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谁听到了灵魂被触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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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谁听到了灵魂被触动的声音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对乐彤而言,时间仿佛静止了。

    

    龙瑞没有联系她,也许是拍戏太忙;也许是犹在衡量各种选择的利弊;又或者,他觉得乐彤根本不敢把他和徐安琪的绯闻抖落出来。总之不管出于哪种情况,乐彤这一步走得毫无进展。

    

    直到这天下午,乐彤正在厨房煲汤,手机突然响起来。

    

    她心里一动,汤勺都来不及放下,立马跑到客厅接电话。

    

    来电显示是本市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乐彤提起的那口气顿时泄了下去,龙瑞不会用这种电话打给她。

    

    “喂,你好。”她把手机夹在脖子上,又转身回了厨房。

    

    “乐小姐,你好,我是盛世年华的人力总监。”中年男人的声音四平八稳,“你投来的简历已经通过初选了,你明天可以来公司面试吗?”

    

    厨房里热气氤氲,乐彤觉得自己视线都模糊了,嗓音却是于清脆中透着一丝意外的惊喜:“可以!请问具体时间?”

    

    “上午九点半,你不要迟到。”

    

    “好,谢谢!”

    

    挂了电话,乐彤依然有一种中大奖的不现实感,抱着手机在厨房愣神儿好几秒,她才欢天喜地地蹦了起来。

    

    盛世年华是国内十大节目制作公司之一,资力雄厚,人才济济,由其出品的电视节目近年屡次获得综艺大奖,在业内口碑极好。

    

    当初投履历表的时候,乐彤觉得希望最渺茫的就是他家。毕竟是精英云集的公司,挤破头想要往里进的人太多了,她根本不敢奢望自己能在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可事实证明,霉运走多了,好运总会来的。

    

    虽然乐彤暂时还不确定自己一定能通过面试,但至少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一缕曙光,她要抓住,牢牢抓住。

    

    天色微微擦黑,乐彤煲好汤,装进保温桶,她给温予骞发了短信:你今晚有应酬吗?

    

    温予骞过了很久才回复:我还在开会,你自己吃饭,吃好一点。

    

    这就是没时间跟她共进晚餐了,乐彤摸了摸保温桶,里面是他最喜欢的鱼头汤。

    

    乐彤并不知道,当她自己的状况终于有好转迹象时,温予骞却距离地狱更近了一步。

    

    东方酒业一时物色不到合适的代言人,超级酒庄项目成为翻盘的唯一机会。然而,事先与温予骞达成口头合作意向的房地产投资商,突然宣布取消合作,项目搁浅。

    

    王总给出的理由很直白,也很残酷:哪里有利益,商人就往哪里去。现在大家对东方酒业都避之不及,他看不到一点投资价值,当然不会掏腰包。

    

    超级酒庄项目由温予骞亲自策划,备受吴正坤认可与看好,因此无论是购买地皮,还是启动资金,吴正坤均押宝似的大手笔投入,甚至向银行申请了大额贷款。

    

    因此,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新的投资商,整个集团很可能被这个项目拖垮,面临资金链断裂的严重风险。

    

    持续了四个小时的高管会议结束,众人无不一脸凄惨。

    

    连代言人都找不到,何谈找投资商?

    

    温予骞回到雅澜苑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黑色SUV在车库熄了火,他摁了摁眉心,拿出手机,修长的指尖在乐彤的号码上停留良久,他终究没有按下去。

    

    “温先生,有客人在书房。”他刚进门,用人便迎上来说道。

    

    温予骞意识到什么,眉间轻舒,可他瞥了眼玄关处的女士高跟鞋,刚刚舒展的眉宇又是一皱,他一言不发地走向书房。

    

    听到书房的门推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立刻合上手里的杂志,朝温予骞微微一笑。

    

    妆容精致的女人穿着红色羊毛裙,露出修长白皙的颈子,她站起身的那个瞬间,蜿蜒的裙摆散开,就像一颗红钻,每个角度都折射着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

    

    可惜,那枚瑰丽的红钻未能留住温予骞的目光,他没关书房门,问道:“你怎么来了?”

    

    韩薇薇笑容没变,她知道温予骞不喜欢兜圈子,索性直说:“阿予,超级酒庄的项目我听说了。现在吴正坤欠了银行一屁股债,你的资金又都被股票套牢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温予骞松了松领带,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这好像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这个男人总是这副样子,不管什么事,他永远摆出一副无谓的态度,即使惹得身旁的人抓狂到死,他都好像不会皱一皱眉。

    

    韩薇薇见怪不怪了,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她晃一晃酒杯,冰块碰撞的声音衬得她嗓音愈加悦耳:“韩氏旗下有家地产公司,负责人是我堂哥。如果你有时间,我安排你们见个面吧,他对超级酒庄有点兴趣。”

    

    温予骞握着酒杯的手隐隐一僵。

    

    他背身站在窗前,韩薇薇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如冷泉一般幽凉的声音:“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因为你想要的回报,我永远给不了你。”

    

    那声音入耳,入心,比手中凉酒更让韩薇薇感到冷。

    

    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这个男人都不愿接受她吗?

    

    韩薇薇仰起头,酒极快速地入了喉咙,辛辣一线,彻底烧掉了她心底苦守了六年的自尊和骄傲,也放肆燃烧着她那在时光积淀中越发浓烈的爱意。

    

    好些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也不敢说的话,终于借着酒意一吐为快:“乐彤有什么好的?她帮不了你!可是我不一样,我背后有强大的韩氏,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物力和财力支持,我可以和你一起建造属于你的葡萄酒王国……”

    

    那是他的梦想,哪怕是她倾其所有,只要能够帮他,她也在所不惜。

    

    窗外,树影婆娑,枯枝摇曳。

    

    男人那颗坚毅的心可否会动摇?

    

    温予骞的唇抿成一线,缄默。

    

    韩薇薇的声音继续在他身后徘徊着,一点一点地靠近,她抱住了温予骞的腰。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乐彤身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走上绝路,看着你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隔着薄薄的羊毛衣料,女人绵软高耸的胸脯,就这样紧紧贴着温予骞挺拔的背脊,脸颊埋进他壁垒分明的背阔肌,她贪恋地深嗅着他的气息,似要将那朝思暮想的味道全部囊括入胸。

    

    “阿予,求求你到我身边来……”

    

    岂料,韩薇薇翕动的红唇尚未合上,她环在温予骞腰间的双手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不带丝毫柔情的力道,几乎只是一秒钟,他就硬生生地掰开了她的手。

    

    温予骞转过身,向后退了一步,他用凉薄的眼神划开一道界限,将对方狠狠地拒之在心门之外。

    

    “韩薇薇,我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女人救赎的地步。”

    

    韩薇薇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在心底泛滥的羞愤和悲伤让她再多说一句话都是为难。

    

    温予骞冷冽的目光深处跳跃着什么:“还有,乐彤能给我的东西,别的女人一辈子都给不了我,包括你。”

    

    她让他看到了光亮,那光亮照进他紧锁着晦涩阴暗过往的心房一隅;

    

    她让他尝到了温暖,那温暖渗进他傲然一世又踽踽独行的灵魂一缕;

    

    她让他闻到了气息,那气息涌入他早已嗅不到芬芳清香的生命之中……

    

    这样的女人,无人可以取代。

    

    韩薇薇不能呼吸了,在崩溃失态前的一秒,她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那种求而不得的苦,在这个夜晚终于化为……绝望,将她葬身其中。

    

    温予骞听到大门“砰”一声关死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喝完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想要再倒一杯,却发现冰桶里的冰块没了。

    

    他走去厨房,刚从冰箱里拿完冰块,视线稍一偏移,他整个人倏地僵住。

    

    流理台上搁着一个保温桶。

    

    粉色的桶身,浅灰色的盖子,一看就是女孩家的东西。

    

    “李姨!”用人被温予骞这一吼吓蒙了,急急忙忙地跑进厨房,就听他问,“刚才谁来过?!”

    

    “……乐小姐。”李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温予骞脸色不善,她颤声道,“乐小姐刚才给你送鱼头汤来,我说你在书房,她就自己过去找你了。但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她一声不吭地又走了……”

    

    李姨话还没说完,温予骞已额角突突猛跳了几下——

    

    她听到了什么?又听到多少?

    

    乐彤一个人走在别墅区的夜路上,头低着,走得很快。

    

    身后有跑车引擎的轰鸣声袭来,她没有回头,红色车身随即从她身旁掠过。一起掠过的,还有被车里音乐掩盖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以及驾驶座上韩薇薇那张哭到血色尽褪的美丽脸庞。

    

    不过,同样心乱如麻的两个女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谁。

    

    乐彤就这么往前走,也忘了叫车,只觉那冷风灌进脑袋,才能让她清醒一些。

    

    几分钟后,她身后又闪起车头灯,接着是车子急停的刹车声,可她浑然不觉。直到她颤抖的双肩被大步追上来的男人按住,她才吓得一个激灵。

    

    可她还没来得及转头,温予骞透着一丝无奈、一丝疲惫、一丝凉意的声音便渡着冷风钻进她耳朵里。

    

    “乐彤,你闹什么脾气?”

    

    乐彤恍恍惚惚地回过头,但就在她回过头的这个瞬间,温予骞怔了怔。

    

    他看到一张满面泪痕的脸。

    

    这女人到底是有多傻,那沾满泪水的皮肤被寒风吹着,她都不觉得疼吗?

    

    乐彤也愣了一下。

    

    大概是出来得太急,温予骞连外套都没穿,大冬天的,他身上就一件衬衫。法式衬衫的领口上方,他的喉结轻轻滚动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情绪起伏不平。

    

    四目相对,乐彤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狼狈,她慌慌张张地抬手要擦眼泪,却有人抢先一步替她这么做了。

    

    温予骞的指尖淬着夜的寒冽,可声音里盛着温度:“那个女人不值得你逃跑,跟我回去。”

    

    不给乐彤拒绝的机会,他说完就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塞进了车里。

    

    乐彤此时有太多情绪拥堵在脑子里,根本不知道该先抒发哪一种才好,她想都没想伸手就要开门下车,却听到车门落锁的声音。

    

    不消片刻,黑色SUV驶回雅澜苑。

    

    温予骞握着她的手,一路带她穿过富丽堂皇的客厅,一路走上大理石旋转楼梯,一路把她拽进卧室。乐彤中途越是挣扎,他攥住她的那只手便越用力,近乎执念一般。

    

    关上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

    

    一切都静了。

    

    温予骞看着她的眼睛:“我跟韩薇薇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拒绝她了。”

    

    乐彤的眼泪已经收住,她站在奢华宽敞的卧室中央,仰头回视身前的男人,她所有混乱的思绪至此终于清晰。

    

    “我不是吃醋。”她嚅动了一下嘴角,“我只是觉得韩薇薇没说错。”

    

    为了这个男人,她傻兮兮地跑去找龙瑞,不惜出言威胁,甚至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最鄙视的那种人,可仍旧是徒劳。而韩薇薇,她只要轻易下一道指令,就能够帮温予骞解决燃眉之急。

    

    就算有多么不想承认,乐彤都不得不承认,情敌说出了让她无法反驳的话——她帮不了温予骞,但对方,可以。

    

    她这种没用的女人,有什么资格霸占这个男人的爱?

    

    “韩薇薇让你的自尊心受挫了?”温予骞问。

    

    心里的酸楚就这样被扒开,乐彤垂下了头。

    

    温予骞那么明白地看到她的脆弱和受伤,但没有安慰,没有安抚,他只是眉一皱。

    

    “乐彤,你对自己没信心,对我也没信心。两个人在一起,以后可能还会遇到更多风风雨雨,如果你对待感情是这种消极的态度,如果别人说几句废话就可以动摇你的信念,那我们怎样走下去?”

    

    被他这样近乎严肃地质问,乐彤连日来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顷刻间变成汹涌的酸意,再次冲进她眼眶,涨得她双眼发涩。女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能脆弱到什么程度,除非遇到你挚爱的那个男人。

    

    乐彤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本已被撕裂的心好像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疼得她发蒙,连思考都不能。她最终只是一言不发,颓丧茫然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她想要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却不想她的手刚握住门把,身后又传来温予骞的声音:“选择爱情要慎重,辜负爱情更要慎重。一旦你走出这扇门,就代表你两者都没做到。”

    

    那声音似一道千古琴音,低沉而悠远,仿佛带着魔性,爬上乐彤的背,侵入她每一寸皮肤。

    

    他的冷静自持,她的溃不成军。

    

    乐彤也不知道一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最初孤勇的爱,在越来越残酷的现实冲击下,一点一点地,衍变成不能承受之重。也许,太爱一个人,就会把对他的爱变成自己的灾难。

    

    门把渗着金属的冰凉触感,乐彤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拧了两次,总算拧开。

    

    哪知大门才刚刚拉开条缝隙,转瞬就被她身后袭来的,那股毫无征兆的力道猛地合死了。

    

    几乎没给乐彤反应的时间,她的身体忽地被人扳过来抵在了门上。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温予骞突然吻上来的力道极大,他的唇冰凉,舌长驱直入,就像带着某种执拗而爆发的情绪,在她的世界里翻卷出惊涛骇浪。

    

    乐彤从没见识过这样的他,她整个人都蒙了。

    

    她被吮吸得生疼,疼到肺腑心脏里。

    

    她之前好不容易逼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手撑在温予骞肩头试图推开他,却根本撼动不了。然后她就感觉到他吻得更凶,几乎同一时间,她微颤的身子一轻,陡然被温予骞强势地拦腰抱起。

    

    她今晚的退缩和软弱,就像一根刺令温予骞如鲠在喉,软话他说不出口,硬话也说不出口,他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她感受到——男人无法诉诸太多的那一颗真心?

    

    这么多年来,温予骞第一次有理智压制不了欲念的时刻。

    

    他一直抱着乐彤,从门边吻到床畔,撞到了音响开关,撞倒了台灯,最后他压着她倒在了床上。

    

    卧室里的光线凌乱起来,低柔的歌声环绕。

    

    清冷的哭诉在夜间从北面飘来,

    

    但我们交握着这团光,

    

    你温暖着我的心……

    

    唇齿纠缠的动静被淹没,温予骞愈加放肆,他头一低便埋进了乐彤的肩颈里,用力吮吻厮磨着她的耳郭、脖颈,他的短发磨蹭着她,带来丝丝缕缕的刺痛。而她那细致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颈动脉在他唇下慌乱地、危险地跳动着。

    

    温柔的爱却无法退却心中的疼痛,

    

    这份爱一定会如火一般燃烧不息,

    

    请你闭上眼睛,

    

    想象着我所看到的……

    

    温予骞一件一件除去乐彤的衣衫,她身体越来越多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白皙柔嫩,浓纤合度。他看着看着,眸色渐深,似有某种暗色火焰在他眼底燃烧,与平日的清冷可谓是判若两人,炙热得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

    

    于娓娓歌声中,乐彤听到自己的皮肤在他唇下轰然炸开的声音。她一开始还缩着身子抵抗,但他每到一处都能激起她情难自禁的战栗。那冰冷的唇、火热的吻,转眼间便落了她满身,所有该触及的和不该触及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印迹。

    

    这个男人霸道又蛮横,就像是要在她的生命里刻下徽章。

    

    光亮透过树丛,

    

    树叶盘旋落下。

    

    这份爱情是温暖的火,

    

    让我的心情变得宁静。

    

    并肩躺在这冬日松软的积雪上,

    

    抱紧我吧,

    

    仿如我们就要一起飞翔……

    

    乐彤紧紧地抓着床单,微凉的空气,似乎令她全身的触觉都变得更加敏锐,身子软得像是化成了一摊水。然而,就在她感觉到什么东西要冲进身体的那个瞬间,她突然绷紧了身体,连末梢神经都绷着,不知所措地看着欺在她身上的男人。

    

    温予骞昭示着欲望的那一处还抵着她,攻城略地的动作却倏然一滞。

    

    两人的距离这样近,即使灯光再暧昧,月色再朦胧,他还是看到了她嫣红的嘴唇,飞霞的两颊和湿漉漉的眼睛。那双泪眼,仿佛水面荡漾着破碎而柔亮的微光,又仿佛有眼泪直接摔碎在他心上。

    

    “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是我的错。”

    

    温予骞双臂撑着床,好像把她圈在一个属于他的小小空间里,他喑哑的声音就在这个空间里翻转环绕,从各个角度渗透进乐彤的身体。

    

    “但是乐彤,你不可以反悔。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会放你走,永远。”

    

    乐彤忘了自己有没有说话,她慢慢地放松,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温予骞腰间一麻,他当即俯低身体,吻着她的眉眼,以更亲密的姿势跟她交缠在一起。

    

    什么也无法阻止他在今夜得到她。

    

    极致的爱,极致的倾诉。

    

    你是我心中不灭的光,不可动摇的信念。

    

    我要让你知道。

    

    男人从宽阔肩膀到窄腰的线条十分流畅,肌肉修韧结实,却又很薄,浅浅的一层铺展在皎洁细腻的皮肤上,就像是满月之夜寂静的海平面。在彼此相撞的那个刹那,乐彤疼得差点叫出声,但那声呜咽还卡在她发颤的喉咙里,海面下深沉又汹涌的海水,便瞬间将她吞噬。

    

    在那潮汐奔腾、浪花迸溅间,谁听到了灵魂被触动的声音?

    

    夜色寒凉,星光如水。

    

    风吹着树木发出“呜呜”的哀号,路灯幽黄,将黑幢幢的联排别墅和树影投射到地上,显出了一冬的荒芜和枯寂。

    

    唯有某扇窗口映出温暖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

    

    雅轩,这座不夜城,依旧灯光璀璨,声色犬马。

    

    东方酒业的十来位董事难得凑成局,温香软玉在怀,美酒佳酿在手,不亦乐乎。不过,消遣之余,他们亦疑窦丛生。

    

    吴正坤哪儿来的好兴致招待他们?

    

    再放眼包房,大家更是奇怪,怎么唯独缺了温予骞?

    

    酒过三巡,吴正坤挥手打发小姐们出去之后,他说:“东方酒业落到今天的局面,各位有什么想法?”

    

    谈公事怎么谈到这儿来了?

    

    一众带着醉意的董事摸不着头脑,吴正坤的心腹抢先接了话:“老实说,我们这次都是被温予骞连累的。我们只有跟他划清界限,才有可能扭转局面。”

    

    吴正坤点点头,表情染上几分痛苦无奈,仿佛做出了一个万不得已的决定:“所以,董事会是时候罢免温予骞了。”

    

    这下董事们顿然酒醒了大半。

    

    “这不合适吧!正是温先生购买了薛总的股份,我们才免于被许氏吞并的危险。”

    

    殊不知,这恰恰是吴正坤的心头大患。

    

    温予骞的能力与魄力大家有目共睹,从他入主东方酒业至今,无论顺境逆境,他总是处变不惊,逐步在核心高层树立了绝对威信,就连那些年长的人都由衷地钦佩他、服从他。

    

    尤其,温予骞现在的持股数量已经超过吴正坤了。尽管这个年轻人重情义,不至于做背信弃义之事,但自古一山容不得二虎,吴正坤不得不防。

    

    吴正坤显然早已有了打算:“温予骞离开董事会,而他手里的股份,正好用来赔偿他给我们造成的损失。”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愕然更甚,冷汗直往脊梁骨上爬。

    

    这是要让温予骞净身出户啊!

    

    “我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希望各位为公司前景考虑,在明天的董事会上投出赞成票。”吴正坤加重语气,董事长的强势地位不容置喙。

    

    诸位面面相觑一番,按捺着心中激烈的情绪又几经衡量,最终,竟然全都点了头。

    

    隆冬的黎明总是来得迟,一缕晨光从欧式落地窗帘的缝隙投射进卧室,乐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明明是寒冬,她却觉得浑身都很暖和,屋里暖气充足,身上裹着柔软的鹅绒被。温予骞还没有醒,微微蹙起的眉头在梦中也没有松动,他从身后抱着乐彤,精瘦有力的手臂环着她的腰,下颌抵在她裸露的肩上。

    

    彼此的身体叠在一起,像两把紧贴的弓。

    

    不知是因为这样缠绵入骨的睡姿,还是想起昨夜抵死的激情,乐彤双颊隐隐发烫。

    

    男人女人,果真是两种南辕北辙的生物。他情动时坚硬如铁,她却柔软成水,彼此交融,像是一起进了熔炉焚烧。

    

    他融化,她沸腾。

    

    乐彤胡乱想着,转瞬就记起今天九点半她还有场面试。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可她刚一动,箍在她腰上的那条手臂随之一紧。

    

    “不要动,就这样再抱一会儿。”温予骞的声音带着晨醒时特有的慵懒,还有一丝丝的眷恋。

    

    随着他声音起落,乐彤感觉到男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在她耳郭边一圈圈漾开;感觉到他的胡楂微微刺着她的后颈,那种被刀片切断后,只剩一点点破土欲出的锋利,又痒又扎。

    

    她缩了缩脖子,“嗯”了一声。

    

    却在这时候,一串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这个钟点来电,多半是公事。温予骞驱散睡意,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乐彤没听到电话里的人说什么,只听他说:“知道了。”

    

    挂上电话,温予骞亲了亲她的脸,拿起床边的男士睡袍递给乐彤,自己则随便在腰间裹了条浴巾就下了床。

    

    他说:“东方酒业九点召开董事会,我得过去一趟。”

    

    这个本该情意绵绵的早晨,因为这通电话,有什么不一样了。

    

    乐彤边系浴袍带子,边问:“东方酒业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很糟糕?”

    

    她很少问及他的公事,温予骞眉心一紧,又很快舒展。

    

    他从衣橱拿了件衬衫穿上,语气跟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布料一样平展:“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灾难真的会结束吗?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乐彤看着这个淡定自若的男人,看着他线条冷冽的下颚,她几乎就要相信他真的坚不可摧,可以力挽狂澜了。

    

    可她的右眼皮连跳了好几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攫住了她。

    

    尽管温予骞赶时间,但他还是跟乐彤一起吃了早餐,又开车把她送回家,才打道去了东方酒业。

    

    乐彤的时间尚算充裕,她很重视一会儿在盛世年华的面试,她特意化了个淡妆,选了一套标准的职业装换上。然后,她添了件中款厚呢大衣罩在外边,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落落大方。

    

    在穿衣镜前照了照,乐彤露出个自信的笑容,踩上高筒靴出门。

    

    她刚走出小区,手机就响了。

    

    乐彤一手拦下出租车,一手从包里摸出手机。阳光照在屏幕上,有些反光,但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清晰得像是一道白光,逆着阳光,瞬间闪进她眼里。

    

    乐彤坐进车里,飞快地跟司机报上地址,接听电话:“龙先生。”

    

    “你上次说的事情,我考虑好了。”龙瑞没有寒暄,直接道,“我可以接东方酒业的形象代言。”

    

    乐彤的大脑当即短路,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她雀跃得差点忘乎所以。可哪知她刚雀跃了半秒,连道谢都来不及,龙瑞又把她的心提了起来。

    

    “不过……”顿了顿,他才似笑非笑地说,“……我的要价很高的。”

    

    乐彤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都紧张得流汗了,嘴角已忍不住弯起来:“这个我知道。你帮了温予骞的大忙,他不会亏待你的。”

    

    话落,乐彤口吻变了变,突然有点支吾:“其实,我挺过意不去的。上次我不应该……”用绯闻威胁他。

    

    没等她说完,便被龙瑞打断:“你不用道歉。我愿意接代言跟绯闻会不会曝光无关,我只是不想看温予骞破产。我是戴美高的会员,他要是破产了,我去哪儿喝好酒呢。”

    

    这就是不让她尴尬了,乐彤心里一暖:“谢谢你。”

    

    通话结束,乐彤想给温予骞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她看了眼时间,刚好九点,他应该开始开会了。

    

    乐彤想着晚点再说,退出了通话界面。恰逢此时,有APP订阅新闻弹出来,她没在意,随便扫了一眼,把手机塞进包里。

    

    大概过了两秒钟,又或者连一秒都不到,乐彤突然再次掏出手机,回去翻找刚才弹出来的那条新闻。

    

    她好像看到了“东方酒业”这几个字。

    

    找到了。

    

    乐彤原本只是本能地关注东方酒业的消息,最近东方酒业动荡不安,关于他们的新闻也频繁起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记者大做文章,真真假假,虚实莫辨。

    

    可此刻,乐彤盯着手机,神色骤然大变,那张明明化了妆的脸,顷刻间苍白得毫无血色。

    

    新闻是刚刚爆出的,标题触目惊心《东方酒业高层变动:温予骞今日或被踢出董事会》。

    

    乐彤赶紧点开内文,就看到知情人士透露,由于温予骞个人原因,导致东方酒业的商业危机日益加深,他备受董事会质疑,很可能在今天被罢免。

    

    报道更援引了财经专家的深入分析称,目前,温予骞及其名下的戴美高俱乐部是东方酒业的最大股东,如果他这一仗不能全身而退,将面临破产的危险……

    

    乐彤几乎可以肯定,温予骞事先绝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早上不可能那么淡然——领带打成一丝不苟的温莎结,袖扣恰到好处地露出西装袖口一厘米,一如既往地精致讲究,一如既往地高华沉敛。

    

    出租车继续朝着盛世年华驶去,冬日的都市,苍凉与繁盛,一一从窗外掠过,车里一片寂然,乐彤心头逐浪滔天。

    

    她脑子是蒙的,手指是僵的,稀里糊涂地拨着温予骞的电话。

    

    她必须赶在董事会投票前,将龙瑞的利好消息带到,只有这样,才能帮温予骞脱困。

    

    待机铃音每响一遍,乐彤的心就往下沉一点,直到最终,她的心沉到连她也够不到的绝望深谷——电话依旧没人接听。

    

    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在盛世年华大楼外,湛蓝色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光芒耀眼。

    

    司机回头瞅了瞅僵在后座上的女人:“到了啊!”

    

    见女人没反应,司机粗着嗓子催促:“三十五块,别耽误我拉活啊。”

    

    女人这时猛然坐直了身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从乐彤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大厅,灯光璀璨,地上铺着光亮的大理石,就像是通往一路繁华的入口。

    

    但真的就只是看了一眼,她便收回目光。她咬了下嘴唇,突然向前探身,双手扒着前排座椅。

    

    她说:“师傅,麻烦您掉个头,我去东方酒业!”

    

    “快一点!”乐彤又急声补了句。

    

    东方酒业。

    

    会议室的深色窗帘紧闭,室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散发冰凉而璀璨的光芒,光洁如镜的红木长桌两旁共有十三席座位。

    

    八点五十八分,除了主位及主位右侧的座位空着以外,其他十一位西装革履的董事已经就坐,他们的手机此刻同时传来新短信提示。

    

    八点五十九分,温予骞的车驶进地下车库,他搭乘专用电梯,直达会议室所在楼层。

    

    九点整,悠长而光亮的走廊两头,温予骞从电梯间的方向走去会议室,吴正坤从另一头迎面而来。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遇,相视一笑。

    

    也许是吴正坤眼花了,又或是刚好温予骞行至廊灯最亮处,以至于吴正坤竟然从这位衣冠楚楚、气质凛然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了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的笑容——当他拯救那位十一岁少年的命运时,少年对他笑得干净诚挚。

    

    两人一起推开了双开的暗色雕花大门,入座。

    

    温予骞没有看任何人,自然错过了一众董事复杂不堪的表情。

    

    一向干练的吴正坤今天的开场白有些冗长,用了足有二十分钟来分析公司目前的困境,比如银行催贷、资金链断裂等,似为之后的撕破脸做着最完满、最动人的铺陈。

    

    直到他手里的茶水续了第三次,他才看向始终表情寡淡的温予骞,重叹一声:“阿予,应各位董事的强烈呼吁,我今天不得不在此宣布一项重要决议。”

    

    这盆脏水泼得一帮董事面色更加变幻莫测,但结果已注定,辩解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没人吭声。

    

    温予骞面无异色,口吻谦和:“吴董,请讲。”

    

    “虽然我感到万分痛心和遗憾,但这是唯一可以挽救公司的方式了……”吴正坤握着青花瓷茶杯的手不由得发紧,声音沉重得恨不得能拧出一把辛酸泪来。

    

    停了停,他又喝了一口茶,茶杯落桌的声响有些突兀,掺着他的声音:“请你离开董事会。”

    

    气氛如拉开的弓弦,刹那间,绷到最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温予骞,窥伺着,揣测着,这个历来沉稳的男人会作何反应?

    

    温予骞却只是沉静地注视着吴正坤。

    

    那是一种直窥灵魂的注视,足以淹没掩盖他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或激流飞溅,或波澜不惊。

    

    沉默少顷,温予骞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吴正坤的后背莫名渗出寒意,他下意识瞥开了眼,勉强维持着无可奈何的语气:“这要看董事会的决定了。如果在座的三分之二席位通过罢免决议,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离开。”

    

    这也是今天各位在此出现的唯一的目的。

    

    规矩和制度永远凌驾于人的意愿之上,温予骞当然懂得,但他没有接话,反问:“吴董,东方酒业对你意味着什么?”

    

    “年轻时的梦想,年长后的责任。”吴正坤从善如流。

    

    “不,是贪婪。”温予骞微一扯唇,掷地有声。

    

    说完这句,他目光离开吴正坤,环视会议桌两侧,温予骞眼睛里沉着得没有一丝情绪:“请各位开始举手表决吧。”

    

    同一时间,出租车停在了东方酒业楼下。

    

    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从后座蹿出来的女人像疯了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大厅。

    

    乐彤极少穿高跟鞋,今天为了面试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她才刻意穿了双高跟靴子。但从大厅到电梯间,她脚下那双数厘米的高跟就像完全不存在般,围巾和大衣衣摆宛如飘扬的旗帜,在加速度中翻飞。

    

    会议室所在的楼层有前台,乐彤被拒之门外。

    

    不过,在她呼哧带喘语速极快地说了三遍“我是温予骞的女朋友”之后,前台小姐败下阵来,放行。

    

    此时,就像到了那“刀下留人”的关键时刻,可怜乐彤悲壮焦灼的情绪还没机会冲出胸腔,她居然被人中途截胡了。

    

    就在她健步如飞的脚程距离会议室只差两扇门的时候,她刚刚经过的那扇玻璃门猛然打开,然后——

    

    她就被人一把拽住大衣后领子,拖了进去。

    

    乐彤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那人已经“砰”一声关上了门。

    

    她本就心急如焚,又来了这么一下子,脑袋里像是塞着颗炸弹,猛然引爆。乐彤张嘴就要喊,却在那人转过身来的一刹那,她陡然失声。

    

    许宴?!

    

    好久不见,许宴看起来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无愧于商场上的磨砺,如今的他眉目间少了几分不羁浪荡,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问乐彤:“你跑这儿来添什么乱?”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发生了那么多事儿,乐彤对这人半点好感都没有,甚至有种隐隐的愤恨。

    

    许宴无视这女人的敌意,嘴角一扬:“温予骞人生如此重要的时刻,怎么少得了我?”

    

    乐彤思绪一闪,迅速抓住了重点:“你和东方酒业的人狼狈为奸了?!罢免温予骞你也有份?!”

    

    许宴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我确实贡献了一点绵薄之力。”

    

    不要脸!乐彤暗啐一句。

    

    可惜她不擅长骂街,也没时间跟他耍嘴皮子,她抬脚就往门口冲,想着赶紧出去。

    

    但许宴双臂抱肩堵着门,姿态优雅,却分毫不让。

    

    他虽然身材修长并不健壮,但一米八多的身高在那儿摆着,再加上男人在力气上的优势,乐彤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他的。

    

    乐彤被困在会客厅的当口,会议室里,有人正在经历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幕。

    

    十三位董事,三分之二票通过决议方能罢免温予骞。

    

    即,需要九人举手。

    

    那泛着冷光的暗红色桌子,红得发黑,就像一面腐朽的镜子,倒映着每个人的影子,倒映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倒映着那些衣冠楚楚皮囊下的利益博弈与人心善恶。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又好像静止了。

    

    镜面很平,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仿佛被魔法定住的魔镜。

    

    主位上的吴正坤从怀疑到不可思议,再到终于掩饰不住的勃然色变,全在须臾之间,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

    

    没有一只手举起来。

    

    除了他自己。

    

    那唯一的,看起来颇为凄凉的一只手,高举着。

    

    就像一面白旗。

    

    不可能!

    

    明明十二个小时之前,这帮人都是亲口答应过他的!

    

    温予骞哪里来的时间,哪里来的能耐,居然让这么多人,尤其当中几位还是跟他吴正坤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通通临阵倒戈?!

    

    相比起吴正坤陡然阴鸷下来的面色,温予骞只是平静地审视这颠覆的一幕。

    

    就在这惊涛暗涌的胶着一秒,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这也衬得那扇红木大门突然被推开的声响格外突兀了。

    

    一众或低着头或垂着肩的董事循声看向门口,在看清来者的一刹那,他们脸上原本复杂的表情直接转为惊疑。

    

    推门而入的老先生银发蓝眼,精神矍铄,穿着笔挺的西装,衣袋边缘露出的真丝口袋巾叠得一丝不苟,周身的贵族气息写在细节里。

    

    “……佛洛朗?”有人低声惊呼。

    

    佛洛朗老先生在葡萄酒界的地位可谓是蜚声国际,没有人不认识他,可这人为何会大驾光临?

    

    佛洛朗朝众人略一颔首,眉间笑容迎上温予骞时,微微加深。

    

    吴正坤脸色越发不好,隐约担心着什么。

    

    有人搬来椅子请佛洛朗入席,落座后,他用法语说:“我从法国远道而来,是为了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这下大家更是一脸匪夷所思,不过倒是全都安静下来,做出洗耳恭听状。

    

    席间阒寂一片,只有佛洛朗偏低的声音在回荡,以及随行翻译一字一句的同传:

    

    “在我所有学生当中,阿予是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位。我很多学生都出身品酒世家,或是名门望族,而他不是。他在十一岁那年就成了孤儿,他是在一位葡萄酒商的资助下,成为了我的学生。

    

    “阿予一直将这位酒商的恩情铭记于心。在法国完成学业后,他本来有很好的机会留在法国发展。但他放弃了,因为他的恩人希望他回国。阿予回到中国的短短几年,他为恩人创造和积累了大量财富,恩人的事业蒸蒸日上。后来,阿予不幸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嗅觉。他的恩人那时告诉他,车祸是我另一位学生的父亲策划。一系列迹象也确实指向许家,连警方也朝着那个方向调查。所以,大家都相信了。”

    

    稍一停顿,佛洛朗老先生面露痛色,声音更低:“但是就在几个月前的某天,也就是东方酒业即将与贝尔纳签署合作协议的那天,阿予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那封邮件来自他失踪多年的妹妹,温向暖。

    

    亦是那封邮件,残忍地颠覆了那个所有人都信以为真的事实。

    

    “原来,导致阿予父亲丧生的那场火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策划。阿予的恩人为了低价购得工厂土地,多次与厂长交涉未果,居然找人放了火。三年前,阿予的妹妹无意间发现了真相,但在那位恩人的威胁下,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偷偷收集了证据想要交给警方。却不想那位恩人不仅劫走了证据,还丧心病狂地在品酒大赛后设计了一场车祸,想要杀她灭口!”

    

    罪恶的外衣被一层一层扒开,众人皆惊,席间响起压抑在喉间的惊呼与唏嘘。

    

    所谓的“恩人”,不过是披着伪善外衣的十恶不赦之人。

    

    佛洛朗老先生的眼睛是蓝色的,却深深地闪着暗光:“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十几年来,正是阿予倾尽所能地回报,那位恩人才能够拥有今天的财富与荣耀!可却不知道,他当初资助阿予,并不是出于善良或慷慨,而是看到了阿予的嗅觉天赋和商业价值。从头到尾,他都在用‘恩情’绑架阿予、利用阿予!”

    

    话音落下,佛洛朗老先生蓦然起身,他走到窗边,“哗”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倾城日光照进会议室,“恩人”的真容瞬间无所遁形。

    

    在那刺眼的光芒里,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集成一束,从四面八方射向——吴正坤。

    

    佛洛朗老先生也看着吴正坤,白色皮肤因动怒隐隐发红,他声若洪钟地责问:“我不知道你晚上怎么可以睡得着觉,你都不会良心不安吗?!那时的阿予还是个孩子啊,你杀了他的父亲,又差点害死他的妹妹,居然好意思冒充他的恩人,你简直没有人性!”

    

    吴正坤顿感芒刺在背,平日的老练沉稳就像倾颓的墙垣一样,登时土崩瓦解。

    

    他低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有证据吗?!你这是在血口喷人!是污蔑,是诽谤!你别忘了,当初是我把温予骞带到你面前的!如果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他!”

    

    可惜,翻译一脸漠然,根本没有翻译这番话。

    

    始终没有出声的温予骞眉目低垂,那被眼睫挡住的墨色瞳仁里,暗涌着穿越时光而来的悲恸与愤怒,浓重到许久都挥之不去。

    

    他曾经以为自己身处地狱,直到收到温向暖邮件的那天,他才知道地狱之下还有炼狱;他曾经如兄如父般感恩的人,竟然是将他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他多年来对吴正坤错报的恩情,对许家错恨的报复,全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他的世界彻底天翻地覆。

    

    他能否像面对过往每一次人生沉浮那般坚不可摧?

    

    吴正坤痛斥佛洛朗的声音仍在耳畔响彻:“这是我东方酒业的董事会,关你这个外国老头什么事儿!你给我滚出去!”

    

    “佛洛朗先生不能走,他是我今天请来的贵宾。”温予骞抬眸,悲恸隐去,他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清幽的气质笼罩周身。

    

    说完,他将两份文件搁在会议桌上。

    

    心情早已跌宕起伏了老半天的董事们,抻着脖子一看,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其中一份是贝尔纳酒庄的独家代理权协议;另一份是贝尔纳投资超级酒庄项目的意向书。

    

    有人下意识隔着西装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刚才在会议开始前两分钟,十一位董事同时收到的那则短信,就是用来解释这两样东西的。

    

    短信只有寥寥一句话:请勿轻举妄动,公司即将脱困。

    

    毫无疑问,有了贝尔纳的支持,东方酒业起死回生易如反掌。

    

    但吴正坤却顿如筛糠般颤抖起来,捏着的茶杯,失手掉在了地上。

    

    那“啪”的一声脆响,好像一下子摧毁了他最后的防线,他也终于在万般惊愕与恐惧中隐约意识到什么。

    

    东方酒业的厄运从温予骞收到温向暖邮件那天开始。

    

    那天,温予骞临时取消了与贝尔纳的签约仪式,转而要求购买公司股票,高调宣布入主东方酒业。之后,他大张旗鼓推出超级酒庄项目,吴正坤倾尽公司财力支持。不料,许宴在发布会上曝光温予骞没有嗅觉,东方酒业股价一路大跌,股东欲向许宴出售股份。那时公司资金已被吴正坤全部投入进超级酒庄项目,他根本无力增持公司股票,只能依靠温予骞,致使他成为最大股东。

    

    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分明就是一场深不可测的局,缜密而狠戾。

    

    吴正坤双目暴突怒视温予骞:“你早就设计好了?!你为了重挫东方酒业股价,故意把失去嗅觉的事情透露给许宴,让他爆料?许宴私下联系股东提出收购股票,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为了你能够名正言顺地增持股权?你和许宴……早就联手了?!”

    

    “你所有的疑问句,都应该改成肯定句。”温予骞的口吻有多平静,就有多讽刺。

    

    吴正坤紧攥座椅扶手的手绷得青筋乱跳,饶是他这么心狠手辣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你居然自曝没有嗅觉!”

    

    自毁形象,自断手臂,这个男人到底是有多狠?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温予骞起身,脚步沉缓走到吴正坤身侧,他微一俯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住吴正坤的座椅,投下的沉沉阴影将对方笼罩。

    

    “我失去嗅觉是拜你所赐,用来对付你刚好而已。”

    

    在那片阴影中,吴正坤再看对方唇边那抹冷笑,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男人有种让人窒息的侵略性。

    

    温予骞坐回桌畔,指了指桌上的两份合约,对诸位董事说:“这两份合约可以挽救公司命运。但签署合约前,我有个要求。”

    

    一直没逮着开口机会的董事,终于抓住了发言权:“温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讲出来,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是非黑白,早已一目了然,更何况巨额利益当前,各位董事对温予骞绝无半点异议。

    

    温予骞气息平缓道:“我们现在该开始今天的第二轮投票了,弹劾董事长。”

    

    会客厅里,许宴和乐彤面对面坐在沙发里。

    

    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乐彤。

    

    她眼睛睁得很大,像铜铃一样,目光里的震惊一直没有减轻或消退。

    

    乐彤不得不承认,当她得知温予骞平安无虞的这一刻,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他时时刻刻的担忧,她对他彻夜难眠的心疼,都好像得到了极致的解脱。

    

    她内心有一瞬间巨大的放松。

    

    但那个瞬间过去,她突然觉得那种放松被一种莫名的晦涩情绪拖拽了好远。

    

    既然他一直运筹帷幄,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乐彤陡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这个男人了,或者准确一点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直到许宴的手机响起,乐彤涣散的目光才聚了聚焦。

    

    电话里的人说完,许宴“哦”了一声就挂断,他朝乐彤挑了下眉梢:“予哥那边结束了,跟我去恭喜他一下呗。”

    

    “我……不去了。”乐彤摇摇头。

    

    这个上午的信息量太大了,她一时间没办法消化。她混混沌沌地乘电梯下楼,电梯门一开,她接到了盛世年华的电话。

    

    “乐小姐,你错过了面试。你的入职资格被取消了。”

    

    乐彤举着手机,僵在电梯口。对方嗓门不小,她却觉得好似只是一道幻听。那动静,就像一颗小石子无声地没入心湖里。

    

    董事会全票通过弹劾董事长的决议,吴正坤当场晕倒被救护车拉走。之后董事会推举温予骞为新任董事长,被他婉言谢绝。其中一位威望较高的董事以代理董事长身份,签署了与贝尔纳酒庄的合作协议。

    

    一切风波归于平静,虽然过程跌宕坎坷,但好在都是温予骞想要的结局。

    

    许宴脚步轻快,一走进会议室,就看到窗前的两抹身影。

    

    他走过去,拍了拍温予骞的肩,想说“恭喜”,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索性扯平了嘴角,在佛洛朗身旁另一边站定。

    

    师徒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从高层俯瞰下去,平日里巨蟒一般蜿蜒盘旋的高架桥只是一道道笔触极细的线条;高大常绿的松柏就像是办公室窗台上那小小的盆栽;而川流不息的行人俨如蚂蚁一般,只是一个个小黑点。

    

    明明是世间常见的景致,佛洛朗老先生却挂着欣慰的笑意。

    

    在他的记忆里,他这两位爱徒可从来没有这么和谐安静地相处过。

    

    两人从少年时代就互相铆着劲较量,在品酒上谁都不服谁。后来许宴跟温向暖交往之后,两个男人就更加水火不容了,每逢有比试的机会,都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碾压对方。再后来,温向暖失踪,两人彻底反目,变成了仇人。

    

    那是佛洛朗最心痛的事情,他记得许宴私底下对他说过:“温予骞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对手,也是宿命的敌人,所以我们永远成不了朋友。”

    

    但是,宿命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现在。

    

    两个男人曾经看不到,也不愿承认骨子里对对方的那点惺惺相惜,但佛洛朗老先生一直眼明心亮——人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不是所向无敌,而是棋逢对手。

    

    安静了一会儿,许宴说:“可惜时隔久远,我们没办法搜集到吴正坤的犯罪证据,不然直接把他送进监牢就好了。”

    

    “我已经通知了警方,他们会进行调查的。”温予骞揉揉额角,“我们要尽快找到温向暖,这几年吴正坤也一直在找她。”

    

    在收到温向暖的邮件后,温予骞当即派人去查她的IP地址。不料,地址是用代理服务器修改过的,请了技术高手才破解是在B市一家网吧。网吧当时的监控视频已经被覆盖,而温向暖登记的身份证号码也是假的,所以这条线陷入僵局。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在本市。

    

    温予骞可以想象温向暖这几年生活在何等的恐惧与悲伤中,她的失踪并不只是因为愧疚于他,亦是因为忌惮吴正坤,害怕再遭对方毒手。如果不是她从新闻里得知温予骞与许宴兵戎相见,恐怕她还会继续沉默下去,直到那个曾为她带来灭顶之灾的秘密腐烂在肚子里。

    

    许宴紧抿唇角,眼睛里弥漫着无边的沉郁:“敢动我的女人,我真恨不得杀了吴正坤!”

    

    隔着佛洛朗老先生,温予骞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许宴突然拍了拍脑门:“对了,我忘了跟你说,刚才乐彤来过了。她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温予骞闻言拿出手机,这才看到调成静音的手机,在九点时有数通乐彤的未接来电。

    

    他回拨,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被挂掉,第三遍直接关机了。

    

    撤下手机,温予骞目光渐沉,深邃得浓郁:“我先走一步。”说完,他大步离开。

    

    这是一幅当代油画,抽象派。

    

    画布横向一分而二,上半部是天空,那种湛蓝湛蓝色的,点缀着几朵形状洒脱的白云,就像在大海里飘动的叶叶白帆,颜料薄涂,色彩鲜暖;下半部是荆棘,一丛丛的炭灰色,带着像针一样的刺,那种尖利感仿佛要冲破画框,颜料厚抹,色彩冷沉。

    

    有个男人扭曲的背影浮映在画布上,他脚踩荆棘,面朝碧空。

    

    乐彤在这幅画前站了良久。

    

    错过的面试让这个上午有些寂寞了,她离开东方酒业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一街之隔的美术馆。美术馆正在举办新锐画家作品展,乐彤本来只是进来随便看看,想要借安静的氛围驱散心里积郁的各种情绪,结果她就看到了这幅画。

    

    她看了看作品名,《天堂与地狱》。

    

    王尔德说,天堂和地狱都在我们每个人自己身上。

    

    艺术总能够轻易激发情感,有那么一瞬间,乐彤控制不住地找着说服自己的借口,温予骞是不是想要把天堂给她,把地狱只留给自己,所以才绝口不提他在那场血腥商斗里的真实意图?

    

    可他难道不知道……

    

    从他没有嗅觉的消息被曝光的那一刻起,从她冲进冰凉雨幕中拥抱他亲吻他的那一刻起,从她坚定又执着地说着“让我做你的鼻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义无反顾地跟他并肩站在荆棘丛中了吗?

    

    如果她早知道那场劫难是温予骞亲手掀开的,每一步、每一枚棋子该落在哪里,也全都在他杀伐果决的计划之中,她又何必因为担心他招架不住而惶恐不安,何必因为心疼他旧伤被揭而肝肠寸断,何必傻兮兮地为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

    

    她去怀疑邵嘉远时,他那道受伤的眼神;她去威胁龙瑞时,他那道鄙夷的目光……一幕幕画面交错,像是山泥倾泻一般涌流进乐彤脑海中、内心里,她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什么。

    

    在温予骞那场胜券在握的战役中,在这个尘埃落定的上午,她为他所付出的以及失去的种种,都变成了笑话。

    

    一缕冬日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亮得刺眼,打在画布上。

    

    乐彤木然地看着油画里男人的背影,画作中,他是唯一的主角。无论碧空和荆棘,无论天堂和地狱,他始终踽踽独行,始终孑然一身。

    

    她突然觉得心口胀得难受,酸楚在发酵,隐约有遥远的声音从她记忆里飘过来:“参与别人的人生要负很大的责任,你想好了吗?”

    

    温予骞曾经问她的话还言犹在耳,她干脆肯定的回答也铭记于心。

    

    可事实上,那个男人的人生从来没有邀请她参与过,也从来没有向她完全敞开过。他的痛苦不会对她倾诉,他的过去不会向她吐露,他的快意恩仇,他的悲喜哀愁,通通与她无关。

    

    她将自己交付于他,与他那么亲密无间地分享了彼此的身体,她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灵魂相碰触的声音。

    

    但也许,是她听错了。

    

    市电视台大楼外,一辆黑色轿车停了很久。

    

    后视镜里,司机第三次朝后座觑了一眼,又看了看车载时钟。

    

    已经半小时了,自从温先生从市台大楼出来之后,他就这么合着眼坐在后座上,既不让他开车驶离,也不说一句话。

    

    暗色车窗隔绝了阳光,隔绝了声音,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只有那段对话在温予骞脑海中不断不断地循环着。

    

    他:“乐彤在吗?”

    

    林爽:“咦?她没告诉你吗,她早就离职了。”

    

    他:“什么时候的事?”

    

    林爽:“有一个多月了吧,就是许宴曝光你没有嗅觉的第二天。”

    

    他:“乐彤为什么离职?”

    

    林爽:“是严导炒掉她的。严导说是你的负面新闻给节目组带来了损失,不过,我后来听说好像……跟韩薇薇也有关系。”

    

    “……”

    

    温予骞突然坐直了身子,降下车窗,坚毅的脸孔迎着风。冷风刮着他的脸,呼呼的风声灌进他耳膜,才终于驱散了那魔音穿耳,却没能驱散他胸中窒闷。

    

    那个女人有多重视这份工作,他当初在景岚镇的时候就见识到了,也再清楚不过,所以——她离职的时候,有没有委屈地掉眼泪?人生中那么难挨的时刻,她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明明是他连累了她,可她为什么不跟他抱怨一下?

    

    温予骞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可这个瞬间,他就那么克制不住地想起了乐彤给他过生日那晚,她凝在嘴畔的浅笑;想起她给他送鱼头汤那晚,她凝在眼底的泪水;想起她臣服于他身下时,青涩的身体不知如何承受那来势汹汹的情潮,而微微地颤抖……

    

    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他眼眸底下,他却从未去想当他感受她的笑颜、眼泪和悸动时,她内心压抑着怎样的情绪?她自己都那么疼了,又是如何做到把那些疼痛默默隐藏起来,反过来给予他温暖的?

    

    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快要被自己这一连串的问题逼疯。

    

    他一直认为乐彤脆弱又敏感,实则她比他认知中坚强勇敢太多太多。

    

    她看起来一点不吃亏的样子,其实所有罪都自己扛。

    

    一次次经历人生巨恸,温予骞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练就了坚若磐石的心肠,再也没有什么人事物可以令他感到难过或疼痛。但原来并不是这样,哪怕只是乐彤受一点点伤害,便可以轻易在他心中掀起波澜,甚至是将他整颗心都粉碎。

    

    那份爱,原来已经这样深了?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温予骞从那阵艰涩的情绪中拉拽出来。

    

    他眉间隐隐一动,迅速从西裤侧兜里拿出手机,却在看到不是乐彤的名字时,他眉宇又微微一沉。

    

    “温先生,我是龙瑞。”

    

    太阳穴被风吹得发紧,温予骞摁着眉梢:“嗯?”

    

    龙瑞正在片场,背景音有些嘈杂,他音量偏高:“我不在B市,下午我会请经纪公司的人过去你那儿,详谈一下合作事宜。”

    

    温予骞问:“什么合作?”

    

    “东方酒业不是在找代言人吗?”龙瑞心情颇好的样子,笑出声来,“不会是你嫌我要价太高,想反悔了吧?”

    

    温予骞这才想起这茬儿,公关经理跟他吐了好几次苦水了。之前公司股价跌得越惨越好,这样弹劾吴正坤的胜算就更大,所以他压根没有理会找代言人的事情。不过现在情况截然不同了,眼下最紧要的就是重塑公司形象。

    

    “谢谢龙先生愿意雪中送炭,价格不是问题。”温予骞说。

    

    “你不用谢我,要谢去谢你女朋友啊。”

    

    “乐彤?”

    

    龙瑞没听出他的疑惑,他握着手机走到僻静处,压了压嗓音,依旧带着笑意:“当初在贝尔纳的葡萄园里,你抱的就是乐彤吧?你们俩藏得可够深的,那时候就好上了啊!你女朋友不错,为了你居然还敢来威胁我。不过这个不重要了,我是觉得她有番话说得还挺感人的……”

    

    顿了一下,龙瑞继续道:“她说,以前你光芒太盛,她不敢爱你。可现在,她只想让你闪闪发光地活着。”

    

    “喂?”

    

    “温先生?”

    

    “……我知道了。”

    

    收线,温予骞把手机紧紧地捏在手里,紧到屏幕都似要裂开,他那张脸却呈现出一种无力的苍白,眉心痛色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席卷。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乐彤为什么明明已经到了东方酒业,却不肯见他。

    

    他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吧?

    

    “温先生,我们现在去哪儿?”司机见温予骞接完电话,终于忍不住问道。

    

    温予骞看着窗外,被寒凛低温冻得发白的路面,树木凋敝的林荫道,来来往往的路人……

    

    他该去哪儿,他能去哪儿——找她?

    

    向暖是在晚上洗完澡之后,听到门铃响个不停的。

    

    “又不带钥匙。”她嘴里念叨了乐彤一句。

    

    她擦着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去开门,手握住门把的一刻,她本来只是随意地朝猫眼里瞄了一眼。

    

    却不想就是这一眼,向暖全身都跟被雷劈了似的,狠狠地僵硬了。

    

    “乐彤,乐彤!”门外的男人低声道。

    

    向暖颤个不停的手,静悄悄地从门把上滑落,呼吸都骤然停顿了。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温予骞的语气带着几分急躁,几分命令。

    

    片刻前从门里传来的脚步声,门下缝隙里透出来的光亮,都足以证明那个女人此刻就在里面,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吴正坤的事情,而是那个人太危险了,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他现在还逍遥法外,我不能冒险,不能让他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妹妹就是被他所害,直到今天都不敢出现。我不想再体会一次那样的痛苦,不想再看到我最心爱的人遭遇任何不测……”

    

    温予骞沉缓的声音,似瞬间穿透那扇冰冷又单薄的门板,直击温向暖血脉。

    

    她原本还贴在猫眼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那张熟悉的容颜。但此刻,她颤抖的双腿已无法承受她身体的重量,她慢慢地贴着门蹲下来,手里的毛巾无声地掉在地上,发丝上的水珠滴答下来滚进眼睛里,顿时变成更多的水珠,从她眼角一串一串地往外冒。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捂住嘴唇。

    

    “乐彤,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温向暖还深深地陷在那一瞬到底要不要开门的激烈挣扎中,身后的门板突然震动起来,那阵猛烈的动静顿时就让她慌了神,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像是安了个人工泵。

    

    “乐彤不在!”

    

    她这慌乱不堪的一嗓子落下,门里门外都定住一秒。

    

    在那一秒钟过后,向暖听到门外的声响杂乱起来。

    

    隔壁传出开门声,邻居老大爷不悦地问“外边谁这么吵啊”,温予骞语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以及他对着门的那句“如果乐彤回来,你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最后,是他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的脚步声。

    

    温向暖在地上瘫了稍倾,她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冲到窗边。

    

    路灯的光晕和寒夜的薄雾将一切幽幽笼罩,她眼睁睁地看着温予骞走出楼门,上车,车灯亮起,黑色SUV驶离,车尾灯的光芒被越拉越长,越拉越淡……最终完全隐没在夜色中,隐没在她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中。

    

    出事的这个早晨,来得毫无征兆。

    

    乐彤一直没回温予骞电话,他一夜未眠,直到凌晨五点,才靠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浅眠的几个小时,他眉头紧锁,手里一直握着手机。

    

    早上八点,他被私家侦探的电话吵醒。

    

    “温先生,找到温向暖的下落了!她曾用当时在网吧的身份证租了房子……”对方的声音有点激动。

    

    多年来,温予骞陆续收到过无数关于温向暖的消息,大江南北多如牛毛,但几乎没有真实可靠的。可此刻有什么不同了,在确定了温向暖就在本市后,查找范围被缩小,准确性迅速提高。

    

    温予骞登时困意全无,扫了眼私家侦探发到他手机上的地址,他抄起外套就大步流星往外走,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离妹妹那样近,近到触手可及。

    

    可刚走到玄关,温予骞脚步又猛地一停,重新看了一遍手机上显示的地址——那不是他昨晚去过的地方吗?

    

    有这么一秒,温予骞眼角微微一眯,甚至觉得是私家侦探搞错了。

    

    可昨晚那道隔着门板的,隐隐带着哭腔的那句“乐彤不在”,就这样猝不及防冲进他耳朵里,冲进他记忆深处,狠狠地将某种隐藏在大脑皮层下的熟悉感揪了起来。

    

    他当时心心念念都是乐彤,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分辨那声音。

    

    温予骞唇角一抿,再无半点迟疑地夺门而出。

    

    米尔格拉姆的六度空间理论证实,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之间,只隔着四个人。也就是说,看似苍茫的大千世界,事实上,只要一点儿偶然或必然的关联,就可以织成一条线,将你和对方联系起来。

    

    而温予骞与温向暖之间,那条隐藏的线,其实就是乐彤。

    

    温予骞从来不相信巧合,可现在看来,由不得他不信。

    

    命运,本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巧合组成。

    

    天气很糟,冬日的第一丝曙光还没来得及穿透云层,就被层层乌云隔绝得丁点不剩。零度以下的低温,没有风,只有湿气浓重的寒冷。

    

    温予骞一路风驰电掣,将车停在乐彤家楼下,健步走进楼门。老式电梯缓慢上行,楼层显示灯坏掉了,机箱发出轻微噪音,周遭陈腐的年代气息让一切都好像变慢了。

    

    但他只沉静地站在电梯里,神色跟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直板大衣一样,干练内敛,没有多余的修饰。

    

    等了这么多年,也渴望了这么多年,可真的到了即将与妹妹相见的这个刹那,温予骞才发现,并没有他很多次想象中的那样,会欣喜若狂。

    

    过去的几年黑暗沉寂,于他、于温向暖都是折磨,而他现在所要做的,只是将彼此一起拉出泥沼,告诉她,一切噩梦都结束了。

    

    因此,只一瞬的心潮澎湃,温予骞所有的反应都控制在镇定的范围内。

    

    他步出电梯,来到那扇寻常的米黄色大门前,抬手按门铃。门铃刚响了一声,他就看到大门并没有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

    

    旋即,温予骞怔在门口。

    

    客厅里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打劫过一样。五斗柜的抽屉大敞着,东西被人翻过,布艺沙发上凌乱散落着很多杂物,地上还碎了一只杯子。

    

    他眉心猛地一紧,快步走进屋内。

    

    两间卧室,温予骞紧绷着神经,压抑着心里那个极坏的念头,逐一查看。他每踏出一步,皮鞋落在地板上的声响就加重一分,目光也更沉一分。

    

    屋里空无一人。

    

    直到他回到客厅,注意到餐桌上的那张纸条,他本就偏暗的神色顿时沉凛得迫人了。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想让妹妹活命就不要报警。

    

    不是吴正坤的笔迹,但幕后主使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温予骞捏着纸条,那冷酷的眉眼间,陈年恨意刹那极深。吴正坤能抢在他之前找到温向暖,并猜到他会来此,可见对方的势力比他预判中更强大。

    

    不能慌,不能乱,温予骞只用了几秒钟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拿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温向暖被吴正坤的人绑架了,我需要你帮忙。”他沉声说。

    

    B市机场VIP候机室,登机广播响起。

    

    “前往H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A603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许先生?”航空公司的地勤小姐走到沙发边,笑容可掬地提醒,“您该登机了。”

    

    许宴刚刚结束一通电话,他收起手机,霍地从沙发里弹起来。

    

    “把我的航班取消!”

    

    他根本不给地勤回神的时间,连行李都没拿,便步履如风冲出了候机室。

    

    到底是他和温予骞疏忽了,千算万算,怎么没算到吴正坤会狗急跳墙呢!

    

    虽然吴正坤本就心狠手辣做尽恶事,但至少他以前还裹着伪善皮囊,毕竟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他总有所顾忌。可现在他身败名裂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事?只怕会比过去更凶残。

    

    这世上,穷途末路的人最可怕。

    

    许宴越想越心惊,所有的急切与忧虑都加诸在脚步上,他一路风风火火地穿过公共候机大厅,朝航站楼出口疾走。

    

    “哐当——”

    

    一声闷响袭来的同时,许宴膝盖一疼,绊了一下子。低头看,他把一个女孩儿的行李箱从行李车上撞了下来,掉在地上。

    

    十万火急,许宴说了声“对不起”就想走,可目光从箱子上扫过,他也不知想到什么,赶紧伸手捡起行李箱,帮女孩儿放回车上。

    

    “谢谢。”女孩儿说。

    

    “没关系,我女朋友也喜欢往箱子上贴托运条码。”许宴随口一说,抬腿走了。

    

    步伐依然快,可他脑子突然慢了。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些久久没有想起的小事,本以为早就遗忘的内容,有时候却会被某个不经意的小细节瞬间翻出。

    

    就比如刚才那只再普通不过的行李箱。

    

    许宴记得他和温向暖交往的时候,经常带她满世界旅行。每次下飞机取行李,温向暖都不会把贴在她行李箱上的托运流水号条码撕下来。久而久而,她那只箱子上就贴满了条码不干胶,一个个小方块,密密麻麻。

    

    “丑死了。”许宴总是一脸嫌弃。

    

    温向暖则笑嘻嘻地说:“这是和你走过每一个地方的纪念。我要留下来当证据,爱的证据。”

    

    可惜,后来她不在了,那些爱的证据也被她带走了。

    

    这么回忆着,许宴这个大男人鼻子突然发酸,但只是一瞬间的酸楚,他立马浑身一振,脚步急停,匆匆回头。

    

    如果他没记错,片刻前他晃过那女孩儿一眼,虽然没有留意她的面容,但那裹着羽绒服的胖墩墩的身材就不可能是温向暖。

    

    再说了,温向暖现在在吴正坤手里,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出现在机场?

    

    但就是这一个个“不可能”,在他回眸遥望的刹那间,通通变成了——可能。

    

    向暖也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岁月如此残酷,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刻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无论她被时光蹂躏成什么样子,无论她容颜身材如何改变,你依然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

    

    就是那么一眼,两人之间涌动的人潮,嘈杂的声音,流动的空气……皆静止。

    

    整个世界都仿佛沉溺进了安静的水下。

    

    许宴曾无数次想象过或在梦里梦见过与温向暖重逢的情景,却唯独没有此刻这一种。

    

    擦肩而过,驻足回头,毫无征兆。

    

    那一眼望去太过震撼,他足足愣了两秒,翻江倒海的情绪都无法平复。

    

    可温向暖已先他一步回神,她突然推着行李车,飞快地朝闸口跑起来。

    

    “温向暖,你给我站住!”许宴大喝一声,声音都在发抖。

    

    男女体能上的差异就是这么无情,温向暖刚跑了没几步,就遭到从后面追上来的许宴猛地一拽。她一个趔趄,便被他按住肩膀拉到了面前。

    

    如此靠近的距离,昔日恋人久别重逢的时刻,无论如何都该说些什么,可谁的喉咙被巨大的棉花团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许宴眸色复杂看着她,在她眉目间苦苦搜寻当年的影子,明明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曾经疯狂的找寻,痛彻心扉的煎熬,突然间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他艰涩地动了动嘴唇,想问问她怎么胖了?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为什么不去找他?

    

    可话到嘴边,许宴只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刚才我接到你哥的电话,还以为你出事了。吴正坤的人去过你家了……”

    

    温向暖回避他视线,垂下的眼睫毛微微发抖,却在许宴那番话说到最后时,她蓦地睁大了眼。

    

    什么儿女情长都荡然无存,温向暖急吼一声:“糟了!”

    

    在她骤然大变的面色中,许宴头皮一阵发麻,隐隐意识到什么。

    

    “快给我哥打电话!快快!”温向暖惨白着脸催促。

    

    许宴赶紧掏出手机,电话一通,他说:“予哥,吴正坤抓错了人!他绑走的是乐彤……”

    

    乐彤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全身僵硬,眼皮沉得睁不开。

    

    她痛苦地呜咽了两声,可那呜咽声根本冲不破喉咙,她嘴里被人塞了一团毛巾。她刚扭动了一下身体,手腕处便传来被勒住的疼,那阵疼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强撑着睁眼,乐彤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周遭的黑暗,眼珠转了转,她环视四周——此处像是一家废弃工厂,空气里散发着怪异的霉腐味,没有其他人,只有她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她身后是一张破桌子,双手被硬塑料绳反绑在桌子腿上。空置的厂房里没有开灯,一排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只有几缕冷月光从板条缝隙透进来。

    

    难道已经是晚上了?

    

    乐彤忍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剧痛,试图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她心情低落,后来去找了林爽,两人聊天聊晚了,她睡在了林爽家。早上她回到家,立马大吃一惊。

    

    向暖不在家,她房间里的好多东西也不翼而飞。

    

    乐彤不确定她这是突然出远门,还是搬走了,不过无论哪种情况都实在不合常理。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乐彤赶紧翻了翻向暖剩下的东西,结果就这么从衣橱的几件旧衣服里,抖落出来一张照片。拿起照片一看,乐彤顿时血往脑袋上涌,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撞进她眼里。

    

    那张照片,她见过,在温予骞办公室的旧报纸上。

    

    十一岁的温予骞和妹妹。

    

    可向暖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乐彤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将照片里的小女孩跟向暖做着对比,努力拼凑着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情节碎片——微笑旅店……向暖……安之若素。

    

    微笑向暖,安之若素。

    

    所以,向暖并不姓向,而是……姓温?

    

    乐彤一时间确定不了,也顾不得跟温予骞的别扭,当即就要打电话给他。却在这时候门铃急响,她以为是向暖回来了,急忙把手机塞回兜里,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有位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陌生男子站在门口。

    

    乐彤连“你找谁”都没问出来,一块湿毛巾已迎面而来,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她只觉眩晕了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过来,已是此时此刻。

    

    周遭暗不见光,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可怖的事实一点一点还原,当乐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巨大的惊悚和恐惧才真正袭来。

    

    几分钟后,门口传来卷帘铁门拉起的刺耳噪音,瞬间亮起的白炽强光,刺得乐彤眯了眯眼。

    

    四个男人走进来,其中三个面露凶相,像是社会闲散人员,而另一位虽然身穿西装,脚蹬皮鞋,表情却更为阴鸷狠戾。

    

    乐彤以前只在报刊上看过吴正坤,眼下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她顿觉本就惊颤的心脏,陡然有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

    

    “吴总,你要的女人在这儿。”眼角有刀疤的男人把一袋包子扔在桌上,转头对吴正坤说道。

    

    逆着雪亮的白光,吴正坤大步走向瑟缩在角落的乐彤。锃亮的手工男士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脚步声在高阔空旷的厂房里回响,每一步都仿佛铮铮铁蹄,重重地踩在乐彤的心口上。

    

    岂料,近了身,比她更为惊愕的竟然是吴正坤。

    

    “这女人是谁?!”吴正坤厉声怒吼。

    

    “温向暖啊!”刀疤男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乜了乐彤一眼,他理直气壮地回了吴正坤的话,“地址是你给我的,那里就她一个人。大眼睛,体型偏瘦,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她不是温向暖!”吴正坤抬腿踹了刀疤男一脚,那股狠绝的力道裹挟着气急败坏,“温予骞天不怕地不怕,这辈子唯一的弱点就是温向暖,只有那个女人才能用来威胁他!你们给我绑了个陌生女人过来,我的计划怎么实施?!”

    

    刀疤男抱着吃痛的膝盖蹲下来,脸上的横肉疼得皱成一团,嘴里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掉在了地上。

    

    “吴总,您别动气。我们既然收了您的钱,肯定会替您把事办好。”刀疤男的同伙站出来打圆场,他指了指乐彤,“问题是怎么处置她?”

    

    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是放了,还是……

    

    乐彤已然将所有的恐惧抛诸脑后,她大脑高速运转着,一丝逃生的希冀从心底冒出来。

    

    可下一秒,吴正坤看向她的眼神不知为何骤然一变。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女人?

    

    是在温予骞的别墅里。

    

    不过,吴正坤当时只是从厨房门口经过,扫了一眼正在煮饭的乐彤,不算印象深刻。

    

    “你是温予骞的女人?”吴正坤眸色阴沉,夹杂着一丝不确定。

    

    乐彤嘴里的毛巾被抽掉,长时间维持着张嘴的状态,她下颌骨绷得发僵发疼,但声音没有一丝抖音:“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吴正坤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脸,他居高临下地审视:“我是背着命案的人,不在乎多弄死一个人,你要是敢骗我就别想活着出去!你到底认不认识温予骞?”

    

    乐彤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快要被人掀起来了,脑子却是从未有过地清醒,她强忍痛意,死盯着对方:“不、认、识。”

    

    这不仅关乎她的生死,也关乎温予骞,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威胁他的筹码。

    

    吴正坤揪不出破绽,目光更为狠毒,刀疤男见状从地上爬起来,递给他一部手机:“这女人的手机。我之前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乐彤心里突地一沉,只怕吴正坤会翻看她的通讯录。

    

    果不其然,吴正坤松开她,开了机。

    

    但没等他翻看任何界面,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吴正坤阴恻恻地笑了,他把手机举到乐彤眼前晃了晃:“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乐彤在各种场合看到过无数次“温予骞”的名字,那一笔一画就像刻在她心里似的,总能掀起她心中的涟漪。可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她觉得那个名字简直要刺穿她的眼球了,她听到自己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轰然倒塌的巨响。

    

    吴正坤把毛巾重新塞回她嘴里,按下了免提。

    

    “温予骞,你今天过得很煎熬吧?”吴正坤声音带笑,表情却狰狞得可怕。

    

    温予骞拨了无数次乐彤的电话都是关机,此刻猝然接通的电话,令他那端顿时陷入一瞬死寂。

    

    乐彤不敢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种种,她紧咬毛巾的牙齿咯咯发颤。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论吴正坤提出什么条件,以温予骞的冷静和睿智,他都不会轻易妥协。

    

    可当温予骞开口时,他嗓音嘶哑得竟像是要揉碎谁的心:“吴正坤,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不要动她。”

    

    他没有办法伪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也没有办法像在商场上那样隐忍不发,然后伺机给予对手致命一击。她是他的命,他不能冒险,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保她平安。

    

    现实是残酷的,乐彤的心却在刹那间软成一团泡了水的棉花。

    

    她的眼泪“唰”一下滚了出来,无声的泪,沿着她脸颊往下流淌,涌进嘴里沾湿毛巾,苦而涩,堵得她连呼吸都断续起来。

    

    “没想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好感人!”乐彤的价值显然超乎吴正坤的预料,他阴笑尤甚,对着手机说道,“明天上午十点之前,你将一亿欧元存入我瑞士银行的户头,我就放人。”

    

    “可以。”温予骞答应得毫不迟疑,声音更哑,“不过我要先见到她,确定她毫发无伤,我才会付钱。”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吴正坤狠狠捏住他的七寸,语气狂肆,“从现在开始,游戏规则由我来制定。我收到钱之后,自然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如果你敢报警,就等着给你的女人收尸!”

    

    他说完便要挂电话,温予骞又抢在断线前说:“我要跟她说话。”

    

    吴正坤幽幽看了眼乐彤,迟疑分秒,他把毛巾抽出来,手机伸到她面前:“看在你值一亿欧元的分上,我给你二十秒。”

    

    到了这一刻,任何感情上的小波折都可以忽略不计,可温予骞还是要说:“乐彤,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隐瞒你。”

    

    乐彤的眼泪流得更凶,他们之间分明隔着未知的距离,她却仿佛感觉到他靠得很近。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气,就像隐匿于彼此唇齿相贴处。

    

    她有太多太多话想对他说,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乐彤猛地将指甲掐进手心里,硬生生地吞下一切脆弱的声音,她冲着手机大喊:“阿予,他们一共有四个人,是家废弃工厂,附近应该有包子铺!你不要担心我,快去报警……”

    

    她的嘶吼尚未落下,耳畔便袭来“啪”的一声脆响。

    

    乐彤的右脸登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吴正坤盛怒之下劈来的这个巴掌力气有多大可想而知,抽得乐彤一阵晕头转向,耳朵嗡鸣,嘴角渗出鲜红的血丝。

    

    “臭婊子!”吴正坤愤恨地扔掉手机,狠啐一口,“果然是温予骞的女人,跟他一样不要命!”

    

    同一时间,雅澜苑别墅里亮如白昼。

    

    客厅里有四男一女,中间临时摆了张宽大的原木桌子,两位私家侦探几乎把半个办公室的设备都搬了过来。

    

    温予骞开了免提通话,许宴和温向暖紧张兮兮地站在他身边。私家侦探则埋首桌前的监听设备里,试图从通话中追踪乐彤的位置。

    

    但电话切断前,从手机里传来的那“啪”一声,让所有人都顿住。

    

    温予骞魔怔了一样,僵立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中。饶是那暖色的光也无法融化他周身冷冽的温度,他看起来就像是地狱里的修罗,阴沉又郁结,杀气满满。

    

    唯有他那双墨色的眼瞳——心疼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眼眶,仿佛刚刚那一声直接震碎了他的心脏。

    

    许宴沉默地揽住温予骞的肩,他竟然发现这个坚不可摧的男人在隐隐颤抖。

    

    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因此只说:“予哥,我们得尽快联系法国那边的银行,从你的法国账户转账给吴正坤比较省事省时。”

    

    温予骞眸光深邃得慑人,似有暗火在燃烧:“他要的不只是钱。”

    

    他要剜温予骞的心。

    

    吴正坤太了解这个年轻人了,金钱、地位和名利都无法撼动温予骞,那些东西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吴正坤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他痛不欲生,又怎会仅拿走他并不在乎的东西?

    

    温向暖腿一软,喉头剧颤:“该不会我们给了钱,吴正坤也不放人吧?”

    

    “不管怎样,钱是必须要准备的。”温予骞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他猛力压下所有强烈的不安和心悸,转头问私家侦探,“确定乐彤的位置没有?”

    

    “定位失败,对方应该给她的手机装了反追踪器。”私家侦探不敢看温予骞的脸色,低着头如实说,“不过乐小姐透露的讯息很重要,至少我们有了搜索方向……”

    

    “那你还不快搜!”温予骞冷声打断他,沉着眉吩咐,“你们侦探社有多少人全都给我叫过来!每找出一处可疑地点务必立刻告诉我,我会派人过去查看。一定要在明天十点前找到乐彤!”

    

    “是,是。”对方点头如捣蒜。

    

    温予骞沉着冷静地布置完所有任务,转身走上旋转楼梯。

    

    他的背影挺拔而修长,每一步却走得很慢,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仿佛松开手就无法支撑住自己身体的重量。

    

    温向暖目光呆滞,目送那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她一屁股跌坐进了沙发里。

    

    她觉得今天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切久别重逢的感慨万千都被痛苦这唯一的情绪淹没,是她把每个人都拽进了灾难。

    

    “没想到躲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躲过这一遭。乐彤是无辜的,受罪的那个人本该是我……”温向暖嗫嚅自语。

    

    她眼中的自责和愧疚太过浓烈,以至于许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低声安抚:“乐彤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她刚才很勇敢。她不会有事的。”

    

    温向暖咬着嘴唇,咬得发白:“你不懂,她是怕我哥担心。不管她心里有多害怕多脆弱,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温向暖是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她何尝不清楚——爱,可以让人瞬间崩溃,也可以让人坚不可摧。

    

    他们是彼此的软肋,亦是彼此的坚强。

    

    月朗星疏,万籁俱寂。

    

    工厂二楼有个小房间,刀疤男敲门进去。

    

    墙皮剥落的天花板上,光秃秃地吊着一盏灯泡,光线昏黄,吴正坤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手里拿着只茶杯,腿上搁着台笔记本电脑,心不在焉地看着什么。

    

    “那女的心理素质不一般。她刚才吃了六个包子,还说睡觉太冷跟我要了被子。她都是快见棺材的人了,居然还能吃得下睡得着!”刀疤男啧啧称奇。

    

    吴正坤转了转茶杯,冷嗤一声。

    

    “她求生意志很强,这是以为温予骞真会来救她。”

    

    刀疤男没他那么乐观,嘴一咧:“你就不担心姓温的会找过来?”

    

    “周边有包子铺的废弃工厂,B市少说也得有几十处。”吴正坤看了眼手表,已是凌晨时分,“还剩几个小时了,你觉得他找得过来吗?”

    

    吴正坤说完自己先笑了,他仿佛看到这个不眠夜温予骞赤红着眼,带着人一处一处地奔赴疑似地点,然后一次一次地失望而归,到最后他终于彻底绝望崩溃。

    

    刀疤男不再多言,吴正坤的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

    

    入眼的是乐彤的个人资料,他本是想瞧瞧这女人到底有什么背景,竟然能够让温予骞这种冷血动物对她掏心掏肺?可惜,吴正坤派人找来的这份资料平淡无奇,很快令他大失所望。

    

    乐彤,电视台节目制片助理,已离职;母亲李淑芳,医院清洁工;父亲乐振东,制片人……

    

    “没想到那小子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吴正坤不屑地说着,目光却在某个名字上猛然停住。

    

    乐振东?

    

    他眉头紧锁,放下茶杯,手指敲着膝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某张熟悉的脸孔。

    

    刀疤男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

    

    幽暗的灯光里,吴正坤终于想起了什么,他嘴角拉起的弧度颇为瘆人:“呵,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夜幕沉入即将到来的黎明之中。

    

    乐彤一直被绑在桌角,坐着睡了一夜。

    

    她坚信温予骞会来,就像坚信今天的太阳会升起来一样。她要积蓄体力跟他一起逃出牢笼,奔向光明,她不能还没等到他就先倒下了。

    

    但这一觉,乐彤睡得极不安稳。

    

    梦境总是会在人类脑海中寻找相似的片段,她梦到小时候的那些债主,他们打砸抢夺,强暴母亲,逼死父亲……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嗜血的凶徒都有着相仿的面目。

    

    乐彤从梦魇中惊醒,她浑浑噩噩地睁眼,就发现吴正坤站在窗口,钉在窗户上的木板被他卸下来一块。

    

    “还差一个小时就到十点了。”吴正坤睨她一眼,饶有兴味地问,“你知道为什么温予骞找了一整夜,都找不到这里吗?”

    

    乐彤动弹不得,浑身酸疼,她掀起眼皮朝窗外看了看。

    

    没有阳光漏进来,是个阴天。

    

    她的无视没有影响吴正坤胜利在望的乐观心态,他又看向窗外。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大片葡萄园。

    

    北风呼啸,黄土被卷起又落下,枯萎的藤条剧烈摇摆,植物早已没有生命迹象,像是被人荒弃多年。

    

    “回避过往的痛苦是人的天性。温予骞人生的噩梦从这里开始,他潜意识里永远都不愿想起这个地方,当然不会找过来。”吴正坤说完,鹰目中涌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指了指乐彤,声音刺耳得就像匕首从光滑坚固的物体表面划过。

    

    “你现在的位置,就是当年温予骞父亲被烧死的地方!他眼睁睁地看着温涛葬身火海却无能为力,其实他一直心怀愧疚。所以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有再踏足此处。”

    

    乐彤猛然大惊,原来这里是……

    

    “爸爸生前的工厂!”雅澜苑别墅里,拄着头沉思的温予骞霍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B市郊区的华新村。”

    

    一屋子人都在,俱是一整夜没合过眼。

    

    私家侦探听闻放下手里的浓咖啡,飞快地敲击键盘,汇报说:“那块地皮十八年前被吴正坤收购后,用于酿酒葡萄种植,并且建造了一家酿酒厂。但是由于土地被火烧过,土质严重受损,并不适合种植,所以后来酿酒厂关闭了,土地也一直荒废着……”

    

    温予骞眼底蓦然翻涌起一股沉郁的墨色,吴正坤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了。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这个认知就像一根刺,伸进黑洞里一点一点挑出温予骞深藏的记忆,时间好像违背了全世界逆流而来,疯狂地倒退回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少年跪在大火燃尽的废墟前,感受着天塌地陷的绝望。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温予骞迅疾地抬腿就要出门,却被许宴一把拉住。

    

    许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温予骞没吃过一口东西,也没合过眼,此刻他领带松垮,短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是大家从未见过的憔悴样子。

    

    “予哥,吴正坤是杀人犯,你不能犯险。”不用多说,许宴也知道这个地点跟昨夜大海捞针一样的盲目搜寻不同,它极可能是准确的。

    

    正是因为准确才危险。

    

    他铁腕钳住温予骞的手臂:“既然确定了位置,我们还是立刻报警吧。”

    

    “不行。如果现在激怒吴正坤,乐彤的处境就更危险了。”温予骞断然拒绝。

    

    “可如果你出事,她……”许宴指了指沙发上的女人,温向暖体力不支睡着了,“她是你妹妹,她怎么办?”

    

    温予骞看了一眼温向暖,他喉结动了动,低沉的声音仿佛被扯坏的锦帛:“她还有你,乐彤只有我。”

    

    许宴心里一颤,仍旧顾虑重重:“可是我们只剩下一个小时了。从这里到华新村,恐怕时间有点紧。”

    

    “没有‘可是’。”温予骞字字坚定,目光幽深而沉敛,“十点一到,你就按照我们的计划,准时把钱转给吴正坤。其他的我来处理。”

    

    许宴看到了温予骞脸上的坚韧,那是他所熟悉的,这个男人特有的偏执到骨子里的坚韧,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

    

    许宴默默松开了手,温予骞连外套都忘了拿,转身阔步离开,急若流星。

    

    下雪了,冬末的最后一场雪。

    

    黑色SUV朝着市郊疾驰而去,车速维持在一百六,雪花在窗外胡乱地飘着。

    

    明明车窗关得很严实,但那冷意就像是灌进车厢,刻进温予骞血脉中似的,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孤冷绝然的气息。

    

    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找寻与相逢。

    

    那个盛夏,他们在景岚镇相遇。她带着如同热带水果一般清晰的气息,走进他的世界。她不知道他寻寻觅觅了将近三十年,才终于在茫茫人海中与她相逢。

    

    而今天,雪花漫天,等待他们的是另一场找寻与相逢。

    

    温予骞坚信,结果会和最初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弄丢彼此。

    

    九点五十分。

    

    厂房里开始弥漫起汽油味,刀疤男和同伙陆续搬进来几只汽油桶。

    

    吴正坤咬着根烟,搬了把椅子坐在乐彤对面。

    

    “乐小姐,如果你和温涛被烧死在同一个地方,会不会很有趣?温予骞当年救不了父亲,今天也救不了自己的女人,你觉得他后半生会不会生不如死?”

    

    说不害怕是假的,乐彤被反绑在身后的手不由得紧攥成拳,小小的拳头抖个不停,她语气却平静得隐约带了几分不属于她年龄的沉稳。

    

    “阿予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他不会被过去的阴影束缚。他会来救我的。”

    

    温予骞对乐彤而言,是个特殊的存在。

    

    抑或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这样一个人,他跟所有人都不同,没有注解可以诠释他,也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他。乐彤不知道他的根有多深,冠有多高,她只知道在她的世界里,他几乎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吴正坤笑得丧心病狂,往乐彤脸上吐了口烟圈。

    

    他说:“我觉得有件事你有必要知道。”

    

    乐彤权当他是疯子了,她不再搭理,垂下了眼皮。

    

    吴正坤的嗓音被焦油熏得粗嘎,他自顾自地说:“很多年以前,有个制片人为了还赌债跟我借过高利贷。可惜,他后来越赌越凶,债也越欠越多,再也无力偿还。他不得不答应帮我做事,那件事不太好办,是要取人性命的,但他为钱急红了眼,最后还是做了。在一场品酒大赛落幕后,他开车疯狂地冲向了温予骞的妹妹……”

    

    缭绕的烟雾弥补了一切空白,却堵不住乐彤被凿开的记忆之门,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张牙舞爪地冲破她坚固的心房。

    

    她整个人都躁动起来,扯着脖子大喊:“你胡说!我爸虽然好赌,但他绝不会做那种事!”

    

    “那你认为乐振东为什么要跳楼?”

    

    吴正坤问完,又慢条斯理地替她回答了:“乐振东跳楼并不是因为债台高筑,而是他害怕!他在车祸后逃逸,日夜担心警方会追查到他。他终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畏罪自杀!”

    

    “不!不是这样的!”对方所言简直犹如恶魔之音,强烈地刺激着乐彤。

    

    她突然疯了一样想要挣脱手腕处的枷锁,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掐死吴正坤。

    

    身后沉重的木桌被乐彤挣扎得晃动起来,硬塑料绳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勒出了深深的血痕,那绳索几乎嵌进她血肉里,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仿佛遍体鳞伤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吴正坤幸灾乐祸地看着困兽一般的女人,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赌瘾是毒,蚀人心骨,早已让乐振东性情大变。

    

    在乐彤对父亲最后的记忆里,只有暴戾、焦躁这样的字眼可以形容他。只是不管乐振东变得如何面目全非,那客观存在且不容抹杀的血缘关系,那曾经存在过,之后又破碎不堪的父爱,通通让乐彤无法接受如此残酷可怕的事实。

    

    吴正坤把烟头扔在地上,毫不留情地用脚踩灭最后一丝光亮,他阴笑着问:“你猜温予骞知道真相以后,还会不会想要救你出去?”

    

    乐彤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得却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哆嗦着嘴唇,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笃定与怀疑,只在一念之间。

    

    她没有答案。

    

    窗户不严,阴冷的风涌入,钻过木板间的缝隙,形成扭曲的哀号。

    

    乐彤觉得那狂风的怒号就像是老天爷在嘲笑她。

    

    这世间,所有的因皆有果,无人能够幸免。

    

    你父亲曾夺走了温予骞的嗅觉,断送了他引以为傲的品酒生涯,迫使他这些年来饱受折磨,痛不欲生。你是刽子手的女儿,你没有资格享受温予骞赐予你的幸福与疼爱,总有一天,你的幸福也将灰飞烟灭。

    

    乐彤所有强装的镇定,所有强忍的惧怕,所有心存的希冀,都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她只觉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感觉和这个世界都在欺骗她。

    

    十点整,温予骞驾驶的黑色SUV风驰电掣,驶下高速,进入华新村。

    

    窗外的世界极速后退,仿佛放映的电影没打招呼就按下了倒退键,他越接近父亲生前的工厂,想起的事情也就越多,眼前的路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抑或是快速通向未来,只有一幕一幕从他墨色的双眼前飞快逝去。

    

    悲剧,绝不能重演。

    

    同一时间,吴正坤的法国账户提示,有一亿欧元进账。

    

    “吴总,我们该走了。”刀疤男提醒道。

    

    吴正坤略一点头,他瞅着面如死灰的乐彤,挤出一丝笑:“如果你不是温予骞的女人,我还挺欣赏你的勇敢。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他付了钱,你也可以告诉他,你的位置了。”

    

    吴正坤说着,用乐彤的手机拨出了温予骞的电话,然而,就在他把手机塞到乐彤脖颈间的一刹那——

    

    刀疤男悠然掀开打火机,扔到了厂房一角。

    

    有火苗蹿起来。

    

    “温予骞从市区赶来这里,最快一小时十分钟。这把火烧到你那儿,大概十分钟。你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运气了。”几人迅速往外走,吴正坤最后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对乐彤说道。

    

    空旷的厂房,燃烧的火舌,弥漫的浓烟,所有的声音消失于冰冷而坚硬的铁门外。

    

    乐彤这辈子所经历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不外乎是此时此刻了。

    

    可她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崩溃到极致后涌生的平静,比死亡更令人绝望。

    

    “乐彤,我知道你在哪里了。”手机里传来温予骞的声音,隐隐透着他呼吸里压抑的焦灼,“别怕,等我。”

    

    透过电波,乐彤能够感应到他在靠近,可又有什么东西在彻底离她远去?她正处在一股极端矛盾的情绪里,一如这环境,前方是滚烫的烈焰,身后是飘雪的寒风。

    

    “乐彤,你不要说话,不要睡觉,不要吸入烟雾。你听我说就好……”

    

    疾驰在村路上,温予骞依稀能看到有黑烟从工厂的方向冒出来。

    

    他目光中的惊痛,瞬间浓烈到挥之不去,仿佛在告诉这个残忍的世界,他生命中最最重要,也是唯一能拨动他那颗冰冷的心,唯一能带给他一点点可怜温暖的那个部分,即将被狠狠割除。

    

    可他的声音像拉满的弦,余音绕耳,伴着雪花旋落的声音,不知是轻轻地安抚着她,还是安抚着自己。

    

    他说:“你能看到窗外的葡萄园吗?虽然它们现在枯萎了,但实际上酿酒葡萄并不娇弱,它们是生命力十分旺盛的攀缘性藤本植物。只要改善土壤质量,有阳光和足够的养分,它们来年就能生长起来……”

    

    乐彤没有说话,看着窗外荒了一地的藤条,她想象不出它们来年茂盛的样子。她只觉得所有喧嚣的红尘都像是那随风滚动的枯枝,它们的根深埋在土壤里,枯黄的枝条凌乱盘绕,抵死纠缠,仿佛被挣不开的枷锁深深地羁绊着。

    

    他说:“你能看到窗外的雪花吗?我小时候不喜欢下雪,因为讨厌雪天的阴沉。但我喜欢雪后的晴空,大雪初霁后的第一缕阳光永远是最温暖的。就像你一样……”

    

    乐彤没有说话,看着遮天蔽日的乌云和狂风翻卷的大雪,她想象不出雪过天晴的样子。没有错,曾经,她是他的阳光,拨开云雾而来;可如今,她却成为了那阳光下的阴影,不再有最初被他赋予的意义。

    

    他说:“你能看到……”

    

    从斜对角烧过来的火苗寸寸逼近,乐彤渐渐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那些被眼皮所阻挡住的泪水逆流着,一点一点倒退,经过不知名的地方来到她心上,一滴一滴地被黑暗吞噬。

    

    “阿予,你不要来了……”

    

    乐彤动了动嘴唇,有烟雾呛进她肺里,她咳嗽了两声,声音就像一口古井,有多平静,就有多绝望。

    

    “我爸爸是那场车祸的肇事者。”

    

    手机里,她所钟爱的声音戛然而止。

    

    火苗“吱吱”地在乐彤右耳响着,她左耳传来手机里一声刺耳的急刹车。

    

    那声刹车,仿佛一把生了锈的刀,狠狠地刺开她的心脏,瞬间血流如注。

    

    他止步不前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千米了,却又仿佛隔着千万光年的时空,遥远得此生都难以跨越。

    

    乐彤没有多余的意识去想象那个事实带给温予骞的冲击有多强大,某种肝肠寸断的痛楚在她心窝里焚烧,比肆虐的火舌更凶猛,破坏力也更强大。顷刻之间,巨大的痛苦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所有求生的意志都摧毁了。

    

    她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丁点力气,直起了脖子。

    

    手机,无声地从她颈间滑落。

    

    屏幕碎裂,倒映着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

    

    她不想等他了。

    

    她要弃他而去了。

    

    火光映照玻璃窗,染红了窗外的荒芜,滴着血的雪花,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没心没肺地飞扬飘洒。

    

    她不如就这样死了吧。

    

    至少她还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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