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恋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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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恋人伤

  我猫着腰偷偷往门里钻,却正好撞上从屋里出来的小太监来喜。来喜是小皇帝的贴身太监,极是伶俐,一眼瞧见我这副偷偷摸摸的做贼模样,只朝我讨好地笑笑,并不做声。书房里很安静,门窗都关得严实,屋里燃着淡淡的熏香,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只觉得十分好闻。小皇帝坐在一大堆书后面,低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津津有味。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猛地一声大叫,他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书也掉在地上。是什么书?我正要去捡,却被他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抛在了后面。看他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中犯疑,脸上却朝他谄媚地笑:"皇帝舅舅呀,不是说好了要去福严寺的吗,究竟什么时候去呀。"小皇帝见我没有追问书的事,明显松了一口气,一边动作缓慢地把书藏在身后,一边若无其事地回道:"容汀真是越来越调皮了,进来也不说话。"我笑眯眯地凑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角,做天真无邪状:"皇帝舅舅说话不算话,你到底什么时候带容汀去福严寺嘛。"小皇帝的手伸了出来,对着我的脑袋瓜子敲了敲:"小丫头,就知道玩儿。"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心里却想着他到底把书藏在哪里。一边继续做天真无邪状跟他死缠烂打,一边小心翼翼地勘察地形。趁着他一个不注意,我的手果断地从他身后的椅子上抽出了那本神秘的小册子。小皇帝急忙伸手来抢,我手一偏,小册子掉在地上。"刷--"地一声响,长长的画册展了一地。低头看清上头花花绿绿的图案,顿时又呆又愣,一张脸顿时烧成枣红。我的天呀,要是知道小皇帝看的是春宫图,打死我也不敢来抢的。容汀今年十二岁,我不知道这宫里头的嬷嬷有没有教过她这方面的知识,反正我是知道不少。打从我十岁开始,就已经从太子哥哥的书房里翻出过绝版春宫图了,颜色画工技巧,比小皇帝这卷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是,我应该怎么反应才对呢?鼓起勇气偷偷抬眼看一看小皇帝,他一双幽黑的双眸晶亮有神,定定地看着我,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捡了么?我心中疑惑。刚才还急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怎么一动不动,莫非要我来动手。空气诡异地凝结了许久,我终于受不了这种压抑,主动打破沉默。干咳了两声,舔舔嘴唇,吞下口唾沫,缓缓地蹲下,用两个指头捏起画册的一角,然后颤巍巍地递给小皇帝。伴随着的,是我僵硬的干笑。小皇帝并不急着接手,一双墨黑的眼珠子贼亮贼亮,好似发着幽光。我再次傻笑两声,小声道:"皇帝舅舅,你的。"他终于笑起来,缓缓伸手接过了,眼睛往下瞟了一眼,又看了看我,继续笑。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我也只得跟着赔笑。笑得脸上肌肉开始酸痛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搭救了。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大踏步而来,后面跟着的是来喜细碎的脚步声和带着些许颤抖的说话声。"云将军,您不能进去,陛下正在--"我看见小皇帝的脸上顿时变色,心知这云将军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若是被他看到小皇帝看春宫图,只怕没什么好事。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从他手里抢过画册,提着裙子就朝书架后面的琉璃屏风奔去。刚刚躲好,就听到门"啪--"地一声被撞开,砰砰几声又沉又重的脚步声,就这样径直冲到小皇帝桌子前。真是嚣张啊,我心里想,却不敢探出头来偷看。透着琉璃屏风,只依稀地看到一个高高的人影,背着光,腰上似乎还别着刀鞘。"叩见陛下。"我听到那人说道,带着些鼻音,不知是感染了风寒还是哭过了。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应该不会哭吧,我心里想。却没有听到下跪的声响,只有小皇帝低低的声音:"云将军不必多礼。不知云将军这么急着要见朕,所为何事?""陛下为何不将吴东城斩首?"竟然是质问的语气,完全没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我忽然有点同情小皇帝了。"那个……云将军一封书信就说吴统领犯有贻误军机之大罪,可是,这事怎么也得交由刑部……"小皇帝结结巴巴的话尚未说完,又被那穷凶极恶的声音给打断。"莫非陛下认为是微臣冤枉了他吴东城不成?""我我……朕,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朕觉得,吴统领乃是……""有什么只是的。那吴东城拖发军粮,致使我边十万子弟挨冻受饿不说,还谎报军情,贻误战机。陛下若不惩治他,只怕我边防十万军队不服。""那云将军的意思是--"小皇帝的声音明显低了不少,看来是被那恶煞给吓到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根本容不得有半点拒绝的余地。就连我也被这话中的杀气给煞住,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喉中一阵干裂沙哑,一时竟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谁?"一声震天的大吼,吓得我差点从屏风后滚出来,双脚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手里的春宫画册沿着地板一溜地滚到外面。我低头从屏风下偷看,只见那画册全部展开,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一双皂色马靴的脚边。小皇帝今儿穿的是双银色鼠缎掐丝软靴,那双脚,自然就是那凶恶的云将军的了。那脚停了停,我的一颗心也跟着停了停。随后,那脚一提,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居然敢躲在尚书房里?待微臣前去查看!"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眼见着那双脚就朝着屏风过来了。小皇帝终于开口:"既然云将军这么说,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说话时,手忙脚乱地找了玉玺出来,狠狠地在空白圣旨上盖了个章。那双脚这才停住,迟疑了一下,终于往回走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那个云将军拿了圣旨后满意地离去,没有再来关心身处屏风后吓得瘫软无力的我。直到听到他的脚步真正地出了门,又过了好半天,我这才壮起胆子探出头来瞧瞧。屋里很安静,来喜不敢进来,书房里只有我和小皇帝两个人。角落里的熏香仍在袅袅地燃着轻烟,一丝丝飘入我的鼻息。仍是那股子似兰如麝的幽香,我却觉得沉闷而窒息。这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在我的印象里,父王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我所做的,不过是尽力地去讨好他。而小皇帝,虽然我曾经那么的看不起他,但却没有蔑视之心,我把他当做一个帝王去讨好巴结,而不是我的亲人。如今忽然见到他这样受委屈,心里竟然有种微微的失落和疼痛。小皇帝沉默地坐在书桌前,背挺得笔直,可影子却说不出的萧索苍凉。即使他再无能,他总是皇帝,是一国之君,被一个臣子如此逼迫,心里肯定很难受。那个该死的云什么将军,丝毫不知君臣之别,这样的乱臣贼子,若是碰到父王,早就被押出去问斩了。我蹑着步子从屏风后转出来,一点点走到小皇帝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许久,他似乎终于感受到我的注视,转过头来,一双黯然伤神的眸子里强装出笑意:"容汀是不是被吓到了,是舅舅不好。"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仿佛被刺动一下,感觉莫名地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紧紧的。这个时候,忽然想这样拥抱他,好像我的双手能给他力量。小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伸手,拍拍我的背:"不怕了不怕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明明是安慰的话,却听得人想哭。小皇帝亲自送我回绣萍楼,一路上柔声安慰,轻言呵护。我心中感动,却也知道,眼下最需要安慰的人是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整整一晚上脑子里都想着白天里那个凶煞,吓得满头大汗地醒了好几次,早上再起来,已是头重脚轻。我一直以为自己胆子够大了,现在想想,那是因为没有碰到害怕的人。就算是身份高如父王和小皇帝,我也能镇定自若地施展着绣荷教给我的种种招数,可是碰到那种一言不发就动刀动枪的恶鬼,我也没辙。吃罢早饭,小翠正要去请太医过来看病,来喜过来了,带来了小皇帝的旨意,让我哪儿也别去,一会儿带出宫。听到这样令人振奋的消息,我自然是什么病都没了。若是为了这点头疼脑热的事情耽误了出宫大计,那才叫得不偿失。乖乖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小皇帝终于来了,换了身简单朴素的衣服,看起来怪别扭的。不仅如此,他还让来喜给我准备了一套小号太监服的,嘱咐我换上。这是什么状况,为什么出门还要换成这样,以前太子哥哥带我出宫都是堂堂正正地走大门,从来不怕别人知道,为什么身为皇帝的他反而要这么小心谨慎?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乖乖照办,快速地进屋换了男装出来。宫里头虽然也有十来岁的小个子太监,可是长得我这么娇小的还真不多见。那身衣服穿在我身上像是套了个麻袋,还能再装进两个我。小皇帝看着我勾手搭脚的模样,不仅不同情,反而在一旁笑出声来。连来喜也一脸忍笑的表情,一点都不厚道。跟着我们出宫的还有好几个年轻侍卫,其中有一个我也认得,正是第一天来这里时在楚哥哥家里碰到的那个李侍卫。因着这层关系,我对他格外有好感,待他也格外亲切。不过他在小皇帝面前甚是恭敬,不仅寡言少语,连对我的热情也表现得极为冷淡。福严寺在城郊的落霞山腰,我们得穿过运城最繁华的大街才能出城。这一路只听得车马喧嚣,吆喝阵阵,我心中好似有只猫爪不停地在心口挠来挠去,奇痒无比。好几次想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新鲜玩意儿,都被小皇帝看似不经意的眼神给挡了回去。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傍着他出宫一行,我可不想就此搞砸了。终于行至落霞山脚,这里是运城风景最为美妙之所在,山虽不高,却胜在秀美雅致,奇石怪松,绿树成荫,溪水潺潺,鸟鸣啾啾,时有松鼠跨空而过,眨眼望去,便只余一道极尽消失的灰。小皇帝兴致不错,一路上谈笑风生,可惜随行那几个侍卫都不善言辞,居然不懂得见风使舵,吹捧奉承,只有我一人笑嘻嘻地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小皇帝哄得团团转,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这福严寺据说出了名的灵验,所以香客十分众多,只是侍卫们太过尽责,尚未进寺门,庙里就已经被清得差不多了。小皇帝牵着我的手径直进了大成殿,侍卫们在外头守着。以前我对这些佛呀神的还是挺敬重的,可是自从我死后变成鬼却没有遇到一个同类,黑白无常又如此不尽职尽责后,我对他们的印象就大大改观。所以,小皇帝跪在地上诚心诚意地叩头许愿时,我睁大眼睛朝四周左顾右盼。正盯着天花板上的雕梁藻井发愣,脑袋上挨了一下。原来小皇帝已经向佛祖许愿完毕,转头望向我。他的动作并不重,只是轻轻地一敲,眼神温柔而宠溺。我却故意摸摸脑袋,恼道:"好痛,皇帝舅舅真坏。""你这小丫头,最近越来越调皮了,连佛祖面前都不老实,我真怀疑啊,这小脑袋里是不是换了个人。"小皇帝漫不经心的一句调笑,却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是我做得太过了,最近在小皇帝面前有些得意忘形,想想以前那懦弱乖巧的容汀,怎么也不可能会对着小皇帝这样撒娇。于是低头搓搓衣角,放低了声音,小声道:"皇帝舅舅在说些什么呀,莫非皇帝舅舅不喜欢容汀这样,那容汀以后就乖乖的好了。"小皇帝哈哈大笑,拉着我起身,笑道:"小丫头,看你这一脸委屈的模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不管容汀怎么样,舅舅都很喜欢,不过,舅舅更喜欢现在的容汀,聪明又懂事,机灵又调皮,要是舅舅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说罢,捏捏我的脸蛋,牵着我往门外走去。刚刚出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瘦削的身影。一贯的青衣布衫,皂色软靴,苍白脸颊,如墨双眸,楚哥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几乎是同时,我松开了小皇帝的手。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并没有深切地去考虑自己的身份是容汀还是玉娉这个问题,只是潜意识地认为当着楚哥哥的面,牵别人的手非常非常别扭。小皇帝低头诧异地看着我,连楚哥哥上前见礼都忘了回话。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笑着朝楚哥哥说道:"今儿真是巧了,江爱卿怎么也有空到福严寺来了。"我心中一咯噔,小皇帝这话里的意思莫非是楚哥哥就只能一天到晚地关在宰相府里做事么,真是压榨人。楚哥哥却只是笑笑,低声道:"微臣陪表妹过来上香。"我这才惊觉三步开外的地上还跪着个少女,梳着时下流行的飞天髻,上头插了支碧绿的梅花玉簪,缀着点点豆大的明珠,煞是闪亮。她着了身水绿色长衫,腰间用深色缎子做底,绣着鹅黄的腊梅与褐色树枝,很是精致。心里头像是被什么钝器狠狠撞击了一下,闷闷地痛,却又说不出所在。那少女刚开始很是羞涩,深深地低着头。小皇帝皱了皱眉头,道:"原来是许翰林家的姑娘。"然后着她起身。她方才缓缓直立,幽幽抬起头来,却是一副极美的容颜。我忽然有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雪白如玉的瓜子脸上嵌着精致无比的五官,一双剪水秋瞳灵秀聪慧,尖削的小下巴看得人怜惜之心顿起。我越看越觉得心里荒凉,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自己脚尖,那里还残留着方才上山时不知从哪里蹭来的污泥,原本鹅黄的腊梅花儿被染成了混浊的灰色。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地,楚哥哥那表妹似乎对我颇有敌意,尤其是当她听到楚哥哥唤我长乐公主时,她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恨意。当然,我也不会怕她。这个女人恁地痴傻,不管她是什么出身,总贵不过皇家。眼下我摆明了有皇帝做靠山,她还如此明显的厌恶,真是不知说她什么才好。表妹表妹,这词的意思是多么的内涵丰富。我偷偷看了看楚哥哥,他脸上倒是坦荡荡的君子模样,可是,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些不让人安心的想法。我不敢当着小皇帝的面一直盯着楚哥哥看,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已经渐渐知道,小皇帝虽然耽于玩乐,不理政事,心思却是极缜密,甚至能从偶尔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看出人心中所想。我不想被小皇帝看穿心事,所以端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礼貌地微笑,微笑。可是,楚哥哥真的没有多看我一眼,他神态自若地跟小皇帝说着话,态度恭敬而自然,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瞟过我,那般的陌生与冷漠。他永远也想不到,那个曾经和他一起经历过孤独寂寞的玉娉,如今就在他身侧,而他,却目不斜视,或者,视若无睹。楚哥哥很快告辞离去,小皇帝则牵着我的手进了后院的禅房。我虽然心里有事,不过还是笑意盈盈地陪着他听着那枯燥无味的老和尚念经。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将心事藏在内心深处才能不为人所知,那样,才会安全。我听见老和尚说故事,他说昔日寒山问拾得:世人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我当如何处之?拾得曰:只要忍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些话我陪着太子哥哥去江城外万年寺的时候也听庙里的和尚讲过,不过太子哥哥只是置之一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男子。太子哥哥常常说,人生在世,就是要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什么宽容什么大量,那些自己吃亏上当受苦挨罪的事情千万不要做。我同意他的说法。可是小皇帝却很严肃很认真,他颦起眉头,仿佛在思索这段故事的深刻内涵,最后展颜一笑,对老和尚说:"多谢大师指点,子服自知该如何取舍。"很恭敬地道了声阿弥陀佛,这才牵了我出来。小皇帝似乎解开了心结,心情比上山时还要畅快,面上志得意满,行走间健步如飞。我终究是吃了容汀这小小身子的亏,上午上山时早已费尽了气力,这会儿已是腰酸背痛,体力全无。小皇帝倒也讲义气,降贵纡尊蹲下身子要来背我。如此难得的沟通机会我怎会轻易错过,不顾周围侍卫们惊讶的目光,拍拍手就跳上了小皇帝的龙背。小皇帝比楚哥哥要胖,背上肌肉结实而舒服,我趴在他身上简直要忍不住唱小曲儿。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许大千金那张脸,没来由地一阵不舒服,忍不住凑到小皇帝耳边说她坏话。"皇帝舅舅,我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呀,那个许什么的小姐一直瞪着我,好像要吃了我似的,容汀好害怕呀。"我听着自己用这种稚嫩纤细的嗓音说着貌似单纯无心的坏话,一再地佩服自己从绣荷那里学来的招数真是出于蓝而胜于蓝。小皇帝哈哈一笑,故意道:"原来容汀也知道害怕了,朕还以为你胆大包天呢。"我撇了撇嘴,不说话。小皇帝忽然停下步子,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很奇特的语调问道:"容汀竟然不认识她吗?"他的语气如此之怪,让我心中顿生警惕,脑中稍稍一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缓缓压下狂乱的心跳,我用一种酸溜溜的语气说道:"我才不要认识她呢,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她不就是仗着有父亲的宠爱吗?我,我就是没有人喜欢,我也不要她喜欢。"说着话,眼泪啪嗒啪嗒地滴下来,落在小皇帝的背上。小皇帝无奈地将我放下,一边蹲下身子细细地擦着我眼泪双流的脸颊,一边柔声哄着我。"是舅舅不好,舅舅惹容汀生气了,容汀不哭不哭了。"我继续掉眼泪:"我知道自己长得难看,又不乖,所以父亲才不喜欢我,不喜欢娘亲,才会不要我,把我一个人丢在宫里头。可是,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希望自己又聪明又漂亮,我也希望有人能喜欢我。我一直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聪明更乖巧,很努力地想让大家都喜欢我,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我很坏,我嫉妒她,所以才会在皇帝舅舅面前说她的坏话,我是一个坏人……"说到这里时,我已经是泣不成声。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容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积攒在她内心许久不曾说出的秘密,而不是--为了消除小皇帝的疑心而悉心编造的说辞。关于容汀的母亲长公主与许翰林那场婚姻,我曾听过宫女们偷偷谈起。那个心高气傲的长公主不知怎的偏偏看上了一个小小的许翰林,更甚者那许翰林竟然早已娶妻。尔后是长公主不顾一切非君不嫁,再然后是皇家赐婚,许翰林被迫休妻。许翰林与妻子感情深厚,虽被迫迎娶长公主,心中仍不免气愤,婚后与公主并不恩爱。长公主郁郁不得欢,婚后第三年,便撒手离世,留下一女容汀。对于容汀这个孩子,许翰林也并不喜欢,容汀在宫中生活十余年,他甚至从未主动进宫探望。也许在他的心里,还永远地恨着那个逼他赶走自己妻子的长公主吧。许家小姐叫楚哥哥表哥,这么说起来的话,容汀与楚哥哥之间的关系更加错综复杂,我究竟要怎样与楚哥哥相处,这真是一个大问题。我哭得有些累了,趴在小皇帝肩头沉沉睡去。蒙胧间,仿佛真的看到容汀,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伤心欲绝的模样。进城的时候马车颠了一下,我醒了。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小皇帝的腿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姿势无比暧昧。好在我只有十二岁,好在我的身份是他的外甥女,否则,那后宫里所有锋利如刀刃的言语和遂不提防的阴谋会毫不犹豫地朝我袭来。小皇帝的手指探过我的脸颊,帮我把乱发捋至耳后,笑笑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哭累了就睡。"他的声音很柔和,如同春风般拂过脸颊,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很容易就忘了不久之前还曾严肃而阴霾的眼。我擦擦脸,不好意思地笑笑,挣扎着从他腿上爬起来,和他并列着坐好。沉默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扭过头来看着他的侧脸。小皇帝和楚哥哥同岁,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质。除了在我的坟前失态过,楚哥哥永远是淡定沉稳的表情,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惊慌失措,那么冷静淡漠,让我怀疑,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楚哥哥。小皇帝则不一样,他总是笑着,温柔地笑,爽朗地笑,开怀地笑,尴尬地笑,甚至明明心情不好时还会礼貌地笑,对着云将军时还会讨好地笑。我不懂,他不是宋国的皇帝么,我的父王也是皇帝,他从来就不会掩饰自己的怒火和坏脾气,他生气的时候能把升平殿的屋顶给掀翻了。可是小皇帝为什么就这般委屈,看得我心里微微地疼。小皇帝生得是极好的。他继承了太后的美丽的容貌,俊朗清秀的五官,干净纯粹的气质,不像皇帝,倒像是邻家温柔耐心的兄长。"容汀盯着舅舅看什么?"小皇帝的手指在我鼻子上点了一下,这种宠溺的动作他做起来一点都不会觉得突兀,仿佛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低头,揉着衣角,小声道:"为什么皇帝舅舅长得这么好看,可是容汀却这么丑。就是因为容汀长得难看,所以我爹爹才不喜欢我么?"小皇帝愣了一下,眼中闪过黯然的怜惜之色,摸摸我的头,温柔地笑道:"傻瓜,容汀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姑娘,怎么会难看呢。你才十二岁,等你长大了,就是整个运城最美丽的女子。至于你的父亲,他是不喜欢你,只是--容汀呀,这个世界很复杂,很多事情不是简单地用喜欢或者不喜欢就能说清楚的,你的父亲,他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不再追问。小皇帝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很感激他善意的谎言。容汀虽然年幼,尚未长成,但就是长大了,也绝对称不上美貌。至于绝色,我心中一笑,只有以前的玉娉公主才称得上那样的称呼吧。我能在一众兄弟姐妹中独占帝宠,靠的也不仅仅是手段。我歪着脑袋朝小皇帝一笑,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那皇帝舅舅要送什么礼物给运城最美丽的小公主呢?"小皇帝呵呵地笑出声来:"宫里头那些东西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朕什么时候小气过。"他这话倒是不假。自我附于容汀之身,小皇帝那边的赏赐有如流水,从未停止。只不过,那些金银珠宝我从小就见惯了的,何曾入得了我的眼。时辰尚早,街上仍是一片喧嚣,叫卖吆喝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缩了缩脑袋,凑到小皇帝身边蹭了蹭,撒娇道:"皇帝舅舅带我上街溜达一圈儿吧,整天关在宫里头,闷都闷死了。"小皇帝想了想,笑着点头。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对于一路追随的侍卫们来说,这可是天大的问题。虽说眼下宋国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但谁也说不准暗地里是怎样的波涛汹涌。小皇帝毕竟身份不同,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众侍卫将万劫不复。所以,当侍卫们听小皇帝说要下车走一走时,他们都十分吃惊。首先出来反对的就是那个一直不说话的李侍卫。本来还以为他会一直沉默寡言下去,想不到面对小皇帝时,居然还能反驳得如此大胆。小皇帝终于拿出了自己皇帝的威信,坚持牵着我的手下了车。他抱我下车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李侍卫懊恼的眼神。正是夕阳西下,天空燃着金灿灿的晚霞,将沿街的建筑都染上一层金色。比起出宫的时候,街上人少了许多,但两侧的酒楼茶肆仍然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我们一边走,一边朝四周打量。小皇帝也应该不是经常出宫,见着外头这些稀罕玩意儿比我还兴奋,一会儿捡这个,一会儿摸那个,偏偏就是不买。我不客气地要了两串糖葫芦,一串自己吃,一串递给小皇帝,至于付钱的事,都留给紧随其后的李侍卫了。小皇帝对这红亮的物事充满了好奇,可就是不敢动口,看着我大气不歇地把一整串糖葫芦解决完毕,才战战兢兢地咬了一小口。不过他对这些吃物不感兴趣,只觉好奇,什么东西都是浅尝辄止。走了一段,经过一个卖首饰胭脂的小摊,里里外外围了一群人,颇是热闹,便想拽着他凑过去。这回他却不干了,支支吾吾地不肯过去,我听了他嘀咕了半天,却原来说这是女人家的东西,他乃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与女人挤作一团。我心中好笑,却也不勉强。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能陪着我走这一段就已是天大的荣宠,我怎会贪心不足。但女人爱美的天性还是驱使着自己的脚步挤进了人群。这家摊位虽小,货色却不俗,玉簪银钗胜在做工不凡,每一个都匠心独具,没有一个同样的。不过这些物事宫里头多得是,什么复杂精巧的式样都能做得出来,我倒也不是特别喜欢。挑了一阵,却从角落里挑了柄木梳出来。这木梳不大,桃木制成,红褐的质地,上头仔细地刻了株兰草,还写了几个字,"浮生恍若梦"。我的脑子里忽然轰了一声,顿时说不出话来。明明只是几个普通至极文字,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浮生恍若梦,浮生恍若梦,却不知这一梦何时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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