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幻灭无形
第二九章 幻灭无形任你有多少不舍,多少挂牵,离去的瞬间皆挽留不住,皆要放下。有些人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来结束一生,方能无恨无憾。
折一束桃花插瓶,把烂漫春光带回家,桃花艳丽多姿,纵是落于室内,亦不肯沉静,依旧开得不管不顾,难舍难收。但再华丽旖旎,终有败落之时,一如世上的富贵荣华,一如明净敞亮的人生,终有尽头。
如此春光、皓月以及诸多美景静物,又该给浪漫诗人添多少诗料。但诗料里最不可少的则是情,再添些恰到好处的世故,则更有人事之味。凭栏看月,倚栏赏梅,只觉尘世忧患亦是清和曼妙的。
只是,再繁盛的宴席都会有散场时,每个人在尘世走过一遭,随缘来去,如萍聚散。任你有多少不舍,多少挂牵,离去的瞬间皆挽留不住,皆要放下。有些人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来结束一生,方能无恨无憾。
徐志摩平生最崇拜英国的雪莱,他羡慕雪莱覆舟的死况,并说:“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起就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悲悯。”
倘若真是这般,那他今生亦算如愿以偿,自当无憾。你如此怅然失落去追忆,去感叹他生命的短暂,去怪罪那场意外,岂不知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他这一生喜爱自由、浪漫和情感,也曾纵身万里层云,天涯放逐,却一直被命运所缚,不曾真正自在快意。直到与世诀别前,他还是被俗世纷繁所惊扰,从来不可随心尽意。
许多人将这场惨祸归咎于陆小曼。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只是多了一些骄纵和任性,她没想过要伤害谁,也不想取悦谁,她只想认真地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主人。他们亦是平凡的夫妻,恩爱过,吵闹过,缠绵过,又折磨过。但这一切过程并不是为将来的结局做铺垫,绝不是。
或许是徐志摩无法承担世间的爱与苦,又或许真是如他所愿,只求刹那解脱,连恐怖和悲伤都没有。尊贵的生命不在于长短,他的来去当是不由自主。此后再不必为谁红尘辗转,亦无须辛苦仓皇。
那一年,他采完香山最后一枚红叶,吟完最后一首诗,参加完人生最后一场宴会,便悄然告别。那日,恰逢林徽因从香山休养归来,设了一场接风宴会。宴席上,诸多文友相聚,笑语欢声,热闹喧哗。
宴会结束,徐志摩与林徽因辞别:“过几天我回上海一趟,如果走前没有时间再来看你,今天就算给你辞行了。”
林徽因道:“11月19日晚上,我在协和小礼堂,给外国使节讲中国建筑艺术。”徐志摩听后,告知一定前来赴约。这些年,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亲近,一种默契,与林徽因相关的一切,徐志摩必然在意。
他们之间来不及交换最后一个眼神,亦来不及再说更多的话语,谁也不能预料,简单的一次离别竟从此天人永隔,此生再不复相见。诺言还在,那个一直守信重诺的人已经无法兑现。
临去上海前,徐志摩还在纸条上给林徽因留言:“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为此,林徽因心感不安,致电徐志摩,怪他不该说如此不吉利的话。可徐志摩则不以为然,只称信口而说。他不知道一语成谶。他躲过了那个早晨,却没有逃过几日后的那趟飞机。
回到上海这个早已没有温暖的家里,装饰华丽奢侈,却烟雾萦绕,令人心生反感。这是陆小曼的梦庄,是徐志摩的愁城,他们在这里早已心事背离。多少荣宠恩爱,多少争吵折磨,多少快乐痴绝,多少悲伤惆怅,都在这里发生过,亦行将成为过去。
他们有回不去的当初,也有了却不尽的愁怨。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自相识相爱后,他们经历飘摇风雨,终相守相牵,可偎依时,亦有纠缠不清的恩怨,有避无可避的烦恼和争执。他们都倦累了,都在等待一种终结的方式。
或许,太过刻骨的爱反而会生出刻骨的怨。如果一直平淡相处,如白水那般静美清和,也许可以相安无事,细水长流,携手一生一世。他们用情的方式皆如烈日繁花,执着热情,势不可当。
这一次,他们又因琐碎之事争吵得异常激烈。争到怒处,陆小曼听不进劝,大发脾气,随手把烟枪往徐志摩脸上掷去,徐志摩闪避,幸未击中,金丝眼镜掉于地上,玻璃碎了。
可后来据翁瑞午的女儿翁香光说,陆小曼性情颇为温柔,和徐志摩争执是真,用烟枪打徐志摩眼镜之事不过传闻,况陆小曼对徐志摩生活起居一向不干涉。
当日的真相不得而知,亦无须知晓。总之,徐志摩是带着悲伤、落寞,甚至失望的心情离开上海的。他对上海这座城早生厌倦,这座烦喧拥挤的城以及城里居住的这个妖精让他精疲力竭。爱到深处无可奈何,亦该无怨悔,却心有恼意,但求释怀。
他去了南京,独自一人无心赏悦金陵胜境,秦淮画舫,只暂住张歆海和韩湘眉家中。好友相聚,几盏佳酿,诉说衷肠。虽心中积怨,但徐志摩到底是洒脱之人,更不会因为夫妻的争吵而心灰意冷,低沉下去。
一夜过去,万事皆安。本打算坐张学良的飞机回北京,临行前接到通知说因事改期。为守承诺,为赴林徽因的演讲,徐志摩不做停留,匆匆搭乘了一架邮政飞机,并在登机前给陆小曼发了一封短信:“徐州有大雾,头痛不想走了,准备返沪。”
但徐志摩不想失约,忍着头痛,执意乘机北上。他没能抵达北京,并再也没有返回上海,他失约于林徽因,失信于陆小曼。他选择在瞬间化作烟尘,和清风明月做了永远的知己。
那架飞机于1931年11月19日在济南南郊党家庄附近触山爆炸,坠入山谷,机上连同徐志摩共三人,无一生还。他不过三十五岁,正值盛年,却薄命至此。人间多了一出惨剧,多了一段遗憾,亦多了一段悲情。
一切没有任何的预知,又分明早有了不祥的预兆。他如此决绝,是红尘没有安身之所,迫使他甘愿自在为云,洒脱来去。还是他为了和林徽因那场没有结局的爱,用死亡的方式令她铭记于心。又或是,他以此来惊醒醉生梦死的陆小曼,让她回头是岸。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他多年前的一首漫不经心的吟咏竟成了诀别之作。他的诗歌散作云天,每个人驻足皆可观之。他的躯体,他的灵魂,无形无魄,无迹可寻。
他自是洒然快意,衣袖一挥,却将无尽的悲痛、悔恨、遗憾和怀念留给活着的人。这世间,最让人承受不起的该是生离死别。他看似潇洒而去,乘鹤而舞,亦有说不尽的难舍和不甘。
他曾说,这一辈子有过一春,不曾虚度。这个誉满文坛的诗人,这个风流多情的才子,看似短暂的人生,却当真不曾虚度。他留于世上的诗文,他落于人间的情缘,足以让众生为之怀想、追忆一生。
生死没有商量,爱恨没有商量,聚散没有商量。你一生奔忙,一生算计,一生筹备,皆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劫,或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外,而付之东流。人生是无数个春夏秋冬的汇聚与交织,人生也是午后到黄昏的距离。
千般不舍,万般恩怨,无奈、痛苦、繁难以及尘世种种得失,皆随他葬身于悠悠山谷,漫漫云端。尘世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历然皆在,多少沧桑喜忧在其间,终是各自安身立命。
我爱山中岁月、天上云霞,更爱这人世红尘、乱花飞舞。多少成败兴废,圆缺聚散,花开水流,皆真实有情,纵算时光如流,也甘愿慢慢老去,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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