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夜的雨,醒来风雨依旧,窗外早已落红满径。这样的景致,年年如此,只是身边的人事,在悄悄地转换。旧物情深,伴我红尘徙转,无有怨悔,唯有相知的喜悦。人亦非薄情,奈何各有宿命,或妥协于生活,或听命于安排,岂敢随意妄为。
佛经云:得失从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我当知随缘喜乐,万事有因,但心中始终存愿,唯求成全。人世谁不苦,苦也要苦得有风骨,见情义。所谓的乐,也如花开一瞬,月圆一时,何来的地久天长?
张九龄有诗:“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自古文人多傲骨,孤芳自赏,冰雪有声。但他们一生,或为名利,或为情爱,苦苦相求,爱慕很多,相悦太少。
想当年李清照与赵明诚恩爱,夜里红烛高照,夫妻赌书泼茶,饮酒相欢,怎管他风雨敲窗!纵绿肥红瘦,亦不减其诗情词意。太平盛世里的文章,亦如朗月繁星,不负人意。中国民间的爱情,恰如风月花影,丝竹雅乐。
我喜欢旧时男子的儒雅,也喜欢旧时女子的安静。他们于花枝下偎依,厅堂里对坐,这般知心,可生可死。我亦喜爱深院巷陌平淡夫妻的朝夕相见,在一起也有猜嫌,有顾忌,甚至有争吵,却到底相亲。
母亲说此一生,不知情为何物,但又知夫妻间当相敬如宾。父亲若有事出趟远门,她也不去路亭相送,也无相思。守着人烟阜盛的村落,约伴去拔笋采菇,归家做鲜美菜肴。黄昏时喂养好牲畜,打理碗盏。夜深庭静,灯影下见儿女酣睡,她亦心安。
自古文人的爱情繁华也冷漠,深邃也薄浅。他们用世间最美的诗词,言说内心的相思与感动。相爱时愿同生同死,不离不舍;一旦有了新欢,旧人便成了转身即忘的风景。多少人盼着与过去诀别,最好一生一世不要再有交集。
有那多情女子,为盼良人,坐断中宵,把高楼望穿。一生只为情苦,惹得容颜瘦减,花枝堪损。到最后,或被辜负,遗憾终生。亦有佳人得偿所愿,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不为千古佳话,只要温柔安详,携手走过缘起缘灭。
《诗经》有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女子相思萦怀,心中幽怨难消。那男子穿着的衣饰,都让她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她于城楼上翘首相望,盼着他涉水而来,与之相会。她说:“纵然我不能去赴约,难道你不可把音信相传?”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流年易逝,红颜如草木,一春一木,姿容便不再清新华丽。她已是相思恣意,毫无保留,悠悠情怀,不得释然。只是那与之有过诺言的良人,究竟去了何处?她道:“纵然我不能去找你,为何你不能主动寻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伫立于高高的城楼上,望不尽天涯道路,倚不尽十二栏杆。一日不见啊,恰如三月般漫长。等待让她心烦意乱,她盼良人有信,不负相思,愿岁月长宁,不落无常。
她且放下了女子的含蓄婉转、谦逊矜持,一心盼着与所爱之人重逢。她本佳人,貌美多才,又同世间许多女子一样,相思怀远。她以为,重逢之后再无别离,以为相守便是一生。她以为,这俊朗逸然的男子来到身边,就可无忧无虑,男欢女悦。
世间种种,皆不由心,皆不如意。也许她等候的恋人会突然而至,令其喜不自禁。也许这个人经过世乱风雨,断绝情爱,奔赴前程。每一段情感,都如一场序曲,再华美,也有终了之时。
她自是将所有的情意托付出去,寄厚望于他人。人生因有爱,故而生出忧思惊惧。若无求于人,日子平实洁净,见风雨落花,望楼台月色,也不必感怀。人的一生有许多欠缺,脱不了情爱之苦,度不过灾难劫数,忘不了功利营营,都是执念,皆为遗憾。
《毛诗序》曰:“《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孔颖达疏》解释道:“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
《诗经》里的兴,说的是天道人事,比佛理要好,不见王气,又有一种平正。《诗经》里的男女,似乎都不够婉转清扬。因为年代久远,非秦非汉,远胜桃花源。那里的男女,布衣装扮,往来耕织,桑竹鸡犬。他们的爱情似庭前疏淡的炊烟,如檐下游走的白云,若徜徉竹林的细雨,简明烂漫,平淡相依。
人与人相处,纵不生情愫,哪怕只是陌上相逢,林间邂逅,也有一种妙乐。后来动了凡心,有了情感,便有了愁思离恨。世上的情劫如利刃,伤人又无痕。可千百年,多少人都在受此番苦难,有才的尚可寄付诗词,寻常人的相思都还给了岁月。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人生许多的相见便是一劫,只因来日总有散场之时。聚时若花开,相看欢喜,别后没了情义,全然忘记当初的才子之思、红粉之恩。有时觉得凡人说爱,太过轻薄,既给不了安稳,伴不了天长,何必当初?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年轻时,羁旅漂泊,如红尘倦客,无所归依,总觉青丝红颜,人间无有安排处。今时有了遮风挡雨之所,仍觉人生如寄,草木皆兵。我在书中读过汉宫的庭院,大唐的盛景,以及宋朝瑰丽的城池。这一切,连同古人的爱情,一起消逝湮灭。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之人,仿佛中了巫蛊之术,用尽良药,心里的结始终解不开。任何事物,皆不能转移心性。这个过程,也许几个朝夕,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生一世。其间的绵密熬煎,诸多不安,令人心事沉重,远胜过乱世忧患,乃至生灵涂炭。
因知情苦,故而避之绕之,愿淡泊如水。唯怕陷落轮回,一生跌宕,不能自身清好。想那《诗经》里的女子,到底是勇气过人,令相思飞扬,不管不顾。如那白娘子,宁坠凡尘,水漫金山,受塔下之苦,偏爱这无情的人间,偏爱许仙。
愈是年岁增长,愈甘愿平淡渺小。我让自己低过花枝,低落尘埃。于窗下煮一壶老茶,或于佛前的蒲团读经,心思不静,在荆棘中穿行,仍故作端然。蒲柳之姿,才情淡淡,岂敢虚华,但图个春雨庭静,立命心安。
宁可爱梅成痴,嗜茶如命,也忌那相思之苦。沦落尘世,都尝过人情炎凉,有过伤怀悲惋。或怀才不遇,或误落尘缘,只管糊涂,若认真了亦当无悔。
我想着,有那么一天,一个人,归去林泉,风日做伴,不要情爱。从前有过的相思,亦可以忘却。光阴有限,又无限。《诗经》里的女子,仍信相思情缘、时运流年,而我早已被岁月漂洗得心思寂然,简净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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