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管那一年冬季严寒,枝叶料峭,一连下了好多场雪,梅花却独独开的艳丽,成了冬天的一抹亮色,之后,脩容便虚岁十三。
宫廷里从来不是寻常女子能够出没的场所,脩容却可得,她身在战功赫赫的家族,祖父是前朝将军,父亲是当今宰相,脩容有三个哥哥,两个从武,常年厮杀战场,一个从文,才高八斗,兴历十六年中了状元,皇帝亲封的,之后官运亨通。
她还有一个容貌冠绝的姨母,曾经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有过一个孩子,刚满三岁的时候,溺水而亡,她因此郁郁寡欢过一段时间,此后,前朝后宫都绝口不提。
为了体恤姨母宫闺寂寞,脩容从出生下来便得她的悉心照顾,姨母离不开她,又不忍心她埋没,便让她师从于太傅,住在漱荣宫,这本是不成体统的事,但是殷求着皇帝,便就顺理成章。
脩容小小年纪整日住在漱荣宫,除了面对姨母和众多丫鬟太监,偶尔看见皇帝和太傅,便再也见不到旁人,她生性原本是活泼的,百无聊赖的乏味让她动了点小心思,于是一日趁着姨母午睡的时候偷偷摸摸出了深深几许的深宫大院。
皇宫真大,红墙黄瓦,雕楼画栋,湛蓝的天空,点缀着稀疏清浅的白云,她抬头望着,小小的手掌沿袭着墙壁,起先还有些恐惧,再往前走,步子雀跃了起来,沿着平滑的石路,渐渐地,笑容在脸上晕染了开来,忽而,前面低头顺眼的走着几个太监,她怕被发现了,一个侧身,灵敏的躲进了另一个亭子里。
亭子的前面是一个不见头尾的湖面,四周种着翠柳,只是不见翠色,中间有一石拱桥,弯月般连着另一侧,脩容好奇,小跑着跨向桥面,跑到对面的假山,假山是假成真梦矣幻矣,还大的惊人,她费力的脱了鞋子爬到了顶上,四周都有遮蔽,便不会有人发现了。
她懒懒的打了个哈切,此刻心里没有了忌惮也没有了烦恼,笑眯眯的眼睛里有着明媚的光亮,她欢快的舒展着胳膊,看着远处的波光粼粼,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符合规矩的。
蓦地,不远处来了一声呵斥,声音很好听,脩容怔了怔,觉得不是在喊自己,就没搭理,直到少年站在她的面前,她这才羞红了脸。
少年比她稍大,有着光转流离的样貌,宛若神明一般好看,她迅速回过神来当即嘘了一声,从假山下一跃而下捂住他的嘴巴,她的眉眼低低的,看起来可怜可爱,她央求说,“不要吵,我很快就走。”
男孩子的眼睛里像是盘算着什么,冷冰冰的,随后,他打开她的小手,面容松解半分,“你知不知道这是禁地?。”
脩容委屈的低着脑袋,“我第一次来这里,怎的知道。”
男孩子嗤了一声,也还残留着两三分稚气,但不与她一般见识,默默地,他走到湖边桥上伸腿悬空在湖面,随意的坐了下来,脩容跟在他后面,没想到他更放肆。
“这里看久了也会乏味。”
“那哪里是不乏味的?”
“外面。”
“哪个外面,你出去过?”
脩容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
脩容点头。
“那你叫什么?”
“我叫脩容,母亲希望我岁月静好的意思。”脩容歪着头看他,“你还没说。”
“你要是聪明,能猜得到。”
脩容细细看着他,眉眼就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她痴痴的看着,忽然莞尔一笑,“你真好看。”
少年不搭理她,只看着远处湖心海市蜃楼般的高阁。
“我以后可以找你玩吗?”她嬉笑着,和他一样的坐在桥上,整个楼榭廷宇再没了其他动静,她皱着眉毛煞有其事的琢磨好久,两个人呆坐着一些时间,待少年要走了,她笑嘻嘻的说,“我猜到你是谁了。”
“你倒是说说?”
“你是最尊贵的人,我听说过你。”
前面有两个执事太监匆匆忙忙找了过来,脩容自觉的躲在了他的背后,她看见太监们匆忙的垂首拜了拜他,用尖细的声音说道,“祖宗,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可找您久时了,再找不到就是杀头的过错了!”
杀头的过错,脩容想起自己出门已经有两个时辰,她紧了紧扯着他衣角的手,还未来得及和少年道别,便站起来疾步跑出了院子,少年站起身来,定眼看她远行的背影许久,才回过头来,面色冷峻,熏染出来的气度不容人亲近,“什么大惊小怪?”
“是宰相立的折子,呼应着满朝文武,说是皇后秉性乖戾,无以母仪天下。”
少年顿了顿,小小年纪说不出的倦怠与城府,“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拜见父皇。”
树欲静而风不止,湖面荡起一丝波纹,展开一个绵长的涟漪,金鱼翻身枯败的荷叶,吐了口泡沫,又冷的钻了进去。
脩容喘着粗气回到漱荣宫,漱荣宫前有滩血,掌事的丫鬟正在清理,血腥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脩容怔怔,小跑了过去,笑容满面的看向那个丫鬟,丫鬟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便垂身折拜。
脩容的嘴角拉平,神情默然的往里面走去,姨母就坐在主卧榻上,一身锦绣华服,拖曳在地上,妖娆妩媚,她一只手撑着脑袋,假寐了一会儿,听见脩容的急切的脚步声,才睁开了狭长的桃花眼。
脩容福了一福,“姨母。”
郦妃坐起了身子,华服落在地上,像是冬季盛开的牡丹,她向她懒懒的招了招手,脩容低头走了过去,郦妃拉她坐在黄金榻上,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果然是孩子,白皙滑嫩的如同往日的自己。
“今天哪里耍了?”
脩容不敢看她,“姨母……”
郦妃牵起她的手,“今天有遇见什么人吗?”
脩容摇头,“遇见几个太监,怕迎面碰上,就都躲了过去。”
“如是最好,”她眯了眯眼睛,“等你等了半日,我也乏了,太傅还在书房里,你赶紧过去习完今日的课业,以后再也不可调皮玩闹。”
“是。”
旁边两立的丫头安静如死灵,和郦妃待得时日久了,自然知道她一举一动的意思,郦妃被搀扶起来,解了华丽衣襟,脩容站在边上,最终还是修炼不够,“姨母,我的两个贴身丫头去了哪里?”
“她们没能服侍好主子,只能以死谢罪,”她高贵的摆摆手,“你跪安吧。”
脩容再福了福,每一个毛孔都冰寒蚀骨,她害怕,身子轻微的颤抖,她不敢让姨母看出来,逃生般的离了主卧。
她毕竟还小,即使见到太傅还是哭哭啼啼,眼泪晕在了古籍上,很快模糊了好大一片。
太傅叹了口气,“你今日就把《孟子》誊抄一遍吧,有些事我总是教你,你也总是不听,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皇宫里的人命,是最危浅的,现在别人受了你的连累,你以后听话就是了。”
脩容哽咽着坐起身来,规规矩矩的说了声是,便开始朗诵今天的课业,有时候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便是长大了。
脩容从此再也没有胡闹过,索性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闺秀的样子,符合礼法,顺于人情。
宫里的事情风云变幻,只要心思细腻,就能琢磨出个真相。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漱荣宫,这里霎时冷清了不少,后面的院子里有好多梅花,春季来的时候,红艳旖旎,脩容看着手上的《五德》发愁,近身丫头掀开帘子进了来,行礼后低头说,“郡主,郦妃娘娘遣人过来,说要与你听曲子解闷。”
脩容放下书,看着窗外,浅浅的叹口气,细白的颈项落过一条细嫩的曲线,吹弹可破,肤如凝脂。
“我晓得了,这就过去。”
郦妃还是以前的样子,身世高贵,美艳动人,所以总是显得与其他宫中的妃嫔格格不入,可是女人再美,也有岁月凋零的困扰,她已经有了,从眼角淡淡的皱纹可以窥得一二。
脩容要行礼,郦妃轻柔了说了句免了,随后脩容便坐在了她的边上,戏台下只有两个人,戏台上装扮着前朝服装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着《官说》,一个小厮连续翻了几个筋斗,宫里的太监丫鬟也是感兴趣,但是眉眼都不敢抬一下。
郦妃看着戏台,问她,“今天已是什么岁月了?”
“兴历十九年。”
郦妃嘴里琢磨着这句话,像是要把它碾碎一般,其中滋味,听得脩容诚惶诚恐,“十九年了,瞧着我们脩容丫头也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脩容低下了头,郦妃以为那是她的小女儿模样,几分沉重,“你母亲最近身体不好,你回去看看,以后就不要再来,这是终究是个是非之地。”
“母亲生了什么病?”脩容问得不急不迫,毕竟自小不再身边,她和母亲没的亲近,可是知道她身体有恙,毕竟血肉相连,心里还是不舒服,索性问了。
“这里面的故事,三两句说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
脩容点头。
“还有,我这里有封锦囊,你回去交给你父亲,你记得要亲手交给他。”
脩容接过锦囊,郑重其事的放进袖子里,“姨母放心。”
台上的戏曲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时候,徐公子为了仕途前程负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而商侃接到休书的时候却茫然不信,收拾行囊颠沛流离去到京城。
姨母痴痴的看着这一幕,眼角蓄着浅浅的眼泪,她感叹着,像是问着脩容又不是,“你说,这商小姐才貌兼备,为什么偏偏放不下一个负心汉呢?”
脩容知道这个故事,却也是第一次看戏子翻演,她不喜欢看,这个时候还是瞟了一眼台上,商侃正在市井上忍饥挨饿,她的行迹感动了乞丐,乞丐给她分了些食物,脩容淡淡说,“或许不是她放不下,只是因为一个被休了的女人,无论先前家世多么鼎盛,之后就是一个有辱门楣的累赘,她太聪明,知道情理都在她这里,上京搏一搏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最后徐公子虚名盛落,她也并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如果对她来说生不如死,这个结局对她来说也不算功亏一篑。”
郦妃饶有趣味的打量她,突然缱绻的笑了,“跟着本宫在深宫这多年,不怪你刁刻聪明,回到家里,让你父亲赶快将你许了人家,你呀,最好不要祈祷大富大贵,人一辈子怎么不是过,还不如过的平安和乐。”
“怎么由得了我?”
“也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本宫。”
这一场戏看到了入夜,最后的一场是徐公子示众人前,商侃也无处可去,在门沿上掉了一根白绳,打了个结。
天空星光渐明,郦妃不让点蜡烛,她们并排坐着,也都在暗处,戏曲结束了,郦妃喃喃说,“她真的爱他的,你也说的对,这是最好的结局。”
郦妃温婉的笑笑,像是自嘲,她牵着脩容的手,嘱咐说,“不管前程怎么样,一定知道什么是韬光养晦,不作为永远是最好的作为。”
就像生离死别,脩容伤感,“脩容谨遵教诲。”
“不管你父亲有什么大计,又预备怎么利用你,你都一定不要按他说的做,他让你走的路,都是死路。”
脩容以为自己已经宠辱不惊了,但是还是惊颤四骸,郦妃将她揽入怀里,说,“君是君,臣是臣,他总是会为他的野心付出代价的。”
脩容出宫是件大事,她二哥亲自驱的汗血宝马,她第一次见二哥,开始还有些生分,但是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她就自然而然的和他亲昵了。
出宫门不久,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便穿透进来,有粗糙的,有蛮横的,有叫嚷的,有酥脆的,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行当,脩容没有见识过,她很好奇,却规规矩矩的坐在里面,又过了一个时辰,前方突然有吹唢呐锣鼓的声音,还有爽朗的笑声,脩容淹没在锦绣帘布后面,唤了一声二哥。
脩悳按住马匹,回头问她怎么了,两个人说话生分,脩容却耐着性子,“前面发生了什么,这么热闹?”
前面有红喜事,新娘坐花轿跨火盆,脩悳问她,“你也下来走走。”
脩容犹疑,脩悳倒是有些同情她了,“我们现在宫外,没人能罚你,你是宰相的女儿,有什么好怕的。”
脩容觉得也对,掀开了帘子看了一眼,果然,前面围观的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情,他们打趣鼓动,新郎没有见过娘子,战战兢兢的拉着弓箭,射了一只,准备了一下,可能紧张的缘故,朝着众人笑笑,随后连射两只,稳妥的击中轿门。
“这是什么规矩?”
“这是用来祛除新娘一路可能沾染的邪气,讨个吉利。”
随后,红色帘布掀起来,新娘在欢呼声中出来,她跨过马鞍,新郎讷讷的走到她边上,用条红布包着的秤杆掀开了新娘头上的喜帕。
脩容看够了便放下帘布,脩悳驱马夫继续往前,速度均匀,就像散步一般惬意。
其实她看见新郎的笑容了,那便是看见真爱女子的笑容,脩容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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