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面具人
在我出声请求小皇帝之前,他已经让侍卫掏出钱来付了账。我很感激。又在众人簇拥下走了一段路,渐觉疲惫,正要跟小皇帝说回马车,忽见街上一阵骚动。抬头看时,只见一匹黑马发疯似的朝我们疾驰而来。我何时见过这种阵仗,一双脚顿时瘫软无力,只知道拽紧了小皇帝的手惊叫出声。头一晕,身子已经被人以雷霆之速推开,再惊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一旁的小皇帝脸色如纸,嘴唇发白。我叫了好几声,他才猛地惊觉,一手抓住我的手腕,难掩关切眼神。"容汀,有没有伤着?"我轻轻摇头,转身过去看一旁的救命恩人。是个三十开外的男子,一身灰袍,相貌普通。正待上前道谢,却见他朝小皇帝恭敬地一行礼,沉声道:"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我这才惊觉原来此人是小皇帝的侍卫。想不到小皇帝暗地里还派了人保护,我心中微微讶然,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身形背影竟然有些熟悉,到底在哪里见过呢?我仔细搜索脑中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小皇帝伸手拉我上车时,我脑中陡然一个激灵。这个念头的涌现犹如一桶冰水将我从头浇到脚,如同置身冰窟,全身冰凉,几乎不能呼吸。"容汀真是被吓到了,一双手冷得像冰块。"小皇帝亲热地握住我的手,塞进他怀里。我木然地看着他,挤出僵硬的笑颜。他脸上浮现的笑脸是那么的遥远和虚无,让我看着只觉一阵恍惚。低头,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地倒在他肩头,闭眼,身心俱疲。我很想说服自己那是看花了眼,可是,想想小皇帝一再试探的话语,心中了然,继而冷笑。难为他身为九五至尊还有耐心对着我这个冒牌货演戏,这么多天下来,不知心中作何想。在他那些温柔的眼神和关切的话语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复杂多变的心思?我不知道容汀到底偷听了什么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但是,要对自己的亲外甥女下如此毒手,小皇帝的狠,我自愧不如。本想着还能依靠小皇帝过些无所事事的逍遥日子,而今看来,老天真是待我不厚道,定要我过得如履薄冰才心安。不过这些自在逍遥的日子我还真是不习惯。人生啊,一定要有无数的曲折离奇才够精彩。我们两个人,明明知道彼此在演戏,却装腔作势地为对方配戏,没有比这更好笑好玩的事了。我不由得笑出声。回宫后径直回了绣萍楼,小皇帝只当我被吓到,也不怀疑,还差人送了些压惊的药物补品过来,极尽慈祥之能事。晚上躺在床榻之上,仔细回想来到宋国之后与小皇帝交往的点滴,越想越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先帝膝下有皇子三人,小皇帝年岁最轻,即使有太后撑腰,若自己没半点本事,这皇位能落到他的头上。那云寄苍是如何权势滔天,可也不敢有逆反之举,若非有所顾忌,他会等待至今?这小皇帝呀,摆明了就是扮猪吃老虎,等着人家主动送上门。再仔细想想我自己的处境,小皇帝虽然不敢把谋杀容汀的事情告之于太后,但只需旁敲侧击地推波助澜,太后也不免生疑。万一真的追查起来,我这个冒牌货难免泄露马脚。如此看来,连太后都不能倚仗。究竟要如何才能在宋国立足呢,整整一晚,我都在思考这个重要的问题。皇宫里忽然忙碌了起来,问了才知道是雍国使臣来访。宋与雍、梁毗邻,梁盛雍强,宋国虽富,却兵马积弱,也正是如此,云寄苍才能权势滔天,因为他手中掌控着西北和京师大部分的军队,每一个动作都直接关乎着宋国的存亡。宋国一向与雍国交好,用钱财和美女换得了短暂的平静。可是,只要雍国使臣一到,整个京城都蒙上一层紧张的气氛,连皇宫里的空气都格外的窒息,每个人都在猜想,他们又把价格开到了多少,或者,又看中了哪位公主或者名媛,甚至有官宦家族赶着这几日急匆匆地备办婚礼,生怕自家女儿成了政治的牺牲品。这样的环境下,小皇帝也忘了我的存在,全心致志地投入其中。而我,也藉此机会,仔细考虑我的未来。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雍国使臣却提出和亲之计,曰:雍帝愿纳宋国公主为贵妃,两国交好,永不相战。朝中顿时一片叫好之声。我初时还有心嫁入雍国,一方面好逃离小皇帝的视线,另一方面,雍国贵妃之位或多或少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是,我年岁尚轻,身份不正,只怕实行起来颇是麻烦。尤其是当我听说雍帝已是六十出头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后,这份心思很快打消,还犹自庆幸自己条件不符,不然,真的有可能被当做求和的政治工具,在雍国后宫寂寞地蹉跎后半生。雍国使臣住在皇城中的会同馆,据说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分外老实安静。众朝臣不明其意,日日集在大殿中商讨他们究竟有何阴谋,几乎夜不能寐。我则是事不关己,毫不关心。以前在梁国的时候,也曾见过雍国使臣。他们大多高大魁梧,而且胆大包天。那次我换了宫女的衣服偷偷溜到东宫里找太子哥哥玩,结果就被一个十五六岁的随从模样的小子拦住,冲着我动手动脚。正巧撞见太子哥哥从大殿里出来,见到这情形,一脚就踢了去,直把那色胚踢得趴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随行的使臣吓得魂飞魄散,五六个架着他急匆匆地出门,末了,还不忘狠狠瞪着笑得抱着肚子的我剜了几眼。太子哥哥笑得得意非凡,原来那色胚是雍国的六皇子,乔装改扮了跟着出来玩的。"算那小子命大,下回让我再碰到,准让他断子绝孙。"太子哥哥连勾栏都带我去逛过,更不用说这几句粗口,我早已习惯。只苦了后头跟着的侍卫,满脸的忍俊不禁。后来雍国使臣连先前的合议都不顾就急急忙忙地走了,父王还一直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变卦,只有我和太子哥哥心知肚明,在东宫里笑得心照不宣。当然,太子哥哥并非莽撞之人,他后来偷偷跟我说,他早就看不惯雍国朝秦暮楚、远交近攻的把戏了,正好赶上那小子倒霉,成了他的出气筒。太子哥哥自幼习武,那一脚的威力自然非同小可。谁让那色胚好好的六皇子不做,偏偏要装成侍卫,谁不好惹,偏偏要惹上我呢。我依旧往太后那边跑得勤,一边琢磨她的喜好,一边拐弯抹角地问起些容汀过去的事情。小皇帝一天不敢承认自己杀过容汀,他就不能在太后面前肯定她的死,届时就算太后怀疑,也不会乱来。毕竟,这身子还是容汀的,不管谁来检验都是如此。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不是所有人都信。这日又与太后在御花园里逛着,太监忽然来报,说许大学士求见。太后沉默了半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似在征询我的意思。我愣了下,猛然想起这位许大学士可不就是我的父亲大人。赶紧低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那父亲我是没有见过,谈不上什么感情。更重要的是,我对他也无甚好感。就算当初坚持下嫁是长公主的错,但他既然娶了,就不该如此待她,长公主的早逝,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说了,即便长公主如此不好,容汀总是他的亲身女儿,这十年来他不闻不问,哪里有半分身为人父的责任心。这个敌不过皇权,就拿女子出气的男人,我瞧不起他。太后沉着脸半天不说话,阴恻恻地笑了笑,拨一拨盘里切成菱形的梨片,漫不经心地道:"请他进来吧。"不一会儿,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太监的指引下缓步而至。行至凉亭外,恭敬地跪地行礼,我侧身让开,不敢受。太后心不在焉地着他起身,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狭长的凤眼,挺直的鼻梁,十分俊秀的长相,想必年轻时也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难怪长公主对他情有独钟。只可惜--我想想自己平淡无奇的长相,却不知是随了谁。"许大学士怎么有空进宫来了?本宫还以为你忙于家族事务,早就忘了这里还有个女儿呢。"太后这话中的讽刺之意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我看见他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躬身回道:"家慈六十大寿将至,着微臣接容汀回府一聚。"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却是太后失手砸了手里的瓷杯。一旁侍立的宫人吓得面色如纸,浑身哆嗦。我偷偷抬眼看了看他,仍低头躬身,却无甚反应,想必是早就习惯了。太后不说话,可这意思谁都明了。我自然不敢忤逆她,委委屈屈地牵了牵她的衣角,小声叫了声:"太后娘娘。"太后脸色稍缓,摸摸我的头发,柔声问道:"容汀可要回去?"我怎敢答是,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倚在她怀中,乖巧应道:"但凭太后娘娘做主。"太后仰首一笑,对着我那父亲重重一哼,讥笑道:"许大学士可听到了。"许父脸上终于变色,却未敢多话。气氛正僵,听到太监尖细的嗓音远远地唤着:"皇上驾到--"我心中顿紧。小皇帝风风火火地冲进亭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自端了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又长长嘘了一口气,方才笑道:"还是母后这儿的茶水可口,入口生津。方才在大殿里听得朝臣们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头都大了。"他还是一副爽朗直率的模样,眼神清澈而单纯,看起来一派真诚,难怪之前我要被他骗了去。太后遣人再送上几盘点心,慈祥地看着他,柔声道:"国事虽重,但吾儿也要保重龙体安康,那些烦人的琐事不妨交由江宰相决断。皇儿事必亲恭,身子怕是吃不消。"听太后这话中的意思,倒是对楚哥哥信任得紧。这也难怪,以身替主异国为质近十年,换作旁人,有谁不会感激涕零。也只有小皇帝这般狠毒狡诈的,才会无动于衷。小皇帝终是看到了许父,微微一愣,继而笑问:"许翰林入宫所为何事?"未待许父回答,太后已经冷笑在前,沉声讽刺道:"许大学士终是想起这宫里头还有个女儿来,要来接容汀回府了。"小皇帝眉头一挑,抬眼看了看我,似有征询之色。我赶紧低头,以示置身事外。许父脸色虽难看,但还是一字字回道:"家慈六十大寿,欲接容汀回府一聚。"小皇帝眉头紧锁,垂首想了想,方才朝太后道:"既是老夫人大寿,于情于理容汀都应到场。不如大寿之日送容汀回府一聚,待老夫人寿诞过后,再接容汀入宫。"太后脸色微沉,只是小皇帝说话在理,她亦非蛮横无理之人,终究没有再说出反对之词。一侧的许父见此情形,立刻跪地谢恩,尔后匆匆退去,竟没多看我一眼。我心中冷笑,却不知是对小皇帝的虚伪,还是对许父的无情。许父一走,这凉亭中的气氛顿变。太后与小皇帝相谈甚欢,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我也在一旁附和着说几句笑话儿,逗得太后频频发笑。小皇帝则时不时朝我看上一眼,个中深意,不得而知。我忽然想起失斧疑邻的故事来,而今我和小皇帝这情形不正应了那笑话么。不清楚真想之前,小皇帝每一句话每个眼神都是那般温柔真诚、关心备至,待得知晓一切缘由,再看小皇帝时,仿佛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不可揣测的深意和阴谋。却不知小皇帝心里头的我,又是怎样一副光景。一会儿他们又谈起雍使提议和亲之事,为了送谁入雍之事甚是头疼。这皇宫里适嫁的公主有两位,一个是爱慕楚哥哥而不得的九公主,相貌才情自不必说,又是先帝宠妃所出,身份亦是高贵正统。另一位是十公主,性子柔弱些,相貌也是不错的,其母妃早亡,孤苦无依。我听到此处,大约能猜到他们的讨论结果。以九公主的身份地位,太妃怎忍她远嫁,定是那位没靠山的十公主倒了霉。可出人意料的是,在我看来如此简单的事情,太后和小皇帝却久久没有做出抉择,虽然从我角度来看,更期望把那个性子高傲刁蛮的情敌九公主送走。如此过了几日,竟听到九公主自愿和亲的传闻。我十分不解,就算九公主在楚哥哥那里吃了闭门羹,可京城里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以她公主的身份,可不是想嫁谁就是谁,哪至于委屈自己远嫁雍国去伺候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这个疑惑一直等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尚书房里听了小皇帝和楚哥哥的谈话后才解开。虽然我和小皇帝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可为了不让他察觉我的变化,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扮乖巧扮听话,天真无邪地出没于他的尚书房中,若无其事。小皇帝也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慈祥关切,一副好好长辈模样。那日我正在尚书房里睡着,迷迷糊糊地听见小皇帝的声音,带着些忿忿不平的隐忍:"他们一直暗地里联系吗?"然后是楚哥哥的声音:"这半月来,二位王爷已暗地派了数十人到会同馆,期间还曾在宫外酒楼会面,所为何事,微臣不敢妄言。"楚哥哥说话极有分寸,并未直言指出两位王爷的谋反之意,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我仔细一回想,差点忘了小皇帝还有两位野心勃勃的皇兄,其中那位晋王还是谁,可不就是九公主的亲兄弟,难怪她要抢着嫁到雍国去了,原来是想取得雍人的支持。话又说回来,有了雍人的支持,小皇帝的地位危矣,我是不是也应该赶紧另找个大树好乘凉呢。最后果然还是由九公主和亲。我得到消息后又是担忧又是兴奋。担忧的是,这时间太短,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靠山,兴奋的是,小皇帝这头扮猪吃老虎的妖怪肯定忍不住要出手了,却不知是怎样精彩的决斗。我越来越期待了。腊月已至,寒气愈胜,宫中一片萧瑟。我披着厚厚的白狐狸皮披风,由宫娥引着进了千秋殿。这是送九公主出嫁前的最后一场晚宴,明日晨起,她将一身华服嫁往雍国,而我所期待的好戏,大抵也该来了吧。大殿中燃了十多个暖炉,屋内温暖如春。几个正主儿还没到,我且端坐在角落处优雅地进食,不时有宫妇名媛前来问安,我微笑回应,谦恭礼让,难得的好心情。这让跟在后头伺候的小翠也受了感染,说话的声音也跟着高了不少。不多时,就见两位王爷在众人簇拥下进殿,满面笑容,春风得意。这二人我都见过。那个年级大些,留了两撇小胡子的便是当朝皇帝和九公主之兄,也是今天宴会的幕后正主儿晋王。此人一向不苟言笑,架子端得比皇帝还高,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以礼相待,他却傲慢地抬起鼻孔重重一哼,当时我就想把桌上装点心的盘子扣到他脸上。不过他今儿显然心情不错,那张一贯阴沉的阎王脸上竟扯出丝丝笑容,看得我不寒而栗。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是齐王,一向都是他的跟班,没什么主意的人。不过待人还算和气,见谁都笑眯眯的,不知道怎么就跟那阎王脸混到了一起。这二位与殿中诸人颇是寒暄了一会儿,这才落座于龙椅右首的矮几。他们刚刚坐下,就听"砰砰--"几声锣响,尔后是太监尖细锐利的嗓音高声唤道:"皇上驾到--"小皇帝和雍国使臣粉墨登场。太后说是有些头疼,所以没有出席宴会。这厢进来的只有小皇帝和雍国使臣三人。小皇帝今儿换了身绣着五爪神龙的明黄礼服,大抵是刚做好的新衣,颜色亮眼不说,那上头金丝红线的神龙更是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要从衣上挣脱下来。我一直盯着晋王的脸,如愿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怖的阴霾。这不正是小皇帝想要的结果么。尔后诸人落座。小皇帝自然坐于龙首,雍使则落于左边首席。我心中犹自牵挂着雍国那位倒霉的六皇子,睁大眼睛朝左首方向打量,竟然--还真的被我瞧见了!有段时间不见了,那小子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像是谁得罪了他一般。不过终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再怎么假装,也装不出大人模样。真正的恶人,就得像小皇帝那样,看起来是无比的温柔善良,骨子里比谁都狠毒狡猾。那小子十分警觉,我不过多看了他几眼,他就察觉到了,锐利的目光忽然朝我射过来,还恁地有些锋芒。不过他连呼天抢地的衰样都被我看过,我怎会怕他装出来的尖锐眼神,若非盯着容汀的身份,我定要好好奚落他一番。不过以容汀的性格,怎么也不敢回瞪,所以我只得羞涩地低头,涨红着脸,做出爱慕之意来。这样总能解释我一直盯着他看的原因吧。就在我正跟那小子眉来眼去的当儿,小皇帝忽然发了话:"容汀上来和朕一起坐。"我的爷呀,小皇帝你老到底玩什么把戏。不过考虑到一会儿可能会发生意外状况,还是小皇帝身边最保险。我红着脸起身,听话地走到台上,坐到小皇帝身侧。我一直在想,只可惜我现在的身份是小皇帝的外甥女,若是他的嫔妃,这场中的景象那才叫好看。那些女人们不仅不会和颜悦色地朝我微笑,反而会露出一道道锐利毒辣恨不得将人砍成千段万段的杀人眼神。怯生生地在小皇帝身边坐下,低头,不敢看人的样子。这才符合容汀的性格,胆小,怯弱,和她不正统的身份。我察觉到雍国六皇子那边审视的眼神,偷偷瞥了一眼,他正眯起眼睛疑惑着,瞳孔一收,眼中锋芒毕露。我赶紧低头,朝小皇帝身边凑了凑,他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了我一把。觥筹交错间,一阵悠扬的琴声由远而近,众人纷纷停止手中的动作,抬眼朝殿门口望去。只见十几个身穿彩色纱衣的绝美少女舞动水袖缓缓步入殿中。她们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段婀娜、脚步轻盈、腰肢柔软,一进门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些女子进殿后始终绕成一个圆圈,左右环行、长袖挥舞、眼波流转、美不胜收。舞了几圈,众女子身影突然散开,中有一白衣丽人缓缓起身站立,檀口微张,犹如天籁般的声音瞬间环绕了整座大殿。"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髻对起…………"盈盈一折腰,手上长袖一舞,脸儿向左倾侧,一张艳若桃李的俏脸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殿中一时只听见吸气之声。那五官如何精致且不细说,最引人注目的是柳眉之下,一双秋水般灵动明亮的双眼,似嗔还笑,欲语还休。明明只是扑闪了一下,在座每一个人却都觉得她仿佛在看着自己,一颗心也跟着上下跳起来。我自小身处梁国皇宫,自认为见过不少倾城佳丽,但有她这等姿色风情的,却极少见。连我一个女子都忍不住为她的歌声舞艺所折服,更不用说周遭的其他男子。我冷眼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朝臣们魂不守舍的失态模样,心中冷哼。倒是小皇帝还镇定些,仍是淡淡地笑,目光柔和清亮。虽说是装出来的,可要装得这般传神,也真难为他了。楚哥哥是殿中唯一一位连看不都看的人,盯着面前的案几,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看起来心事重重。再看那厢一向色迷迷的雍国六皇子,竟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并没有我想象中口水直流的场面。场中白衣丽人随乐起舞,手指微颤,手臂如风中杨柳上下左右地随歌起伏,腰肢如水蔓般软滑,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浑然天成,仿佛她是一个天生的舞者。一段摄人魂魄的激舞过后,她又缓缓停下,在中央轻轻地转了个身,又继续唱道:"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谁系?"悠扬的声音中又带着些铿锵之意,罢了,又似有无尽的忧愁,听得人的心也无端地忧伤起来。那女子眼波流转,眼中星光点点,低头挽袖,眉目带愁,当真惹人怜惜。想不到宫里头竟有这般色艺双全的女子,小皇帝也藏得忒深了些,连我都不知道。"这是晋王爷从雍国请来的歌姬,据说是雍国京城有名的美人,名唤萧如雪。"小皇帝似看出我心中所想,笑笑地在旁边解释。我心中却一咯噔,不由自主地朝下面的晋王方向看去。他看起来表情十分镇定,笑容浮在脸上,眼中冷冷的净是阴霾。莫非这就是晋王的杀手锏?我心中正疑惑,大殿中陡然一片漆黑。浓重的黑暗在一瞬间将所有人吞噬,我的心,在这一刻陡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手上陡然一紧,小皇帝竟然把我拖到他怀里--这是什么意思?暧--暧昧?当我胸口一凉,刺痛从心口蔓延的时候,我终于醒悟了。小皇帝这只狡猾的狐狸,从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奶奶的生儿子没屁眼的,竟然拉老子做挡箭牌。尔后殿中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好像有层无形的幕布将我们拉开,分成了两个世界。我像看戏一般瞧着殿堂里混乱喧嚣,一团乱糟。我的身子又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一如当初离世。殿中已经亮了起来,照见容汀苍白无色的脸,那是我所熟悉的,平凡普通的脸,眼还微微张着,漆黑的眸子渐渐昏暗,胸前的血汩汩流出,浸湿了宽大冗繁的礼服。人倒是还没死,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呼吸困难。小皇帝声嘶力竭地唤着太医,脸上那般的惊慌失措,看得我真以为他是在为我担心。我听见下面一阵阵惊呼和尖叫,殿堂的地板上燃着猩红的血,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邪恶的光,不是我的,却是晋王。他中刀的地方在喉咙,喉管割开,鲜血喷溅于面前的案几和地面,双眼恐怖地凸出,死不瞑目。一旁的齐王却是毫发无伤,只是吓得面无人色,身子不住地颤抖,竟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女眷们尖叫着躲到角落里,手捂脸面,不敢睁眼。至于那绝色歌姬萧如雪,却不知踪影。小皇帝的计划果然周详。这番刺杀行动,不仅晋王丧命,连皇帝身侧的容汀也身受重伤,任谁都认为是皇帝命大,逃出此劫。谁能猜到这一切只是小皇帝一手策划,所有的人,包括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太医赶到的时候,容汀已经昏迷,小皇帝小心翼翼放下她,起身主持大局。如此重要的场合,正是他大发皇威的时刻。我坐在他方才坐过的龙椅上,托着脑袋,仔细思考问题。想想这些日子以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觉得十分窝囊。在整件事中,我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被人操控,悲哀或喜悦,恐惧或彷徨。而那个操控者,就是永远笑得如春风般温柔的小皇帝。到最后,他只一拉,我的所有存在全部消亡。小皇帝呀小皇帝,你既如此待我,我怎能就此罢手。等我再醒来,若不能把这宋国闹得天翻地覆,我就不是玉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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