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诗经·国风·郑风·东门之》
东门之,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人世最远的距离,不是云水相隔,迢迢千里,而是身虽咫尺,心在天涯。身居两处,其情为一,则看花知韵,见月莞尔,知那一人所喜所恋,所持所求。唯叹今生不能携手,共赴深稳凡尘,令人黯然神伤。
秋风夜静之时,必也临风思客,步月寻雅,抑或寄情蛮笺,幽思在纸,未托鱼雁罢了。落花遍洒之时,自也寻遍楼台,斜倚栏杆,或轻酌浅饮,抚花轻嗅,或置琴推弦,漫抒泠泠之韵。仿佛偎依身侧,随步随行,未曾远离。
旧时姻缘,不必远寻,多是乡中故旧,村南村北人家。夫妻二人,居处不远,守着一条河流,一处青山,一般的春秋冬夏,同样的乡土风情,甚至看过同一片云,赏过同一树花。
到了待嫁年华,彼此心仪,就与父母商定,托媒人撮合。几匹素布,一对鸳鸯枕,红烛照彻良宵,如此便成就了一世姻缘。寻常的男女相悦,百姓夫妻,彼此间没有诗情画意,更无海誓山盟,却是真心相守,坐看白头。
这篇《东门之》,《毛诗序》说:“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郑笺》说:“此女欲奔男之辞。”两者都认为是私奔之词,而我觉得是相思之词。这种单相思之美,在于欲说未说,欲答未答。
恍若霞色临波,莲花欲开未开之时,轻烟绕水,经不得春风戏惹。薄风一过,已是漪生几许,柳荡三分。女儿心思,本即美如桃花,娇若芙蓉,是为世间之绝美。整部《诗经》的美,一半亦在于此。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人之为情,飘忽若云。虽远隔千里,或相思日夜;虽朝守夕处,却恍若不识。处之数载,一朝梦去成空,偶然相逢,或成一世相守。其间不因人之善恶,亦无关相貌,无关才识,细思其因,归于缘字。也应了古话:“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能相会。”
佛家有语:“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缘分之事,有其因,有其果,多少偶然之间,又有着必然。《红楼梦》中有个龄官,长相、气质很像林黛玉,文中这样写道:“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龄官除了外貌,也有与黛玉一般的敏感与清高。
宝玉知道了龄官与贾蔷的关系,也明白了她用簪子画“蔷”字的深意,被雨淋湿亦无知觉。回去与袭人说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于此,他悟到了一个道理,即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明代卓人月所著《古今词统》里,记录着一事。有位才女萧淑兰,见有个借住其家的人才貌双有,甚慕之,填了一首词,表达心意。谁知那人得了词,却不辞而别。萧淑兰心中郁闷,于是又填了一首词,遣其伤情,“有情潮落西陵浦,无情人向西陵去。去也不教知,怕人留恋伊。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想来男女之间,纵有深情,倾慕时久,亦不敢轻言,怕一朝表白遭拒,再难回头。正因这些,往往埋藏岁久,直到错过。又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为之付出所有,却未能换回一次擦肩回首。
金岳霖心中一直住着林徽因,但林徽因有了梁思成。两家毗邻而居,亦常见面,彼此惺惺相惜,引为红尘知音。金岳霖一生未娶,只为所慕,情之深者,不过于此。菟丝附女萝,梧桐相待老,是物中真情;鸳鸯会双死,向镜绝孤鸾,是禽中真意。而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守过一段情,亦是人之情绝。
若有情时,只为了临去时那一次回望,即可让人相思成河,积满心堤,岁岁年年,朝朝暮暮。若无情时,相望不过草木,心中亦如铁石。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这首《古相思曲》写了一段相识,却是无有终始。不知何时何日,君抚琴弦,我再舞,为一曲阳关千古,为今生的朝朝暮暮。
人的一生,注定要走过许多风景,遇到许多人,而每一次相遇,皆有得失。有些为浅淡之交,有些是浓情似酒。有些人离去,再未转身。有些人相遇,已是不识。有些人却陪伴着,走过了漫长岁月。从幼时的志趣相投,到后来的求同存异,再到之后的各奔东西,皆有缘分,无多强求。
我当深知,人各有其志,不是容不下彼此,而是相互之间已生疲倦之心,再无走下去的理由。皆因人之为情,必求回报。我送你秋风明月,你还我湛湛江天;我陪你流年似水,你还我岁岁年年。于物,方无求无欠,可从容相待,任意为之。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非我不思你,是你不思我;非我情浅,是你情绝。三生石畔,多少有情人错过了前世,又错过了今生。《枉凝眉》唱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有些人在等待中,错过了彼此;有些人却因多情,迷失了归途;还有些人在痴守中,误了终生。只好如乐婉词中所言:“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回念旧事,相思若海,故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恍若昨日。奈何泪洒千行,愁肠百结,却是相逢无期,从此陌路。皆因缘之长短,情之浅厚,于人如此,于物亦如此。回首茫然,河山依旧,人事随了春风,下落不明。
人之所恋所喜,任是琴书花草、飞鸟虫鱼,皆为缘法。恋于竹者,听雨意潇潇,回看风云,几多幽心托寄;恋于诗者,清吟晨昏,琢句楼头,观飞雪有色,听月落有声;恋于人者,则看朱成碧,憔悴支离,以至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所思所感,所闻所睹,皆与伊人消磨。
纵有相思无处寄,方知花月最无心。人无情而物有情,人无心物却有灵。人之为情,入云则雨,入水则波,入句则诗,入竹则风,入了无尽相思,终了无凭。又如李太白《秋风词》中所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入其间,不知其苦,一入,误了三世三生。
世间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幽情,比之错过的相思,更令人心痛不已。古代深宫女子居于高墙之内,形若池鱼,拘若笼鸟,出行不过亭桥,游赏不过花竹,穿不了门前半步,入不得红尘半晌。守老了阶上青苔,抚旧了栏杆漆色,望断了春秋冬夏。
于此清寂孤绝之时,无人可语,唯有寄心明月,诉苦花木。我爱元稹《行宫》一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其诗所描述的,是当时深宫女子的真实写照,寂寂光阴,剪剪愁思,读来令人感伤。
中唐诗人顾况,那日与诗友玩赏,于宫墙外的水流中,捡得一片红叶,上面题着诗句:“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顾况知是深墙之人所题,次日往水之上流,亦题上一诗,随水漂入宫墙。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数日后,有人于水流中捡着红叶,交给顾况,有诗:“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想来顾况读罢,定也断肠,奈何宫墙深深,隔阻了一切希望。绝代佳人,竟不如一枚红叶,随水沉浮,经过锦绣如织的人间。那位题诗女子,怎样姿色,芳龄几何,旧乡何处?顾况一无所知。唯于字里行间,感受她的惊世才华,兰草之品。
她是否会将宫墙之外那无缘相见的才子铭记一生,直到一朝病死,冷了枯骨,芳魂不知飘去何方,觅寻何人?顾况抑或在伤情中思慕着那位佳人,空让红颜成白发,不可相望诉衷心。
许多年后,飘零的红叶片片随着御沟流出宫墙,犹然题着断肠诗,却不见了断肠人。而《诗经》中那些让人伤怀的句子,亦流过唐句宋词,明清诗笺,再落在你我的书案,惹来春愁秋怨,又恍若天女散花,不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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