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恶鬼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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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恶鬼岭

  

    “既然逃犯已经死了!”眼看周围的山水树木逐渐黯淡,欧阳赞不禁催促,“咱们回头吧。”

    “死人吓着你了吗?”江阴骑士带着轻浅的笑意问。

    欧阳赞并未中激将之计,年过五十的他也算得上是个老人,这辈子看过太多贵族子弟来来去去。

    “死了就是死了,”他说,“咱们何必追寻死人。”

    “你能确定他们真死了?”江阴轻声问,“证据何在?”

    “张郎看到了,”欧阳赞道,“我相信他说的话。”

    张郎料到他们早晚会把自己卷入这场争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娘说过,死人不能复生。”他插嘴说。

    “张郎,我奶妈也说过这话,”江阴回答:“千万别相信所谓女人说的话,妇人之道。就算人死了,也能让我们了解很多东西。”他的余音在暮色昏暝的山崖回荡。

    “回去的路还长着呢,”欧阳赞指出,“少不了走个十天八天,况且天要黑了。”

    江阴骑士意兴阑珊地扫视天际。

    “每天这时候都在唠叨?欧阳赞,你该不会怕黑吧?”

    张郎看见欧阳赞紧抿的嘴唇,以及他厚重黑斗篷下强自遏抑的怒火。欧阳赞当了四十年镇守边关的将军,这种资历可不是随便让人寻开心的。但欧阳赞不仅是愤怒,在他受伤的自尊底下,张郎隐约察觉到某种潜藏的不安,一种近似于畏惧的紧张情绪。

    张郎深有同感。他戍守边关这八年来,当初首次来恶鬼岭,所有的恶鬼传说故事突然都涌上心头,把他吓得四肢发软,事后想起难免抽筋。如今他已是拥有十几次巡逻经验的老手,眼前这片南方人称作亡灵的黑荒岭,他早已无所畏惧。

    然而今晚是个例外,迥异往昔,四方暗幕中有种莫可名状、让他汗毛竖立的惊悚。他们轻骑离开边关,一直向北,九天来昼夜加急、不断推进,紧咬一队逃犯的足迹。环境日益恶化,今天已降到谷底。阴森北风吹得天昏地暗,远处的树木摇曳不止,宛如鬼魂飞舞,张郎整天都觉得自己受到一种冰冷且对他毫无好感的莫名之物监视,欧阳赞也感觉出了。此刻张郎心中只想掉转马头,没命似地逃回北关。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在大官面前说出的念头。

    尤其是江阴这样的大官。

    江阴出身贵族世家,妖灵国大臣江涛水的少爷,他是个俊美的十八岁青年,有双灰色眸子,举止优雅,瘦得像根木棍。骑在他那匹健壮的黑色战马上,比骑着矮小的矮脚马的张郎和欧阳赞高出许多。他穿着黑色貂皮靴,戴着黑色鼹鼠皮手套,黑色羊毛衫外套黑色棉袍。江阴向国王宣誓一定要抓到逃犯,所以他绝对不会空手而回。

    “国王叫我们追回逃犯,”欧阳赞说道:“现在他们死了,再也不会祸害于民。而眼前还有好长一段路等着我们。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天气,要是下雪,我们得花两个礼拜才能回去。其实下雪还算不上什么,大人,您可见过冰风肆虐的景象?”

    小少爷似乎没听见这番话。他用他特有的那种缺乏兴趣、漫不经心、高雅的方式审视着渐暗的暮色。张郎知道这个傲慢的少爷的脾气,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打断他。

    “张郎,再跟我说一遍你看到了些什么。仔细讲来,别漏掉任何细节。”

    在以前,张郎原本是铁匠鬼见愁的儿子,跟父亲一起靠打铁为生,因为他父亲打的武器鬼看见都会犯愁,所以外号——鬼见愁。鬼见愁虽然是著名的造剑师。但是可惜基因没有遗传到儿子身上,张郎不学无术,父亲死后,为了混口饭吃,他选择当了兵,最后被分配到北边镇守边关。

    “地点在两里之外,翻过山脊,谷底的一个山洞口。”张郎答道,“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总共有三个人,三个都是男人。他们背靠着大石头,燃烧的火已经熄灭了,他们一动不动,我仔细看了好长时间,活人绝不会躺得这么安静。”

    “你发现血迹了吗?”

    “嗯,没有。”张郎坦承。

    “你看见有武器了吗?”

    “身边放有大刀,还有个家伙带了一柄斧头。铁打的双刃斧,似乎挺沉的,摆在他右手边的地上。”张郎对武器倒是比较熟悉。

    “你记得他们躺着的相对位置吗?”

    张郎耸耸肩。“一个都靠着石头,两个躺地上,像是被打死的。”

    “也可能在睡觉。”江阴提出异议。

    “也对?除非有鬼,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还会打死他们呢?”张郎想了一下,“可是他们那模样就像是被打死的。”

    年轻骑士转头面对灰发的将军。一阵风吹来,山顶上依稀的几棵树上掉下几片结霜的落叶在他们耳边低语飘零,江阴的战马局促不安。

    “欧阳赞,如果是被杀死的,你觉得是谁杀了这些人?”江阴想了一下问道。

    “是这该死的天气,”欧阳赞斩钉截铁地说,“上个严冬,我亲眼见人活活冻死,再之前那次也看过,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人人都说,当时积雪深达四十尺,北风冷得跟玄冰似的,但真正要命的却是低温。它会无声无息地逮住你,起初你会发抖、牙齿打颤、两腿一伸,便进入了有火烤的幻想中。完全不觉痛苦。你只是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渐渐消逝。”

    “我看你口才不错,”江阴下了评论,“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天分。”

    “既然欧阳赞都说是天气的关系了……”张郎正要开口。

    “张郎,我们出发前是不是城墙上的冰块会滴水?”

    “是的,的确滴着水,”张郎皱着眉头说。这下他明白了。“所以他们不是冻死的,假如城墙会滴水,表示天气还不够冷。”

    江阴点点头。“聪明。过去这周结了点霜,偶尔还下点雪,但绝对没有冷到冻死三个人的地步。更何况他们穿着保暖的毛皮御寒,所处地形足以遮挡风雪,还有充足的生火材料。”骑士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张郎,带路吧,我要亲眼看看这些死人。”

    事情至此,他们别无选择。既然命令已下,也只有照办的份儿。

    张郎打前锋,骑着他那匹长毛的马,走在弯曲共洼不平的山石上探路。山坡上有许多石块和松土,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江阴跟在后面,他那匹高壮骏马不耐烦地吐着气。巡逻任务最不适合骑战马,但贵族子弟哪听得进去?将军欧阳赞在后,一路低声喃喃自语。

    暮色渐沉,无云的天空转为淤青般的深紫,然后没入黑幕。星星出来了,新月也升起。张郎暗自感谢星月的光辉。

    “我们应该可以再走快点。”江阴说。这时月亮已快升上天顶。

    “你的马没这能耐,”张郎道,恐惧使他无礼起来。“少爷您走前面试试?”

    江阴显然不屑回答。

    山的另一边传来一声狼嗥。

    张郎在巨石旁停住,下了马。

    “为何停下?”江阴问。

    “大人,后面的路步行比较好!”张郎指了指前面的丛林,“穿过丛林爬过山脊就到了。”

    江阴也停下来凝神远望,一脸思索的表情。阵阵冷风飒飒响彻山头,他的棉袍在背后抖了抖,仿佛有了生命。

    “这儿不太对劲。”欧阳赞喃喃地说。

    年轻少爷对他轻蔑地一笑。“是吗?”

    “你难道没感觉?”欧阳赞质问,“仔细听听暗处的声音。”

    张郎也感觉到了。在边关服役这八年来,他从未如此恐惧。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风声,树叶沙沙声,还有狼嚎。欧阳赞,是哪一种把你吓破胆啦?”江阴见欧阳赞没接腔,便优雅地翻身下马。他把战马牢牢地绑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跟其他两匹离得远远的,然后抽出长剑。这是把城里打造的好剑,剑柄镶着珠宝,熠熠发亮,月光在明晃晃的钢剑身上反射出璀璨光芒,无疑是新打造的。张郎和父亲打铁多年,他一眼就看懂了,他很怀疑它有没有沾过血。

    “大人,这儿丛林很密,”张郎警告,“可能会缠住您的剑,还是用短刀吧。”

    “我需要指导的时候自然会开口。”年轻少爷道,“欧阳赞,你守在这里,看好马匹。”

    欧阳赞下马。“我来生个火。”

    “老头子,愚蠢也有个限度。若这里有敌人,我们难道要生火引他们过来么?”

    “有些东西就只怕火,”欧阳赞道,“比如熊、野狼、还有……还有好些东西。”

    江阴紧抿嘴唇。“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欧阳赞的斗篷遮住了他的脸,但张郎还是看得到他瞪这个大少爷时的眼神。他一度害怕这老头会冲动地拔剑动粗。老头的剑也及其锋利,剑柄早被汗渍磨得圆滑,但若欧阳赞真的拔剑,张郎知道那贵族公子哥儿必死无疑。

    最后欧阳赞低下头。“那就算了”。他讪讪地说。

    江阴妥协,“带路!”。他对张郎说。

    张郎领他穿越浓密树丛,爬上低缓斜坡,朝山脊走去,他先前便是在那儿的一棵树下找到藏身处所。薄薄的积雪底,地面潮湿而泥泞,极易滑倒,石块和暗藏的树根也能绊人一跤。张郎爬坡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身后却不时传来公子哥环甲的金属碰撞,叶子摩擦,以及分叉枝干绊住他的长剑,勾住他漂亮貂皮风衣时所发出的咒骂声。

    张郎知道有棵大树位于山脊最高处,底部枝干离地仅有一尺。于是他爬进矮树丛,平趴在残雪和泥泞里,往山谷深处的山洞口望去。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好一阵不敢呼吸。月光洒落在空地上,映照出洞口火余烬,白雪覆盖的岩石,半结冰的小溪,全都和数小时前所见一模一样。

    惟一的差别是,人都不见了。

    “老天爷保佑!”他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江阴挥剑劈砍树枝,总算上了坡顶。他站在树旁,手握宝剑,披风被吹得噼啪作响,明亮的星光清楚地勾勒出他高贵的身影。

    “快趴下来!”张郎焦急地低声说:“出怪事了。”

    江阴没动,他俯瞰着下面空荡荡的洞口笑道:“张郎,看来你说的那些死人转移阵地啰。”

    张郎仿佛突然间丧失了说话能力,他竭力寻找合适的字眼,却徒劳无功。怎么会有这种事?

    “张郎,起来吧。”江阴命令道,“这里没人,躲躲藏藏的,成何体统!”

    张郎很不情愿地照办。

    江阴不满地上下打量他。“我可不想铩羽而归。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些家伙。”他环顾四周。“爬到树上去看看,动作快,注意附近有没有火光。”

    张郎无言地转身,知道辩解无益。风势转强,有如刀割。他走到高耸笔直的青灰色大树旁开始往上爬。很快他便消失在无边松针里,双手沾满树汁。恐惧像肚里一顿难以消化的饭菜,他只能向不知名的山神默祷,一边抽出匕首,用牙咬住,空出双手攀爬。嘴里冰冷的兵器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下方突然传来年轻贵族的喊叫。“谁在那里?”张郎在他的恫吓中听出了不安,便停止爬行,凝神谛听,仔细观察。

    风给了他答案:树叶沙沙作响,犹如鬼哭狼嚎,远方传来雪枭的呐喊。

    鬼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爬在树上,又是山顶部,张郎举目四望,他看到了对面的山头出现了一只只绿色眼珠的身影,由于有些远,除了黑色的轮廓,只有那一双双绿眼特别醒目。

    “张郎,你在哪里?”江阴朝上方喊,“你看到什么了吗?”他突然提高警觉,手中持剑缓缓转圈。他一定也和张郎一样感觉到了。然而他的四周却空无一人。“快回答我!这里为什么这么冷?”

    这里真的非常冷。张郎颤抖着抱紧树干,面颊贴住哨兵树的树皮。黏稠而甜腻的树汁流到他脸上,他想说对面有鬼,却发不出声音。

    一道阴影突然从丛林的暗处冒出,站到江阴面前。它的体型十分高大,憔悴坚毅浑似枯骨,肤色苍白如同**。它的盔甲似乎会随着移动而改变颜色,一会儿白如新雪,一会儿黑如暗影。它每走一步,其上的图案便似水面上的粼粼月光般不断改变。

    张郎只听江阴倒抽一口冷气。“不要过来!”贵族少爷警告对方,声音却小得像个孩童。他将那件长长的棉袍大衣翻到背后,空出活动空间,双手持剑。风已停,寒彻骨。

    鬼影安静地向前滑行,手中握着长剑,江阴从没见过类似的武器。那是把半透明的剑,材质完全不是人类所使用的金属,更像是一片极薄的水晶碎片,倘若平放刃面,几乎无从发现。它与月光相互辉映,剑身周围有股淡淡而诡异的绿光。不知怎地,张郎明白这柄剑比任何剃刀都要锋利。

    江阴勇敢地迎上前去。“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较量较量吧。”他举剑过头,语带挑衅。虽然他的手不知因为重量或是酷寒而颤抖,张郎却觉得在那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个软弱怯懦的少年,而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恶鬼停住脚步。张郎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一种比任何人眼都要柚绿深邃的颜色,如玄冰一般冷冷燃烧。它把视线停留在对方高举的颤抖着的剑上,凝视着冷冷月光在金属剑缘流动。那一刹那,张郎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此时对面山头的阴影飘了过来,如不看到身影,他们那双双眼珠,还以为是一群萤火虫飞舞过来。与第一个恶鬼长得一模一样,三个……四个……五个……,江阴或许能感觉伴随他们而来的寒意,但公子哥既没看到它们、也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张郎应该警告他,毕竟那是他职责所在。然而一旦出声,他便必死无疑。于是他颤抖着紧抱树干,依旧不敢作声。

    惨白的长剑厉声破空。

    江阴举起钢剑迎敌。当两剑交击,发出的却非金属碰撞,而是一种位于人类听觉极限边缘,又高又细,像是动物痛苦哀嚎的声音。江阴挡住第二道攻击,接着是第三道,然后退了一步。又一阵刀光剑影之后,他再度后退。

    在他左右两侧,前后周围,其余异鬼耐心地伫立旁观。它们一声不吭,露出瘪呛的脸,脸上无任何表情。

    江阴的剑术虽然不是很高超,但是也练得如火纯情,猛然间,他一剑刺进了恶鬼的身体里。

    但是恶鬼并没有因为这一剑有所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任何类似于血一样的液体流出来。这刚好给它创造了机会,恶鬼一捅剑,长剑直直的对穿了江阴的身体。

    血液从江阴身体里流了出来,炽热的血液在冷空气中蒸汽朦朦,滴到雪地的血泊,红得像火。

    恶鬼把剑从江阴身体抽出来后,一推他脑呆,江阴倒地。

    旁观的异鬼仿佛接收到什么讯号,这时一涌向前。一片死寂之中,剑雨纷飞,这是场冷酷的屠杀。张郎闭上眼睛。他听见地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谈笑声,尖利一如冰针。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树下的山脊空无一人。

    月亮缓缓爬过漆黑的天幕,但他依旧留在树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最后,他驱动抽筋的肌肉和冻僵的手指,爬回树下。

    江阴的尸体面朝上倒在雪地里,身受万剑,惨不忍睹。见他命丧于此,才发现他原来有多年轻,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

    张郎在几尺外找到他的剑。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之后才把剑捡起来。他要拿这柄剑当证物。欧阳赞还守着马匹等他回去么?最好加快脚步。

    张郎起身。此刻江阴却站在了他面前。

    他的华裳尽碎,容貌全毁,剑光反映出他左眼瞳孔的一片茫然。

    他的右眼却是张开的,瞳孔中烧着绿火,看着张郎。

    剑从张郎无力的手中落下,他闭眼默祷。优雅修长的双手拂过他的两颊,掐住他了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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