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国风·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宋人《吟古树》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时成大厦,也应随例作灰尘。”如此念想,未免消极,然而这不正是自古隐士所求的一种淡泊和闲散吗?万物有灵,但终究微小薄弱,又如何抵得过岁月变迁,世事更迭?
古往今来,江山如画,虽经历了无数个朝代,更换了无数个风云霸主,仍旧安稳繁盛。但那些历史中的人物,早已来去无声,连同他们的千古霸业,一起做了尘土。浮生碌碌,不过是一场清欢,花开花落,连香气亦不曾留存。
太过华丽的东西,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人世风景依旧静好无恙,成败兴亡之事,都成了过去,与当下毫无瓜葛。多少鲜花着锦,华堂大厦,经得起几度春秋流转,让人觉得有烟火朝气的,还是世俗人家。人生到了一定境界,便是删繁存简,唯朴素清新自然,经久不息。
记得幼时去山上伐薪,我挑回家摆放于庭院一侧的廊檐下,不许母亲拿去灶下焚烧。心中想着那是自己费了辛劳的成果,务必好好珍惜。到后来,那些柴木终究成了灰烬,荡然无存。母亲用柴火烧饭煮茶,让我感知到流年安稳,岁月有情。
听说当年村落的老宅皆已拆除,有些被修建成新院,有些栽种了草木,还有些只作尘埃。看似荒芜的过去,却是为了当下的繁闹与喜气。许多人为了锦绣生活、美好梦想背井离乡,此生或许再也不回故里。也许有一天过尽风雨,衣锦还乡,那时旧物不在,但红尘如故,不至于飘忽。
唐人刘禹锡的《乌衣巷》曾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年名门望族聚集的朱雀桥,滋长着野草凡花,车马如流的乌衣巷,安静地伫立在萧索的斜阳下。而在高楼华屋筑巢的王谢燕子,也飞去了寻常百姓家。
时过境迁,人物偷换,然山河不改其颜,金陵城依旧鼎盛繁华。飞燕是历史的见证人,又或者,往来于红尘的每一种生灵,都可以见证过去。人生苦海无涯,喜乐亦是无涯,虽有沧桑毁灭,但万事仍然可信。
《诗经》里的《黍离》所述的,乃物是人非、知音难觅、世事沧桑之感叹。此诗作于西周灭亡后,一位周朝士大夫经过旧都,见往日繁华宫殿被夷为平地,种上了庄稼,内心不胜感慨,写下了这篇哀婉、悲伤的苍凉之诗。
《毛诗序》称:“《黍离》,闵宗周(西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之悲,多说亡国之痛,沧桑之苦。
江山陷落,覆水难收,然天下依旧清洁深稳,变了的只是心境。诗人行役至宗周,过访宗庙宫室,见昔日繁华不在,唯留一片葱绿之景。城池倾倒,平息不久的战火亦无痕迹。过往的一切皆已斩断,忧患却还是这样真,当时的亲信不在,而今皆为陌路之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子循季生长,细嫩的稷苗,不知人间疾苦,自有一种静意。漫步于旧地,心中哀怨涕泣。知我者,解我心忧;不知我者,认为我有所奢求。悠悠苍天,竟是谁人覆手翻云,有此番劫毁,让我飘蓬流转,无处隐身。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黍子青青,逶迤数里,稷谷抽出了穗子,继而又结了穗粒。日影风轻,仿佛从未有过兴盛衰亡,没有恩怨炎凉。流光无私,于山水,于风物,于人情,都一般模样。
他依旧孤独缓慢地行走,回首人生,恰似醉梦一场,心中悲戚,哽咽难言。知我者,解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时光流逝,情景转换,竟让他如此不得释怀。他有着智者的愁思,又生出愚者的烦恼。
陈子昂有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们都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人生最难得的是半梦半醒,太过糊涂则不够旷达平正,过于清醒又失了起承转合。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黍稷之苗本无情意,亦无烦忧,因诗人之愁思,牵惹出无限的悲意。自古文人墨客多是借景抒怀,但荣枯、晴雨皆随心情,断壁残垣可见姹紫嫣红,风云遮日亦为良辰美景。
真正高才雅量,当如野鹤闲云一般,无意名利,不惧兴衰,于凡尘任何一个角落,春来秋往。他可做王侯将相,亦可为樵子渔夫,任它亭台水榭,红墙绿瓦,又或是大漠孤烟,落日长河。
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亦是一篇抚今追昔之作。他路过扬州,目睹被战火洗劫后的扬州城之萧索景象。于荒凉中,追忆昔日繁华,以景色诉哀音,用清雅婉丽辞章,写尽人间惨淡炎凉。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想当年,二十四桥明月夜,烟波画船,春风瘦水,佳人倚翠,软玉红香。道不尽的柔情缱绻,诉不完的痴爱缠绵。这时却是空城浩荡,冷月无声,桥边红药,寂寞无主。
苏轼有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都道时光糊涂又无情,可一朝一夕的日子,皆是亲身走过。庭园的春,池畔的莲,琴台的灯,乃至案几的茶,一景一物,自有情意。
坐小窗下,看一场花雨;去梨园剧院,看一出折子戏。或是去烟火巷陌,买一篮野菜;与某个故人,相约去繁城闹市赶集。小桥静柳,闾阎炊烟,每一个节令,都有其深情美意。
我当下的心情,亦如雨后晴天,枯木逢春。我读历史兴亡,不生悲感;看离合死生,亦觉寻常。春尽夏至,自古成败也不过如此。人间灾劫,恰似天女散花,不落佛身,也不着众生身。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每个人行走于尘世,都是孤独的,纵有携手白头之人,亦难相亲相知。太平时世,故事到底是少些的。此刻的庭园,光影流转,草木清嘉。人世万千,谁又记得,你何时来过,何时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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