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生活修行
第二六章 生活修行生活的修行远比文字的修行更艰深。文字于徐志摩来说,恰如行云流水,落笔潇洒,无有阻拦,更无须堆砌。而生活,他始终有诸多的放不下,不能尽心如意,无法洒脱安然。
夜幕悠悠来临,落下了白日喧嚣,世事归于宁静。倦鸟返巢,离人归家,跋山涉水半年之久的徐志摩登上了归沪的客船。归来的路上再无心赏悦山河风光、海上浪涛,心中唯念陆小曼,只愿化解过往所有的纠葛,与之长相依,不分离。
人潮如织的码头不见陆小曼的翩然倩影。福熙路的小洋楼灯火通明,笑语声喧,陆小曼一如既往,在她的国,于她的世界,打牌听戏,纵酒抽鸦片。也许对她来说,没完没了的应酬远比为徐志摩接风洗尘更为重要。
她心里有他,小别胜新婚,罗带轻解,恩情欢意代替了不能言说的内心的喜悦和相思。她也喜欢镜前描眉、耳鬓厮磨的日子,可又抵挡不了万丈红尘的诸多诱惑。她就是静不下来,一旦静下来,也是卧躺在烟榻上,捧着她精致的景泰蓝烟枪,吞云吐雾,优哉快活。
人生须当尽欢,又不可太多肆意荒废而忘记使命和责任。徐志摩爱她的灵性,爱她的蝇头小楷,也爱她笔下的草木山水,不愿她在凡来尘往的烟火中蹉跎了华年。可陆小曼不能悔改,她所有的沉迷直到徐志摩葬身云川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世间所有的醒悟、觉悟、清透都是用磨难与艰辛换取的。唯有经历风雨患难、跌宕坎坷,方可见到碧海云天。放下执念贪嗔,方能淡泊悠远,从容自喜。陆小曼放不下她的戏,她的阿芙蓉,徐志摩放不下他的情爱,他的诗文。
“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但那时万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气做人。我那时寄回的一百封信,确是心血的结晶,也是漫游的成绩。但在我归时,依然是照旧未改;并且招惹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过深,不惜处处顺你从着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强,不能在不良环境中挣出独立精神来。”
徐志摩的离开非但没有让陆小曼的奢侈放纵有所收敛,反倒更加散漫无拘。她甚至不肯移步山水,整日沦陷在烟榻上,被烟火熏得牙齿泛黄、容颜憔悴,再不见当年的熠熠风采。她过得疲倦又无趣,繁闹又孤寂,空虚而没有信仰。
人世纷纭,上海的街巷弄堂飘散着陆小曼和翁瑞午的流言闲语。于陆小曼来说,她早已无视旁人眼目,更不惧浮言,她所认定的清白与人无尤。在徐志摩面前,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觉得多余。他不敢猜忌,不敢气恼,不敢生怒,按捺着内心的痛楚,寂静无言。
生活的修行远比文字的修行更艰深。文字于徐志摩来说,恰如行云流水,落笔潇洒,无有阻拦,更无须堆砌。而生活,他始终有诸多的放不下,不能尽心如意,无法洒脱安然。人生至简,清静无为,他早已不像年少时那般飞扬跋扈,亦不忠于名利,只愿在文字上有所修为,于情爱中得到解脱。
上海,这座看似光鲜灿烂的城,实则颓靡落拓。这座城容易让人迷失心性,丢失本真。他的梦想被阴雨绵绵的心情滋长了厚厚的苔藓。他试图改变她,却被她深深缠绕,每一个晨昏周而复始地陪同她上演一出又一出腐朽的戏。
1929年1月19日,重病多日的梁启超先生与世长辞。遥想当年,志摩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得遇恩师悉心教导,远游四海,增长见识,开阔胸襟。多少人生转折处皆蒙恩师指点,若非先生的栽培,亦无当下之成就。
北国那场纷纷洒洒的大雪覆盖了一切。人世所有恩情、功过,亦如一场雪,美若琼玉,融化之后却什么也没有。无论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也逃不过生死大限。帝王将相和百姓凡人无有区别,死后皆葬入山峰,随水成尘,所不同的,只是在历史上留个虚名。千秋万代后,终究还是会被掩埋,被遗忘。
人生之事没有多少可以真正自己做主。姻缘做不得主,事业做不得主,生死离合更做不得主。徐志摩自知如何相劝陆小曼皆是徒劳,与其将光阴虚耗在无益之事上,莫如潜心于文字修行,寻一处诗意,留一方净土。将芬芳的诗歌酝酿成一壶美酒,在失落落魄时饮上一盏,醉意陶然。
尽管他得到了生死相依的爱情,却违背了初衷。其实,若不是他心志坚定,一直行走在追寻的路上,必定受陆小曼感染,沉迷于声色。那时,和她日夜涂抹油彩、登台唱戏的人,与她斜卧烟榻、吞吐烟霞的人,则不是翁瑞午,而是徐志摩了。
但他无心于戏曲鸦片,他愿日夜在孤灯下耕耘,开创诗界的繁华与鼎盛。他虽知宿命难为,却不愿被命运所牵。他此一生所坚持的皆已得到,尽管梦想和现实有莫大的差距与隔阂,但他无有怨悔。
1931年春日和暖之时,徐志摩随好友陈梦家等人精心筹划的《诗刊》问世。于他来说,诗歌是纷扰人世里的一泓清泉,可以净洗一切浮尘,亦能够忘记哀伤。文字能够打动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处,从而拒绝与乏味的生活妥协。
现实的生活让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沉浸于诗歌。陆小曼的烟瘾愈发频繁,身体又迟迟不见好,每日抽烟喝药,样样离不得身。家里司机、仆人,以及奢侈的吃穿用度,让徐志摩疲于谋生。
那时候,挣钱远比写诗更让他操心伤神。迫于无奈,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向教书事业,时光都寄付课堂。尽管这是他热爱的事业,无论何时何境,他在讲台上都是幽默风趣,从容如流,但过于频繁的奔波亦让他心生厌烦和抵触。
倘若他所有的付出会有所回报,有所改变,亦未尝不可。他每日艰辛讲课,省俭用度,陆小曼则依旧任意挥霍,不肯收敛。他所有的痛苦疲倦,她皆无暇关心,她的应酬,她的鸦片,成了她此生挥之不去的依恋。
每个人都有一处灵魂的故乡,陆小曼的故乡在上海,徐志摩的故乡则是北京。迫于无奈,徐志摩辞去了上海和南京几处大学的教职,应胡适之邀,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他始终认为,他不该再将自己囚禁在上海,他要更换一片天空,在风清云朗的北京重新开始一切。为此,他苦心相劝陆小曼,愿她陪他北上,夫妻二人齐心再创家园。可陆小曼哪里肯听,她无意北国风光,也不愿迁徙,她对北京没有丝毫的眷恋。
她以病体孱弱,离不得上海华丽的生活,离不得翁瑞午的推拿按摩之术为由,拒绝北上。她亦不强留徐志摩,她宁可在烟榻上寻求人生的解脱,也不愿受丝毫束缚。她疲倦慵懒的身子唯有上海可以收留。
她不去北京,因为在那座城还居住着才貌双全的林徽因。那时的林徽因与梁思成夫妻和睦,共创辉煌事业,人人称赞。自问清高骄傲的陆小曼在上海的堕落生活早已人所尽知,她怎肯相随再去招人非议。
徐志摩对林徽因始终旧情不忘,只不过被搁在时光深处,不再提起。陆小曼也知他风流才子,红粉知己无数,但她始终无所顾忌,而林徽因的存在于她心中终究是个结。她可以容许徐志摩与别的女子随意交往,却不愿他和林徽因过于亲密。
如果说陆小曼因为阿芙蓉失去了往日灵性,旧时芬芳,但她对徐志摩的爱始终不曾更改。至少这一生,她认定的人只有徐志摩,至少她的心洁净如初,从未有过背叛。至少只有她,在徐志摩死后,数十年遗世掩门,孤独终老。
爱过的心像洗过一般干净。是的,陆小曼的心不被烟火呛伤,一直纯净美丽。她欠下的,用残余的光阴都还清了。不欠的,下一世人间自有人还她。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