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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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却说了句:“回头你就知道了。”

    “芹二爷刚才是跟连三刀在谈王达臣?”仲四找话来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说王爷回京的时候,是有个庶福晋先到张家口等着接。有这回事吗?”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个。”

    “我想也应该是他。”

    “怎么样?”曹震诧异的:“你何以忽然问到这话?”

    “是谈夏云谈起来的。”曹雪芹将连三刀所说的情形,转述了一遍。

    曹震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看仲四,终于仲四也注意听了。等听完,曹震喝了口酒,望着仲四说道:“咱们谈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点点头,神色很谨慎,不再有别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样,却不便率直动问。不过看样子会牵涉到夏云,他不能不关心;私下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能把他们的话套出来才好。

    就这时候,仲四的一个跟班,推门进来;在他主人身边低声说了句:“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两个。”

    “好!”仲四转脸向外,大声说道:“都进来吧!”

    那跟班的急趋到门,掀开棉门帘,只见进来一个妇人,后面跟这个小伙子;那妇人花信年华,初看长得不怎么好,但接触到她的视线,那双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摄人的魅力,顿时觉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仲四爷!”那妇人将手中衣包摆在一旁,在席前行礼。

    “来,来,献给曹二爷请安。她叫翠宝。”仲四指指点点的引见:“这是曹二爷的令弟芹爷。”

    “曹二爷!芹二爷!”翠宝一一请安。然后转身招呼:“杏香,来见两位二爷。”

    那杏香带着一顶罩头遮耳的圆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罗斯呢面、狐腿里子的“一裹圆”,脱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发觉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郎,长得很白,也有一双灵活的眼睛;极长的一条辫子,衬着红袖棉袄,显得分外的黑。

    “曹二爷!”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来,在她冻红了的双颊上摸了一下,“真是书上形容的杏脸桃腮。”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内赏人用的足赤金钱,往他手里一塞,“留着玩!”

    “谢谢曹二爷!”杏香请了安,把手掌伸开来,把玩着那枚金钱说:“这上面四个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什么呀?”

    “你问我弟弟好了。”

    “对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问仲四:“曹二爷的弟弟怎么会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缠到哪里去了?”他说,“人家是别号里头有一个‘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爷!”说着福了福。

    “别客气!”曹雪芹说道:“钱上是四个篆字:万国通宝。”

    “原来这就叫篆字。”说着,杏香转脸去看翠宝。

    “没有外人,”仲四开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宝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却与曹雪芹并作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变成对得聊了起来;向隅的仲四,不是在两面插嘴,席面上就立刻热闹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满面泛红的翠宝说。

    “是啊!”翠宝说,“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进屋子就脱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脱了不像样。”

    “你不是带了衣包,干脆到里面去换了。”说着,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爷住这里。”

    翠宝双眼很快的往曹震一瞟,站起身来,携着衣包进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转脸问杏香。

    杏香并无表示,曹雪芹抢着说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还待再劝,杏香便开口了:“芹二爷说得不错,我得回去。”

    仲四与曹震相视一笑,仿佛笑他们两人脸皮都薄;曹雪芹装作不见,心里却在想,应该做点老练的样子出来。

    于是他找话来谈:“你叫杏香,当然十二月里出生?”

    “是啊?芹二爷你呢?”

    “我十四月里。”

    “对了!四月里芹菜长得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不断点头:那种带些稚气的认真,看来很可笑,但也很可爱。

    这时翠宝已换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袄,撒脚裤;走回来笑着说:“这一来可轻快的多了。”说着,提壶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说道:“你也跟芹二爷说说话才是。”

    “一直在谈。”曹雪芹接口:“看你出来了才停的。”

    “喔。”翠宝又说,“我这妹子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很好。谈不到包涵。”曹雪芹又问杏香:“你们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曹雪芹又问,“怎么又以姊妹相称呢?”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杏香答说:“你们爷们儿,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热闹吗?”

    曹雪芹语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来杏香生了一张利口。”

    “我这妹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让人,到头来自己吃亏。”

    “这倒是是实话。”仲四按着杏香的手,是一种长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么心直口快,那天有何至于受气。”

    听得这一说,杏香的眼圈就有些红了。曹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断定,讲出来一定不会有趣,所以也不想问,只说:“好好儿的,干吗伤心?来,来,喝了门杯,咱们行个什么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说。

    “不好!”曹震否决,“太吵了。”

    “那行什么令呢?”仲四赶紧声明,“文绉绉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个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转脸说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这些杂学,连猜枚、射覆、投壶之类,几乎已经失传的酒令都考察过,这是略想一想说道:“咱们‘拍七’吧!”

    “什么叫‘拍七’?”杏香立即发问,“我得先弄清楚。”

    “挨着往下报数,遇到‘七’不能张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什么叫‘明七’、‘暗七’?”

    “明摆着有个‘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数,比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没有什么难。”

    这是曹震已经打算过了,随即说道:“我做令官,杏香怎么样?”

    “咦!”杏香问道,“震二爷怎么不问别人,单单问我?”

    “因为你嘴厉害,意见最多,所以先问问你。你不反对,我可救药走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身炮。”

    吐语尖新可喜,连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颜色,咳嗽一声,方始开口:“酒令大如军令,有几件事,大家听清了。第一,接的要快,打个顿就算违令、罚酒,连错两次,罚个‘皮杯’---”

    “什么叫‘皮杯’?”杏香插嘴问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得请令官先说明白。”

    “咆哮公堂,罚酒!”曹震神气活现地说。

    杏香不服,还待声辩;仲四劝阻她说:“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罚皮杯了。”

    杏香无奈,只好喝了一杯;只听曹震又说:“罚完重新起令,逆数、顺数,或者接着数、从头数,临时再定。”接着便起令,“从我起,顺数。一。”

    顺数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宝,周而复始又到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转到了仲四,脱口喊了一声“十四”,自知违令,一言不发的罚了酒。

    “接着数,逆数。”

    逆数便是倒回来,该杏香接令,却无动静,曹雪芹遍轻轻推了一下,“该你!”

    “该我?”杏香慌慌张张的,“怎么会该我?”

    “不听令官说逆数吗?”

    “啊,啊,不错!”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曹雪芹不答,却向曹震问道,“请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第一次不准。”

    “那可就没法子了。”曹雪芹将自己的酒,故意泼掉些,放在杏香面前,“你喝吧!”

    连曹雪芹都这么说,杏香料知辩也无用;等她喝了酒,曹震说一句:“下一个接令!”曹雪芹自十五数了下去。

    曹震是有意要拿杏香开玩笑,逆数、顺数、接着数、从头数,一无准则;尽管杏香整顿全神,丝毫不敢大意,但绕来绕去,到底还是将她的脑筋搅昏了,一连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曹雪芹顺数到二十七,未拍桌面而开了口,罚酒一杯。等曹震宣示“往下接着数”,杏香随即一拍桌面。暗七当作明七处理,也是一错。

    “嘿!”仲四大为高兴,“要喝皮杯了。”

    “令官!”曹雪芹为杏香缓颊,“第一次代酒不准,这回是第二次。”

    “好!姑且照准!”曹震又向杏香警告,“再错,可得罚皮杯了。”

    “不会错。令官请放心吧。”

    “不错最好。倒回来接着数。”

    于是曹雪芹接着数二十九,曹震三十,下一轮该他三十五,故意弄错了自己罚酒,然后又反过来接着数,曹雪芹三十六,紧接着便是杏香的三十七。

    这一下便搞得她应接不暇,四十二、四十七、五十七、六十七、七十七,轮了八圈,倒拍了五回桌子,最后一回该拍桌面,拍了桌底,终于错了。

    “雪芹,”曹震下令,“给她一个皮杯。”

    曹雪芹面有难色,杏香却还在问:“什么叫皮杯?在哪儿?”

    这对照的神态,加上令官一本正经的脸色,惹得仲四和翠宝匿笑不已。而曹雪芹却更觉尴尬,额上都冒汗了。

    一急之下,倒急出来一个计较,“我还不大会。”他说:“回头谁连错两次,做个样儿出来瞧瞧,我在缴令。如何?”

    曹震尚未答言,仲四已拍掌附和;曹震自然同意,而且自己连错两次;有意作法自毙。

    当然,用不着他自己下令,就有仲四越俎司命,“翠宝,”他说,“罚曹二爷一个皮杯!”

    翠宝看了杏香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是为难的神气。

    “这样吧!算我受罚行不行!”

    “不行!”杏香抱不平,“你凭什么受罚?”

    “不算受罚,不算受罚。”仲四接口说道:“算替曹二爷代酒,不过这个皮杯仍旧得由曹二爷给。”

    杏香不知该不该反对,也不知如何反对?但见曹震喝了一大口酒,搂着翠宝,双唇相接,将口中的酒度了过去。

    “原来这就叫皮杯啊!”杏香睁大了眼说:“喂酒吗!”

    “对了喂酒。”仲四笑道,“马喂草料人喂酒。让芹二爷喂你一喂。”

    杏香欲言又止,猩红闪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是默默的把头低了下去。

    “请吧!”仲四推一推酒杯。

    曹雪芹只是憨笑,翠宝便即说道:“芹二爷,你可别辜负了我妹子的意思。”

    听得这一说,杏香起身就走,躲入曹震的卧室;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恼怒,而是羞涩。

    “害臊了!”仲四向翠宝使个眼色,“劝劝她去。”

    “芹二爷,”仲四等翠宝离座后低声说道:“这杏香眼界极高,能让她看中的人,真还不多。”

    “不,不!多些盛意。”曹雪芹答说:“这几天在通州等于做客,萍水相逢,不必多此一举了。”

    “跟她们这些人,谁不是萍水相逢。你别怕!”曹震拍拍胸说:“有我!四叔决不能知道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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