十一、我们都是时光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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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我们都是时光的旅人

爱是一场催眠,醒来之后你被谁吸了灵。这就是为什么爱过之后,总觉得不仅失去他,也失去了一部分自己。在每段真心付出的感情中,总有一个人献祭了灵魂,收获了残忍。

    

    ——徐志摩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乐彤在医院苏醒。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随着眼帘的掀开,某张脸孔撞入她的视线。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温向暖似是想笑一下,可是没有笑出来,她拉着乐彤的手,眼眶微红,“幸好救援及时,你没有被烧伤,只是吸入了过量浓烟造成气管痉挛。”

    

    乐彤的意识,自遥远、遥远处一点一点地回来,像一粒星子从千亿光年以外,缓慢地回归。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手机滑落的时刻,她当时呼吸困难,口干舌燥,就那么晕厥过去。

    

    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谁把我救出来的?”

    

    “……消防员。”温向暖把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她,低眉说道,“虽然情况危急,但其实整件事都在我哥和许宴的掌控中……”

    

    温予骞早料到吴正坤不会留乐彤的活口,所以事先联系了法国银行,他将钱转入吴正坤的账户,只为松懈对方的心理防线。事实上,那笔钱一入账,便立刻被银行悄悄冻结了起来。吴正坤当时并未发现异状,这就为大家赢得了那宝贵的几分钟营救乐彤。

    

    按照计划,许宴在吴正坤收到钱后报了警。

    

    消防车赶赴火灾现场,吴正坤随后在逃往机场途中被抓获。除了这次的案件,警方也掌握了他在另外两起案件中的相关犯罪证据,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至此,尘埃落定。

    

    唯剩,人心起伏。

    

    乐彤调高病床,坐了起来,喝了一小口水。温热的水,润不了她干涩的喉咙,她眼睛里隐隐有血丝,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愧疚。

    

    “向暖,对不起,我爸爸给你们带来了那么多痛苦。”

    

    温向暖都知道了,她把乐彤的手握得更紧:“你不用道歉。乐振东的所作所为和你没有关系,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善良勇敢的。”

    

    这个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宽容和谅解,都足以温暖人心。

    

    雪后的暖阳透过窗户,轻轻地落在病床上,沾满乐彤的发梢肩膀,温柔地鼓励着她:“阿予他……”

    

    “我哥去法国了。”温向暖没有看乐彤的眼睛,艰涩地回避着某个残忍的事实。

    

    爱得热烈,清理得干脆,温予骞放弃这个女人了。

    

    洁白的病房,陷入一阵灰白的沉默。

    

    温向暖不知该落向何处的目光望着窗外,看着冰雪融化的大地,看着即将到来的初春,她心里浅浅地叹息着。

    

    温予骞是捍卫和保护乐彤最激烈的人,可当真相揭开,他却成了接受程度最低的那个人,就像爱情一样,本身就是激烈但又脆弱的。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刹那间却有汹涌的酸意冲到乐彤鼻腔里来,她赶紧别开脸用苦涩的笑意遮掩过去。

    

    窗外金色的光芒照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苍白的躯壳,她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仿佛她的心跳脉搏,她的热血呼吸,她为那段感情交付的真心、练就的坚强,以及那用生命撰写的情爱与誓言,全部葬送在那场大火中,尸骨无存。

    

    相爱的人啊,这世上什么最可悲?

    

    不是生死相隔,不是天各一方。

    

    而是,你们历经种种劫难,一起跨过刀山火海,百转千回九死一生,你终于站在了挚爱之人不远处,他却不肯再牵起你的手。

    

    乐彤很了解温予骞,就像了解她自己那样。她知道他的坚韧不拔,也知道他那坚韧背后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老天在他的生命里写下了太多不公,她原本以为自己就像一块橡皮擦,可以为他擦去那些墨迹。可最后才发现,在所有的黑色线条中,也有她父亲刻下的一笔,那么丑陋、深刻而悲怆的一笔。

    

    温予骞向来是有仇必报的,乐振东已经死去,不会再遭受现世的报应,温予骞对他只能诉诸永远的无法原谅。连带着,他的女儿——乐彤,那个温予骞放在心尖上的挚爱之人,他该如何面对?

    

    “我们都是灾难,不该在一起。”乐彤喃喃地说。

    

    温向暖看着浑身发颤却再也没有眼泪的女人,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爱情中的淡淡哀伤、浅浅惆怅,可以浇灌心灵鸡汤来治愈,可这毁灭性的爱情,所有的鸡汤都淡得没有味道了。

    

    从今以后,乐彤和温予骞之间将隔着一道沟壑,俨如东非大裂谷那般深不可测,永远无法翻越的屏障。她虽然从火海中苟且捡回了一条命,却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沉埋于隔开他们的万丈深渊之中,被彻底安葬。

    

    病房里蔓延着令人压抑的悲伤。

    

    温向暖没有久留,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离开。

    

    许宴在病房外等她,他问:“你都跟乐彤说了?”

    

    温向暖点点头,站在走廊里,苍白的光线显得她脸色不太好:“但韩薇薇也跟我哥去了法国的事儿,我没有说。乐彤现在太脆弱了,我不想再刺激她。”

    

    许宴叹了口气,轻轻地揽住她的肩:“每个人都走在人群中,予哥走得离乐彤远了,就会离另外一些人近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隔着一扇虚掩的门,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乐彤的耳,她呆呆地躺在病床上。

    

    老树延展至窗口,枯黄的枝丫上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午后肃杀的风拂来,撩动暖阳的光芒,似碎金荡漾,乐彤仿佛听见积雪从树梢掉落的簌簌声。可她却好似躺在风暴中心,漫天的黑沙以鬼魅的速度,细微地渗透地包围过来,将她生生掩埋。那样的黑暗,像一洼不见底的深潭,范围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远,究竟有没有边?

    

    乐彤用被子蒙住了头,她千疮百孔的心,竟然连痛感这唯一的知觉,都消失殆尽。

    

    时光是一只温柔的手,藏在黑暗中孤独前行。

    

    转眼已过去了一年半,这世界千变万化。

    

    乐彤租住的公寓空了一间房,她把李淑芳接来同住,关于那场火灾以及乐振东的种种,她从未对母亲提及过只言片语;龙瑞为东方酒业的代言大获成功,超级酒庄项目大张旗鼓地动土,一直身在法国的温予骞辞去了东方酒业的董事职务;严茹和李志刚的丑闻越闹越大,李志刚的老婆跑到电视台大闹了一场,台长一怒之下整治台风,将严茹扫地出门。

    

    唯有乐彤的生活,仿佛停滞不前了。

    

    世界在不停地旋转,朝着早晨的方向,即使夜晚黑暗又漫长,但总是会迎来新的晨光。可惜,她始终没有找黎明开始的地方。

    

    她将一切有关温予骞的记忆都封锁在记忆的黑洞里,那个她不敢碰触、不敢揭开、不敢注视的黑洞,是她此生的全部。

    

    周六下午,初夏的阳光倾城。

    

    乐彤结束了工作,匆匆离开盛世年华,打车去往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

    

    复古的格调,淡淡的咖啡香,坐在窗边的年轻男人翻看着手机新闻,清朗的眉宇微微皱起——记者在法国拍到了温予骞与韩薇薇共进晚餐的照片,大胆猜测这对金童玉女的好事将近。

    

    咖啡馆的木门被推开,在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扎着马尾辫的乐彤走进来。

    

    她穿着浅色T恤和牛仔短裤,一如往常的模样。时光是如此善待她,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烙印下痕迹;时光又是如此亏待她,在她心上刻满伤痕。

    

    “嘉远。”她朝窗边的男人走来。

    

    邵嘉远赶紧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什么,脸上倒是带着喝下午茶时那种慵懒:“你又迟到了。”

    

    “不好意思,工作太忙了,盛世年华比电视台的工作量还大。”乐彤扯出一抹流于表面的笑容,她欠身落座,给自己点了一杯冰咖啡。

    

    “你这是在埋怨我给你介绍的工作不好?”邵嘉远打趣道。

    

    “当然不是,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乐彤这回笑得由衷了。

    

    当初因为温予骞,她错过了盛世年华的面试,本以为与这份工作彻底无缘了。哪知后来她出院,又接到了对方的电话,表示愿意多给她一次机会。

    

    运气这个词,是不会在乐彤身上出现的。她隐约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她,却没想到那股力量的源头竟然是邵嘉远。

    

    当时她拒绝他,怀疑他,猜忌他,伤他那么深,他却还是在她失去工作的时候,第一时间帮她谋出路。要有多深刻的爱意,才能不计较爱恨情仇中的得与失?

    

    阳光从侧面的玻璃窗照过来,在乐彤的轮廓上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邵嘉远看得清她脸颊上每根细小的绒毛,也看得清她眼中每缕虔诚的情谊。

    

    那情谊,是劫后余生的生命中,对感情更真挚更深沉的诠释;是活在黑暗与冰冷中的人,对人生那仅存的温暖最诚恳最崇高的感激,但也是……与爱情无关的。

    

    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

    

    但值得庆幸的是,终于有人从那场漫长的爱恋与追随中走了出来:“乐彤,我今天约你出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邵嘉远说。

    

    “什么好消息?”乐彤吸了一大口冰咖啡,沁凉一线涌入胃里,苦而微甘。

    

    “我交女朋友了。”邵嘉远像是终于完成了一场马拉松长跑的选手,有释然,有解脱,有自我折磨了这么多年之后给予自己的那一丝丝善待,“她是我们医院新来的小医生……”

    

    乐彤安静地聆听,眉眼渗出浅浅的笑意。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想,这样的消息才适合今天的天气——听别人安静美丽地告别旧日情怀,敞开心扉迎接新的故事。

    

    “她是个可爱善良的姑娘,我给你看她的照片吧。”邵嘉远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机。

    

    “好啊。”乐彤往前探了探头。

    

    可就在她探过头的那个刹那,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邵嘉远骤然僵硬的手指之下的那则新闻上。

    

    温予骞,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男人,即使又一次淡出了公众视线,却没能阻止人们对他的关注。新闻照片里,他与韩薇薇相对而坐,嘴角有笑意,淡淡的。

    

    每个人都获得了新生,包括温予骞。

    

    乐彤的呼吸微微一窒,安静的目光划过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容颜,毫无预警地将她记忆的黑洞狠狠凿开。

    

    有一丝慌乱晃过邵嘉远的指尖,他迅速退出界面:“对不起,我……”

    

    “没关系。”

    

    乐彤摇摇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窗外缥缈的阳光,只有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听到一丝一毫。

    

    “我早就接受了他彻底放下我的事实,我明白自己早已变成了他生命之外的人。”

    

    只是,每每想到他属于另一个女人,那种从心底钻出来的刺痛,似乎能把她整个人撕碎——他长久地霸占着她的灵魂,可他的灵魂已不再分给她一缕。

    

    时间改变了很多,有些东西却是时间也无能为力的,比如那就算时过境迁,也难以释怀的绵长钝痛。

    

    乐彤也想拥有崭新的快乐的生活,可悲伤总是太近了。无数个夜阑人静的深夜,她会想起他拥抱她时,那滚烫的体温;他亲吻她时,那炙热的呼吸;他说爱她时,那动人心魄的眼神……他曾压在她身上,做了那个令她破茧的人,她也把自己缚了进去,没有退路可逃。

    

    夜那么黑,那么静,她总是能听到自己那颗小小的心脏,依然为他痛苦悸动的声音。

    

    她每夜开着灯才能入睡。

    

    玻璃杯中的咖啡见底,余下几块碎冰,在初夏的暖光里,闪着晶莹冰冷的光泽。

    

    乐彤和邵嘉远一起离开咖啡馆,他开车把她送回住处。

    

    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属于温向暖的痕迹早已抹去,客厅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只大纸箱。房东要收房催得紧,乐彤已经找到了新住处,明早她就会和李淑芳一起搬过去。

    

    可本该打包物品的李淑芳却不在客厅里,乐彤房间的门开着,隐约有啜泣声从屋里传出来。

    

    乐彤换上拖鞋走过去,狐疑地唤了声:“妈?”

    

    殊不知,她这一声没落下,人已经在门口僵住。

    

    床头柜的抽屉敞开着,李淑芳颓然坐在地上,她脚边有个纸盒子,盒子里的东西散了满地。

    

    乐彤认得那个盒子,那是在吴正坤案件终结后,年轻女警交给她的:“乐小姐,这是你在火灾中被烧毁的手机,还有我们在吴正坤住处搜到的乐振东的遗书和一些遗物……”

    

    吴正坤当年杀害温向暖的计划失败,他担心事情败露,在乐振东自杀后,他立即派人搜走了乐振东的遗书以及相关犯罪证据,隐藏多年。直到去年警方介入调查,才终于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

    

    乐振东在遗书中交代了吴正坤收买他行凶的犯罪事实,也透露出他自杀不仅是因为害怕,亦有愧疚。不过,当时女警把这个盒子交给乐彤之后,她并没有打开,仿佛那是炭灰的余烬,也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打开就会将她再次拽入黑暗的深渊。

    

    却不料,李淑芳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

    

    “作孽啊!老乐居然做出过那种事,他死有余辜!”李淑芳手里紧攥着乐振东的遗书,泛黄的纸张被她用力过猛捏得皱起来,她双眼浮肿瞪着乐彤,“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乐彤语塞,她蹲下身,抱住妈妈,“你身体不好,我怕你接受不了。”

    

    李淑芳哽咽得抽搐起来,浑浊的眼泪模糊了字迹,一个女人大半生的委屈全在这个黄昏时分暴露在了残阳下。不幸的婚姻,单亲母亲的艰辛,罪孽深重的丈夫,通通化作了难以忍受的耻辱。

    

    “他毁了我们的家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去害人!那个女孩比你大不了几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他怎么下得了手啊!他开车撞向她的时候,都不会想起自己的女儿吗?乐振东简直是畜生,禽兽不如……”李淑芳悲痛欲绝地哭诉着。

    

    乐彤艰难地沉默着,下巴抵在李淑芳剧颤的肩膀上,也不知母女俩是谁在支撑着谁。她听到妈妈从胸腔发出的哀鸣,也听到自己那颗早已碎裂的心,被反复蹂躏的破碎响动。

    

    李淑芳突然拉着乐彤站起来,跌跌撞撞就往门边走:“我们去跟警察要受害者家属的联系方式,赶紧跟人家道歉。”

    

    乐彤浑然一怔。

    

    “不用去了。”她的声音里像是含着一把沙砾,吞咽一下,那沙砾滚进喉咙,沉进心窝,刺得乐彤五脏六腑都生疼。太多难以言喻的苦涩,她不知该从何道来,只说:“我认识他们,温予骞……他不会原谅我们的。”

    

    乐彤说完就关上了房门,将魂不守舍的李淑芳隔绝在了门外。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什么,她木着脑袋,弯下腰,把散乱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遗书、遗物、她在火灾中烧焦的手机,乐彤一股脑往纸盒里塞,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关上潘多拉的魔盒。

    

    可就在这时,她机械的动作倏地一顿。

    

    地上有两部烧焦的手机,一部是她的,至于另一部……

    

    尽管黑色的金属外壳烧得面目全非,但那熟悉的品牌和型号,令她瞬间想到了——

    

    这是温予骞的手机。

    

    夕阳寂静,静得有什么她从未想过,也根本不敢相信的东西就要破茧而出。

    

    难道……温予骞当时进了火场?

    

    这个刹那,就连“震撼”这样激烈的字眼都无法形容乐彤的心情。她陡然觉得血压上飚,有根神经“刺啦”一下从头疼到尾,像是有人用针以极快的速度刺进她头皮。

    

    回忆疯狂地倒退,乐彤不知道当她在大火中昏厥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那天,温予骞在电话里留给她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刺耳的急刹车。

    

    乐彤不能想象他后来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再次踩下油门,狂奔着冲进火场?

    

    剧烈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滚,可那剧烈悄声无息。

    

    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听起来就像是低声呜咽,在倾诉着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乐彤从来不知道,人早已干涸的眼泪可以毫无征兆的,像没有阀门的水龙头一样倾泻而出。她眼睛每眨一下,眼眶里就凝聚起新的泪水,像永远也不会枯竭的泉眼,源源不断。

    

    她身体里的每颗细胞都在发抖,哆哆嗦嗦地掰开温予骞的手机,她从他被烧毁的手机里取出芯片,换到自己的手机上。

    

    开机,薄薄的芯片像是难以磨灭的记忆,里面储存着她的号码,她发给他的短信,她在他生命里存在过的点点滴滴的证据——那些他曾经珍视的过往,和终究被他摒弃的现在。

    

    乐彤胡乱地翻看着,被泪水濡湿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屏幕了,她不知按下了什么键,安静的房间里,忽然有女人醉醺醺的声音从手机录音里流泻出来。

    

    “啊呸!要我说,你是哪门子品酒大师啊,你就是个货!你不敢面对你原本的职业、原来的生活,甚至是不敢面对你自己!你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说说你都成这样了,凭什么还敢在我面前盛气凌人啊?有本事你重出江湖,杀他个亲者快仇者痛……”

    

    乐彤怔住,这近在耳畔又遥远得她毫无印象的声音,是她在景岚镇喝醉酒的那个晚上说出的醉话。眼下从温予骞的手机卡里冒出来,只有一个可能。

    

    他当时录了下来。

    

    他是想找个机会放给她听,好好奚落一下这个不知死活顶撞他的女人,还是从那时起,这个女人就入了他的心——她的醉话,一字一句敲在了他的痛处,也一声一声地叩响了他的心门?

    

    来自昔日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把乐彤拉回了他们再也回不去的那个时刻。

    

    泪光中,她仿佛又看到了淳朴的景岚镇,看到了古老的波尔多,看到了葡萄藤下的男子,他穿着白色衬衫,模样矜傲又冷酷……有什么东西,在乐彤的视野里无声地旋转,可她揉了揉眼睛,除了湿答答的手指,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夜渐渐深了,一整幢火柴盒式的建筑,只有乐彤的卧室亮着灯,像黑暗里撕了一道口。

    

    跟无数个难眠的夜一样,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凄迷地想着,温予骞教会了她在感情中要坚强,要笃定,却没有教会她,当所有的信念都瓦解,她痛得无法忍受时,该如何获得内心的平静?当她坠入深谷,跌得血肉模糊时,该如何清洗伤口,如何包扎?当她的心像飓风中被吹碎的玻璃那样碎了满地时,该如何收拾?

    

    她不会,她不懂,承诺陪她前行的那个人,已不在。

    

    法国,波尔多城区。

    

    医院诊室外的林荫道上,父亲在教年幼的儿子骑单车,歪歪扭扭的车轮碾过地上的树叶,沙沙地响,揉碎了父子俩的笑声。

    

    “温先生,恭喜你。”戴着金边眼镜的法国男医生拆下温予骞后背的纱布,仔细检查一番,“修复手术的效果不错。”

    

    诊室里,男人赤裸的背部线条宛如大师笔下最完美的力作,精悍有力,肌理平滑。那流线型的背肌,凹陷性感的背沟,以及肩胛骨流畅的弧度组合在一起,就像是水银沿着起伏的山峦倾泻而下,充满力量又不失柔韧。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瑕疵,那就是他左背上那块长达十厘米的疤痕了。

    

    温予骞没有从窗外收回视线,也没有透过镜子去看自己的后背。

    

    一年半的时间,历经三次祛疤手术,原本狰狞的伤口逐渐变成浅浅的疤痕。原来,这世上并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只有褪不去的伤疤。

    

    “深二度烧伤,能恢复成这样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你的运气。”医生给他换药,笑着说。

    

    沁凉的药膏涂在皮肤上,让人险些记不起烈焰焚烧时的痛苦了,也记不起这个男人是如何紧紧地搂着他的女人,以血肉之躯替她阻挡那根从天而降被火烧得通红的梁柱了。

    

    温予骞穿上衬衫,熨帖的布料挡住那片伤疤,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最后一次治疗,医生将他送到诊室门口。

    

    阳光笼罩着这个华裔男人挺拔的背影,医生推了推眼镜,突然有些疑问:“温先生,你是为了救女朋友受伤的,可是为什么她没有陪你来过一次医院?”

    

    温予骞驻足回头,眸色温浅得倒映不出任何具象,没有感伤,也没有感慨,他只是那样平静地说:“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比如疗伤的路。

    

    温予骞大步走出医院,林荫道上已不见那对父子的踪影,只有单车车轮碾过的梧桐叶,静静地躺在地上。风吹过,树叶滚动着飘逝,就像是某年某月那张破碎的容颜,难以开口道出再见就让一切远走。

    

    淡淡地走,好好地走。

    

    盛夏的贝尔纳酒庄,因为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同寻常地热闹起来。

    

    许宴将两只行李箱拉进玄关,其中一只箱子上贴着满满的托运条码。

    

    “哥,我想死你了。”瘦瘦的大眼睛女孩摇着温予骞的手臂,笑得一脸灿烂。

    

    温予骞揉揉她的头,好久没见,他挑了下眉。

    

    “瘦了?”

    

    “必须的啊!”温向暖俏皮地眨眨眼,语气里带着甜蜜的埋怨,“许宴在H市给我报了瑜伽课程,还强迫我戒掉甜食,这几个月我减了二十斤呢。”

    

    温予骞唇边浮起浅笑,看了许宴一眼,他说:“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许宴也笑:“我是怕她挤不进婚纱。”

    

    和乐融融的寒暄,在温向暖的强烈要求下,温予骞陪她和许宴一起去婚纱店试礼服。

    

    加龙河畔的婚纱店,店面布置得浪漫唯美,法国知名设计师的杰作美得动人心魄,完美地成全了每个女人的白纱梦。

    

    温向暖和许宴试礼服的画面太温馨,仿佛一面五彩斑斓的镜子,倒映出哪个孤家寡人的寂寥?

    

    温予骞在丝绒沙发里坐了一会儿,他悄然站起身,走出店门。正午的日头高悬,他一个人走过长街小巷,推开了一间中餐馆的门。

    

    “一笼蒸饺,一碗海带虾仁面。”他在窗边的老位子落座。

    

    午餐时段,店里的客人不少,等餐的时间略久。

    

    红姨端着托盘从后厨出来,看着形单影只的男人,她皱起了眉头:“阿予,我还以为你带女朋友来了呢。”

    

    红姨以前见过乐彤一次,也是温予骞唯一带来店里的女孩,那次乐彤吃的就是海带虾仁面。

    

    “我们分手很久了。”温予骞的语气沉澈无波,就像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红姨微怔,自从温予骞回来法国长住之后,还是第一次来店里。除了他看起来瘦削了一些,红姨并未发现他有什么不妥。此时,红姨不觉深凝他一瞬,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情绪或破绽,但没有。

    

    “阿予,你们发生什么事情了?”红姨迟疑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其实我挺喜欢那个女孩儿的。”

    

    “没什么事,都过去了。”温予骞说。

    

    这个男人的样貌原本十分清俊,冷酷是在骨子里的,可现在因为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就显得更加尖削,眉眼也格外地深邃冷峻,即使他唇边带着笑,也给人冷冽的感觉。

    

    那是拒绝沟通的姿态,红姨默然。

    

    “那你慢慢吃,我先去忙了。”

    

    温予骞“嗯”了一声。

    

    等红姨再从后厨出来,窗边的座位已经空了,只有餐桌上剩了一碗没动过的海带虾仁面,看起来孤零零的。

    

    不知是在哀悼,还是在怀念什么。

    

    温予骞离开中餐馆,温向暖的电话打来。

    

    “哥,你在哪里?我们试完婚纱了,要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温予骞走在石板路上,窄窄的街道,高大的哥特式建筑,阳光懒洋洋地笼着他墨染的发。

    

    他说:“我吃过了,不去了。”

    

    温向暖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多想,她挂了电话。

    

    皮埃尔桥上的风景如往昔,跟那个已经逝去的夏天一样,天还是那么蓝,云也还是那么白,仿佛没有经历过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只是那个夏天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路,变成了一个人的前行。

    

    温予骞走过宽阔的河沿大道,在一家咖啡馆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

    

    遮阳伞下,他沉浸在这个惬意的午后,看着各种肤色的游客悠然经过,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以为又是温向暖,他接听。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另外的声音:“温先生,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您在东方酒业的所有股份转至温向暖的名下了。”

    

    经助理提醒,温予骞才想起这事,他说:“好的。”

    

    蹉跎了这些年,他亏欠温向暖太多,这是他送给妹妹的嫁妆,好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进许家。

    

    通话结束,温予骞把目光转向桌上的柠檬水,正要拿起玻璃杯,他视线里却遽然多了一样东西。

    

    侍应生放下一个火焰冰激凌:“先生,请慢用。”

    

    幽蓝的火苗,白色的雪山,温予骞愣了一下:“我没有点这个。”

    

    法国小伙也愣住,抓了抓头发,他飞快地看了看点餐单:“哦,不好意思,是我送错桌了。”说完,他撤走冰激凌,放到了隔壁桌。

    

    两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孩一看,立马嚷嚷起来:“喂,你们得重新做一个。”

    

    原来,酒精与空气融合被蒸发,火焰已经熄灭了。

    

    “可是如果你们不要它,我就要自己出钱买下来了……”侍应生懊恼地解释。

    

    “我们要拍照的。”女孩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坚持要留住火焰燃烧的瞬间。

    

    一轮沟通无果,侍应生沮丧地端着无人问津的冰激凌就要退下,却听温予骞淡声道:“给我吧。”

    

    侍应生如蒙大赦,赶紧笑着道谢:“您真是好心,祝您好胃口!”

    

    冷而热的冰激凌,温予骞一勺一勺地吃,眉宇轻蹙起来。他想要品尝出上一次的味道,却发现,已不能。

    

    那个夏天,乐彤温暖了他冰冷的心,他以为她填满了他人生的缺憾,可到头来,造成更多缺憾的,却偏偏也是她。

    

    物是人已非,他们都活在当下,那把开启心灵的钥匙被谁遗忘在了过去?

    

    人生路漫漫,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有假设性的永远和已经逝去的过往。正如那冰激凌上的火焰不可能永远燃烧不灭,绚烂的烟花不可能永远留在夜空,昙花不可能永远开在枝头。

    

    正如那句话——

    

    所有因缘分而来的东西,终有缘尽而别的时候。

    

    她选择怀念,而他,选择了遗忘。

    

    几天后,乐彤接到一通久违的电话。

    

    越洋电话里,温向暖宣布了她和许宴的婚讯。

    

    “下周末,我们在景岚镇的奥德堡举办婚礼,你能来吗?”

    

    “向暖,恭喜你们修成正果。我……”乐彤正在外景地录节目,她握着手机走到外面,心里涌过一瞬百感交集,语气里有强压下的波澜,“……我有工作去不了,真的很抱歉。”

    

    无论乐彤的拒绝多婉转,都逃不开生分疏离,温向暖声音里的雀跃退去。

    

    停顿片刻,她问:“因为我哥的缘故,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其实自那次医院一别,她就跟乐彤断了联系。长时间的不见,让很多话题再提起时变得异常突兀,可温向暖不能不说。

    

    “不,不是。”乐彤急声否认,她低头看着脚边几株茂盛的野草,磕磕巴巴地解释,“我真的很忙。外景地在山区,我还要在这里待十天,对不起。”

    

    夜晚的草丛里应该有虫鸣,可乐彤侧耳听,却跟手机里一样,一片死寂。

    

    温向暖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谁都不会知道,老天给每对男女的缘分有多少。

    

    有的人分分合合都不会散,曾悲痛欲绝,曾聚散离别,之后又幸运地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仿佛时光静止,唯有爱刻骨铭心;有的人却像是风中荒草一样,散了之后就开始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温向暖和许宴是前者,而乐彤和温予骞是后者。

    

    如果遗忘是注定的结局,那不如永远不再相见,永远地告别与他有关的人和事物。

    

    这是温向暖在法国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要和许宴回H市准备婚礼了,那通电话让她心里十分不舒服。她以为她与乐彤之间还有别的情谊,比如友情,但是她太乐观了。

    

    夜色静静地笼罩着欧洲老城,没有星子,但月亮很亮。

    

    贝尔纳酒庄的品酒室里,侍酒师动作娴熟地开了一瓶葡萄酒,斟上两杯,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许宴朝温予骞举了举杯,他眉眼间浮起笑意,那笑意竟如少年时,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挑衅:“予哥,没想到我们会有今天吧?你到底把妹妹嫁给我了。”

    

    温予骞皱眉:“无聊。”

    

    许宴笑容加深,递给温予骞一杯酒:“咱们要不要再来比试一下?”

    

    温予骞无奈地摇摇头。

    

    “你鼻子不行了,所以怕我了,对吧?”许宴不知哪儿来的兴致激将他。

    

    佛洛朗老先生曾说过,温予骞胜在嗅觉天赋,总是能精准地品出每杯葡萄酒的产区、味道、酒体和风味。而许宴虽然这方面不如温予骞,但他能够品出杯盏中的情怀。

    

    剔透的白葡萄酒,金色的旋涡,衬得温予骞的眉宇深邃了,他深看许宴一眼。

    

    许宴轻嗅高脚杯,浅酌一口,兀自说:“佩萨克雷奥良产区的长相思。经过橡木桶陈酿,酸度偏重,酒体轻盈、圆润细致,带有青草、百香果、白桃和奶油的风味。”

    

    完全正确。

    

    温予骞没有轻嗅,他直接举杯浅尝:“长相思的原意是野性十足的白葡萄。但经过橡木桶的陈年和发酵,它带上了爱恋一般的草本风味,就像坠入爱河的邻家少女,清新而细腻,青涩而柔和。这就是时间的魔力,它可以驯服野性,改变原本的东西。”

    

    许宴笑意一僵,微微惊诧:“你嗅觉恢复了?”

    

    “没有。”

    

    温予骞长身玉立在窗边,他的语气和夜幕下的地平线一样幽沉平缓:“佛洛朗老先生没说错,情感是葡萄酒的灵魂。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灵魂。”

    

    那杯盏中的人生,温予骞从来游刃有余,却还是这阵子才发现,原来人世间有太多他品不出的滋味。

    

    尤其是那爱入灵魂的滋味,就像是一杯复杂难懂的葡萄酒,带着单宁的涩,果糖的甜,橡木桶的香,以及酒精的烈……历经时光发酵,橡木桶陈年,它渐渐被赋予更深的层次感和丰富感,令人捉摸不透,又吝惜给人注解,只能用浓烈的感情一点一点品尝,用漫长的岁月一点一点接近。

    

    只可惜,他所有的情感都不知该栖息何处,所有的时间都不知该交付何人了。

    

    许宴的惊诧更深,在他的认知里,这番话绝对不像温予骞说出来的。这个男人冷漠无情,就连他放弃乐彤的时候,都那么利落果决。

    

    眯起眼,许宴窥探似的看着温予骞。

    

    他看到对方眼里一如往昔的沉静,竟也看到那沉静背后,令人不易察觉的……一抹悲戚。

    

    直到此刻,许宴才赫然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被温予骞的表象欺骗了。

    

    在法国的日子里,这个男人从未提及过乐彤,就算别人提起,他也只是平淡地应对。他的生活规律,作息正常,偶尔韩薇薇从B市飞过来,他不再那么排斥她,与她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种种迹象表明,那段伤痕累累的感情已经被他彻底从心底剔除了。

    

    一个许宴早该想到却又不小心被忽略的事实,就这样从他脑中跳了出来。

    

    什么东西会令一个人平静?

    

    不是遗忘,不是刻意忽视的悲伤,而是枷锁。

    

    你无法释然的陈年旧伤,你狠心割舍挚爱的悲恸,都融成了一道枷锁。它禁锢在你最坚硬的外表之下,最柔软的心房之上,牢牢地将你囚困。它俨如魔咒,勒得那么紧,你挣脱不开,摆脱不掉,每次呼吸都会心痛。

    

    你只能假装平静,让自己的呼吸慢一点,或许,那样心痛就会淡一点。

    

    许宴内心震惊,却平淡地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

    

    哥特式的城堡沉入浓烈的夜色,葡萄园里枝影婆娑,他想到了出事的那天。

    

    温予骞比消防车提早五分钟到达起火的工厂,他能够不顾自身安危,舍弃生命去营救的女人,他怎么可能真的拒之于心门之外?他看似对乐彤狠心,实则是对自己狠心。他不愿意让她感到愧疚,不愿意她往后都生活在煎熬中,他才不让许宴和温向暖对她道出实情,他把所有的煎熬和折磨都留给了自己。

    

    沉吟片刻,许宴问:“予哥,你还相信爱情吗?”

    

    温予骞启唇说:“年少时,我相信很多东西,后来一件一件地变成了不相信。但是面对时间,你会发现,相信或是不相信,都不算什么了。”

    

    许宴仰头,饮尽杯中酒,酒精熏得他喉咙发热。

    

    “以前我和你一样,也以为时间是万能的,可以让我忘了阿暖,但结果恰恰相反。它总不甘心让一切太过平静,总是从生活的点点滴滴渗透进来,在不经意间动摇人心。当我一个人经过那些曾经和她一起走过的路口,一个人品尝那些曾经和她一起吃过的食物,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我知道如果今生我不能再牵住她的手,我将永世不得安宁。”

    

    温予骞心头剧烈一动,却始终无言。

    

    “予哥,你的爱情就像一艘进了水的船。时间越久,越往下沉,直到湮没。你不能假装看不到,你得找个人来修补了。”许宴说着,表情轻松起来。

    

    周六早上,乐彤从外景地的旅馆里醒来。

    

    制片助理敲门进来,愁眉苦脸地说:“乐制片,刚才赞助商那边打电话过来。他们看了头两集的样片,说植入广告太少,能不能适度增加一些……”

    

    乐彤咬着牙刷,眉一拧,回道:“那你问问他们,赞助费可不可以也适度增加一些?”

    

    制片助理是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女孩表情一僵:“啊?”

    

    乐彤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泡,漱了漱口,说:“赞助商谋求利益最大化很正常,但我们不能牺牲节目效果。合作也是一种博弈,不要忘记自己的底线。”

    

    制片助理消化了片刻,然后猛点头,心里忍不住想,盛世年华这位最年轻、最努力的女制片人果然名不虚传,别看外表娇柔可人,骨子里却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儿。

    

    “对了,艺人的粉丝带了蛋糕来探班,我帮你拿了一块。”制片助理殷勤地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背过身帮乐彤泡咖啡,“听说是粉丝亲手做的,味道还不错吧?”

    

    乐彤拿起小勺挖了一块,慢慢咀嚼:“味道还行,但不如我朋友做的好吃……”

    

    说着说着,乐彤突然没了声响。

    

    制片助理疑惑地转过头,就看到乐彤凝神瞅着蛋糕,沉浸在片刻的恍惚中。

    

    四四方方的欧培拉,浸润过咖啡糖浆的蛋糕夹着杏仁奶油和巧克力酱,一共六层,宛如层层叠叠的海浪般的记忆,就这样向乐彤涌来,让她想起那个飘雪的冬夜。

    

    她拎着温向暖亲手做的欧培拉,去温予骞的办公室给他过生日。那晚的烛光,味蕾上的甜腻,就像少女的情意,婉转羞涩,甜软绵密。

    

    那滋味里,不仅有爱情,有亲情,亦有友情。

    

    那个叫温向暖的女孩和乐彤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乐彤记得温向暖在甜品店受到顾客的不公待遇时,她为她打抱不平;也记得当她为情所困喝得烂醉如泥时,温向暖陪着她流泪到天明……零零碎碎的画面,除了因为她们之间联系着一个男人之外,何尝没有深厚的友谊在?

    

    乐彤扫了眼桌上的日历,突然间,她“嚯”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在制片助理一脸匪夷所思地注视下,她迅疾地将证件和钱包塞进手袋里,开门便往外走。

    

    “乐制片,你要去哪里啊?等会儿就要录节目了!”制片助理追在后面惊叫。

    

    “帮我请个假,我要去参加我朋友的婚礼!”乐彤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从山区到市区,再到机场,一路辗转,乐彤幸运地买到了当天中午的机票。世间轮回,总是惊人地相似,当乐彤从H机场乘坐长途大巴抵达县城的时候,又赶上了大雨。

    

    黄昏的街头,刚刚亮起的路灯稀稀疏疏,温黄的光线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模糊。窄窄的街道,偶尔有车驶过,但没有出租车。

    

    乐彤拧了把衣服上的水,闷头冲进路边的杂货店,站在门口的房檐下避雨。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你要去哪儿啊?”有位小伙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模样憨厚老实。

    

    “景岚镇。”乐彤望着浓密的雨雾,看了眼表,还有一个小时婚礼就要开始了。

    

    “唉,这么大的雨,不好打车啊。”小伙儿咧嘴感叹,黝黑的脸,露出一口白牙。

    

    与两年前何其相似的一幕,乐彤心思一动,歪头看了看他,努力回忆着什么。

    

    还是当年那家杂货店,老式风扇,货架挨挨挤挤,不过显然老板换人了,不是那位手指被烟熏得焦黄的大叔。

    

    “你是店主的儿子?”乐彤问。

    

    “你咋知道的?!”小伙儿愣了一下神,大剌剌地说,“我爸把店给我了,他跟我妈到处旅游去啦。他们年纪大了,也该享清福了……”

    

    不相干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相干的事,乐彤却仿佛能从中找到无限意义,也许这就是故地重回的专利吧。

    

    她的目光穿过茫茫雨雾,安静地遥望这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路灯下盘旋的那只飞蛾,石板路上缺失的那块石砖,参天老树断裂的那根枝条……她好像全都见过,也全都记得。

    

    或许,那并不是同一只飞蛾,同一块石砖,同一根枝条,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乐彤嘴角抿起笑意,有几分惆怅,也有几分安然。

    

    她曾在这里遇到了爱情,以为那就是一辈子,后来她才发现,爱情不是一场归宿,而是一段时光。我们都是时光的旅人,遇见,相爱,别离,时光不停,旅途不尽,你的肉身和灵魂其实一直在流浪,始终没有找到归程的路。

    

    远处,蓦然有白雾似的光流泻过来,乐彤偏头看,瞳孔倏地放大,连呼吸都有一刹那地放缓。

    

    一辆白色皮卡徐徐驶来,那熟悉的车形轮廓猛然将她记忆深处,始终刻意压抑的那一幕翻搅出来,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仿佛穿越时空而来,那么唐突又意外。车子一点一点驶近,水雾弥漫的车窗,车轮激起的水花,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乐彤波涛汹涌的眼底。

    

    她和温予骞初见的画面,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严丝合缝地重叠。

    

    雨越下越大,视线越来越模糊,乐彤的心跳越来越快。

    

    转眼间,白色皮卡在杂货店门口停下,她的呼吸还没有调整好,驾驶座的车门已经打开。就是车门打开的那个瞬间,乐彤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忽上忽上了几次,然后悄声泄了下去。

    

    陌生的中年男人步出车门,手挡在头上,小跑进店里:“老板,给我拿包烟!”

    

    乐彤失笑,先前因紧张而紧攥着百褶裙摆的那只手,默默松开。

    

    不是他。

    

    哪知乐彤唇边那抹自嘲的笑尚未收起来,又有出租车从街角驶来,她赶紧往前跑了两步,伸手拦车。可出租车就这么与她擦身而过,并未减速,也没停下。

    

    雨水模糊的车窗从乐彤眼前掠过,她这才注意到后座上似乎有乘客,低头看,她白色的裙摆被溅上几滴泥点。

    

    “要不要这么倒霉。”

    

    乐彤碎碎念了一句,刚从包里摸出纸巾弯下腰擦泥点,就听到了一声穿透雨幕的刹车声。

    

    已经驶离的出租车不知为何突然停下,倒车,又退回到她身前。

    

    乐彤直起身的那一刻,后座车窗降下来,一张脸撞入她视线。

    

    四目相对间,乐彤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刘海黏在脸上,淡淡的妆容花掉,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因从朦胧雨雾里清晰地放大在她眼前的那张脸——

    

    是某人专属的容颜。

    

    温予骞沉静地坐在车里,乐彤无措地站在雨中,彼此之间是弥补了一切岁月空白的瓢泼大雨,似绝美的珠帘,似凄美的泪滴。

    

    大雨奔流直下,仿佛一下子冲毁了乐彤心窝里苦苦筑起的那道堤坝,刚刚退潮的悸动、紧张……所有的情绪都杀了个回马枪,简直泛滥成灾。

    

    她慌了。

    

    她的表情、动作、眼神都乱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大方地笑一下,还是该说些什么。

    

    直到这一刻,乐彤才恍然意识到,期待了这么久,也忐忑了这么久——其实,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跟这个男人的重逢。

    

    出租车安静地停在路灯下,温予骞看着她,他的眼神穿过光与暗的界限,深邃又明亮。

    

    男人忽略了自己那有一瞬骤停的心跳,有一瞬偾张的血脉,有一瞬加深的呼吸,他似笑了一下。

    

    “顺风车小姐,你要上车吗?”温予骞问她。

    

    他的口吻是她熟悉的浅淡,声音里却带着那种划破所有迷障的清晰感,那种冲破所有枷锁的温柔力度,衬得雨珠落地的声音都突然变得柔和清冽了。

    

    乐彤仿佛听到刹那花开的声音,低头浅笑着走向车门,她看到水洼中的自己。

    

    她终于找到了归程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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