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离魂
正月十五一大早起来,我就开始装病。我装病早不是一次两次,手法已臻至玄境,太医想看出来还真不容易。从太后、小皇帝和各宫妃嫔那里收了大堆补品药材后,我乖乖地躺在床上养病,眼泪汪汪地看着小皇帝他们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开去前殿与众臣同乐。天色刚暗,院子里静得很。小翠和几个贴身侍女奇迹般地全部睡着,唯有小香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我一见她的人影,马上掀开被子起身。"怎么出门?"小香笑得神秘兮兮。若非亲眼见了,我可真想不到这个平时闷声不吭的小香居然是云寄苍的人,更想不到的是,她的本事还不小。这宫里头守卫实在森严,可她就是有法子带着我自由穿行,连个盘问的人都没有。当然,我现在换了身小太监的衣服。人从西华门溜出来的,那两个守门的护卫明明看着我们出门,却当我们是空气,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小皇帝那么纵容云寄苍了,要是我家里头的家丁护卫全是人家的人,我也会变得很乖。沿着西华门外的长廊走了好长一段,终于有马车出来迎接。得儿得儿地到了我身前,帘子一掀,云寄苍得意忘形的脸就出现在面前。"上来吧。"他手一伸,笑着说道。我朝四周看看,没人注意,一搭手就跳了上去。"你可真有本事呀。"我这语气可不是赞美,"难怪我家皇帝舅舅夜夜睡不安寝,要换了是我,有你这么个人在身边,只怕也是如坐针毡。"我这话到底是提醒还是怂恿,连我自己都搞不清。云寄苍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看出小皇帝的隐而不发。至于他到底是步步紧逼,最后策反,还是勒马回首,交出兵权,我就不得而知了。若是我,哼哼,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小皇帝若是手脚不快,也危险了。云寄苍却不回我的话,仍是一脸笑容:"想去哪里?""不是说了看灯会吗?"我瞥了他一眼,"哪儿热闹朝哪儿去,不过,一定要记得送我回来就是。"小皇帝最近脾气大了许多,常常对我无缘无故地发火。要是被他再寻到错处,估计又是好一顿教训。"我以为你胆子很大。"云寄苍拍了拍我的脑袋,笑道,"连皇帝都敢骂,这大宋国估计也就你一人了。"我朝他笑,颇有深意地笑。怎么会只有我一个,就比如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胆子可绝对比我大。马车一路顺顺当当地开到正街,再也走不动。车外人声鼎沸,车马喧嚣,不用下车,也能猜想出如今是如何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云寄苍先下车,尔后牵了我的手扶我下来。街上的确热闹,到处都点着花灯,街道两侧卖糖葫芦的,卖烧饼糖人的,卖回春丸大力丸的,溜杆的,舞刀的,摆小摊儿卖面的,声声吆喝,响做一团。密密麻麻的人群,抬头只能看见一片脑袋。我紧紧地拽着云寄苍的手,生怕跟丢。云寄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咧嘴一笑,小声道:"容汀可要抓紧点,要是跟丢了,迷路了,小心被拐卖小孩儿的人抓了去。"我顿时紧张起来,一双手都捏出了汗。云寄苍哈哈大笑。云寄苍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卫紧随其后,并不上前开道。我二人在人群中挤得汗流浃背。许久不曾上街游逛,我对街上一些都好奇得很,一个卖桂花糊糊小摊也能停上半天。云寄苍倒也不催,笑嘻嘻在站在旁边看着,一点也不着急。才走了一段,我们加上那侍卫三个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尤其是那个侍卫,手里抱的东西一直堆得连路都看不见。云寄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容汀是不是打算把整条街都搬回皇宫?"我手一松,刚刚挑好的面具掉了下来。不管我买了多少东西,却是一个都别想带进宫去,我竟然忘了这一点,不由得有些丧气,兴致全无。云寄苍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见我这副表情马上猜出我心中所想,伸手捏捏我的脸,安慰道:"尽管买就是,明儿我找人给你送进宫去。"我苦笑,就算他云寄苍本事通了天,能把这些东西通通运进宫,我还不敢收呢。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只要我在里头生活一天,就得遵从里面的规矩,不得肆意妄为。不过,难得这小子如此仗义,我自然不好扫他的兴,又挤出笑容,跟他在人群中穿梭。走到一十字路口,手上忽然一紧。前头的云寄苍脚步陡然停下,我还在发愣,人已经被他甩到后面那侍卫怀里。尔后只见刀光剑影,街上顿时乱作一团。这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我又惊又吓,只知道死死地拽紧那侍卫的衣角,一步都不敢乱动。刺客到底有多少人我不知道,但见四周黑色人影越来越多,飞来飞去,十多个手持长剑的刺客将云寄苍困于其中,剑光闪闪,看得我不敢睁眼。我不会武功,看不出眼下到底谁占了上风,但眼看着场中人数越来越多,就算云寄苍这会儿还能支撑,再过一会可就说不好了。脑子里还在打着小九九,这边侍卫忽然把我推到一侧,自个儿拔剑冲上人群中。见他们纠缠了一阵,我心中越来越慌。要是云寄苍受了伤,说不定连我也得受牵连。就算他赢了,要是那些刺客把我给抓了来威胁他,似乎不大好。与其这样拖累他,还不如--心里这样一想,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往巷子里头跑。云寄苍,这可不是我不讲义气,我是为了你好。借着月色在巷子里东兜西转,直到四周一片冷寂,我这才确定自己终于脱离了险境。呼呼地出了两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拍拍胸口,刚把一颗心放心肚,头上陡然挨了一下。眼前一黑,脑袋一晕,就这样倒在了地上。人生的际遇是如此变化多端。早上我还是一呼百诺的大宋国公主,这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辆又破又旧的马车上。车外是一片漆黑,应是深更半夜了。这马车以前不知是装过牲口还是咋地,一股子难闻的骚味儿,让我忍不住想吐。肚子里饥肠辘辘,不晓得昏睡了多久。摸摸后脑勺,后面好大一个包,碰一下就痛得我龇牙咧嘴。身上的貂皮袄子不见踪影,只着了件单衣,冷风从破车的缝隙里灌进来,冻得我瑟瑟发抖。车里还挤着十多个稚龄小儿,有男有女,大多七八岁的模样,像我这样年纪的少之又少。一个个都满面惶色,还有几个胆子小的窝在那里哭哭啼啼,凄凄哀哀,听得我心中甚烦。一看眼前这情形,就知道是被传说中的人贩子给抓了,至于他们要把我卖到妓院还是大户人家做丫头,就不得而知。我不知自己晕了多久,也不知如今身在何方。抓了身边几个小儿来问,一个个都怯弱不语,惶恐不安,一问三不知。只得掀开车帘朝马夫大声喝问。那马夫理也不理,扭头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双三角眼里闪着恶毒的光。我顿觉不好,赶紧后退,却还是被他陡然挥来的长鞭扫到手臂,火辣辣地痛。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马夫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我可惹不起。只得恹恹地退回马车,手捂着伤口,欲骂无词。抱着身子在马车最里面抢了个位子坐下,靠在车壁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睡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那马车像是发了疯地狂奔起来。路上不甚平整,一车人全都颠得七荤八素,车中顿时一片哭闹之声。我人小力微,自然也稳不住身子,屁股都快颠开花了。所幸脑子还算清醒,竖起耳朵听着身后追逐的马蹄声,还有官兵追敌时特有的哨声,心中一喜。云寄苍终于追上来了么?可事实证明,人不能得意忘形,不能高兴得太早。就在我在考虑一会儿见到云寄苍后第一句话说什么的时候,这马车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陡然停下。车内众人皆被抛出车外,我自然也不例外。腾空飞出车外,瞥见云寄苍惊恐失措的双眼,我忍不住朝他微笑。还有他身后--我想这一定是出现了幻境,怎么会看到绣荷?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这一瞬间,还没来得及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欣喜,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像只断线的风筝垂直落下……我的老天爷爷,什么地方不好挑,偏偏挑了个悬崖。我在这边密林中已经飘了六天六夜,依然没有找到出去的路,更没有找到合适的身体。终于开始怀疑当初毅然绝然地抛下容汀那具残缺身体的决定是否正确了。虽然那具身体已经断了一只手,缺了一条腿,还被岩石刮花了脸,可是,总比我现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要好上千倍。若是今儿还不能找到附身的躯体,那结果--我连想都不敢想。就算现在回去崖底也来不及,容汀那具身体肯定已被野兽吃得精光。想起那天血流遍地的情形,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是的,我可以对老天爷爷发誓,鬼也是会打冷颤的。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听到人的哭声更让我振奋的事情了。这哭声是如此悲凄,就像死了人一般,我心里更是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死人吧,死人吧,多死几个最好,这样我就能挑三拣四了。我飘飘忽忽地偱着哭声飞到林中一座小湖边,果见人群中一中年男子抱着个死人在场中哭得泪流满面。其余众人也是一脸哀色,不时地擦擦眼角。真是死人了!我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我停到男人身边仔细看了看他怀里的死人,年纪还很轻,十八九岁的样子,面色苍白,眉目清秀,全身透湿,看样子是被水溺死的。我围着他二人绕了许多个圈,很是犹豫。看这死人的衣饰打扮,长相气质都还不错,只是,这家伙竟然是个男人。我我我--这叫我情何以堪。时间不等人,我没有再多的时间来考虑深层次问题。若等这个男人死透了再附身,这些人不把我当诈尸才怪。我又不能保证自己在今天一定能碰到第二个死人。就算碰到了吧,要是又是个男人怎么办?若那个男人还又老又丑,甚至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老乞丐怎么办?来不及多想,我朝那死人身上一躺,附了身。这个新身体让我相当相当地不习惯。虽然我以前也曾经找太子哥哥借了绝版的春宫图深入地研究过,可是不论它画得多么惟妙惟肖,都赶不上这个真实的实体来得震撼,尤其是,这个奇奇怪怪的东西长在我自己的身上。当天晚上一行人出了密林,住进了驿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坐在澡盆里难为情地看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部分,只觉诡异。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难看而奇怪的东西,刷刷地搓了个澡,快速换上衣服,好像只要我看不到它,它就不存在似的。晚上躺在床上,心里头还是胡思乱想。这个身体,男人的身体,那个那个,其实,太子哥哥、小皇帝,还有云寄苍,他们都是男人,也跟我现在一样吗?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春宫图上那些图画,那个,这个……脸蛋不觉骚得通红,怎么也睡不着。我现在这个身体的名字叫林彦,早先抱着我痛苦的那个中年男人是我的老爹,原本是梧州太守,前不久接到调令,被任命为京城大理寺少卿,官儿虽不大,好歹也在皇帝身边,只要混得个脸熟,升起来并不难。我借口被水淹坏了脑子,这几天都迷迷糊糊的,老爹很疼我,一路上关怀备至,细致入微。我则一路对身边伺候的书童沉砚旁敲侧击,把林彦的习惯爱好忌讳等等都摸了个通透。老爹跟随行的侍卫下人们都十分亲近,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些下人还常常来主动找我说话开玩笑,大家都说:"少爷最近真安静。"我有些发傻。为了调查林彦的生活习惯,我自认为已经说得够多了,难就这样还叫安静?那这个真正的死人林彦平时究竟是怎么个多嘴饶舌的人,我很想象。直到进京前的那一天晚上,我才终于体会了。白天又下了雪,天儿冻得厉害,大家早早就进屋睡下。书童沉砚被我赶到隔壁,虽说我现在是个男儿身,可怎么都不能接受晚上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个男子守着。躺下,刚闭上眼,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了声:"喂!"我马上睁开眼,四周冷寂无声,不说人,连个苍蝇都没瞧见。许是幻听了,我想,又闭上眼。一会儿,又是一声"喂!"声音大了些,更清楚了,我能确定那声音发自这间房。莫非是鬼?我精神为之一振,活了这么久,总算能看到同类了。朝四周环顾,小声回道:"你是谁?你在哪里,快快现身。"那声音停了很久,方才应道:"是我,我是林彦,你快放我出来。"这名字好熟。我想了想,陡然一愣,这不就是我这身体的主人么。这家伙居然还一路追着过来了。找我要身体,想都别想。"哼哼"一阵冷笑,我叉腰跳起身,大声喝道:"你想得美,这身子现在归姑奶奶我了,你小子最好赶紧去地府投胎,休想抢占。"脑袋还是朝四周东张西望,想看看那家伙到底藏在那个旮旯里。"你你你,你这个强盗。"那个声音气得发颤。我听着有些不对,不像从周围传来的,倒像是--我身体里发出来的。这小子竟然还没死!"你根本是强盗行径,你道德败坏,人品低劣,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林彦在我身体里念念叨叨足有半个时辰,一句重复的话都没有。我瞠目结舌,终于明白为什么下人们说我最近这么安静的了。再这么被他闹下去,我今儿晚上可别想睡觉。狠狠一拍脑袋,吓唬道:"小子,别吵,再吵再吵,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这身体又不是我的,可我现在有着绝对的控制权,那小子的气场弱得很,根本无法跟我对抗。可是,他并不信邪,仍旧一句接着一句地教训我,什么圣人,什么君子,听得我头大。从床上跳下,霍地打开抽屉,摸出一把匕首来。"你……你想干什么?"林彦虽然控制不了我的动作,却能看见,能感觉。就像是现在,我恶狠狠地挥着把匕首,这模样,绝对可以吓倒很多人。"你要是还敢再吵,哼哼。"我把匕首对着下面,"我就挥刀自宫!"这玩意儿对我本来就没什么用,我可是一点都不在乎。可是林彦,这小子总不想变成太监。所以,我话刚落音,林彦就已经语不成句,哆哆嗦嗦地骂道:"你……你这没……""你再说一句!"刀又往下扣了几分,林彦马上闭嘴。可是,没等我高兴两下。这小子又开始痛哭。那哭得叫悲伤,哀痛,凄惨,听得我人都要疯了。打开门,一步步朝门外水塘走:"你要敢再吵我,我现在就去寻死。你小子看着办吧!"哭声戛然而止。第二日大早,我就被聒噪的林彦吵醒。这小子非要我起床晨读,还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圣人之语和冠冕堂皇的鬼话。我听了半天,终于听出这小子话里炫耀之意了。原来这林彦还是梧州才子,此番随父进京是为了参加今年秋天的恩科。听他言语间的自得,似乎对此颇有信心。只不过,如今他这身子都是我的了,竟还敢如此嚣张,明摆着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一路上,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理不睬,与老爹及随行下人谈笑风生。他终觉无趣,苦苦哀求我放他出来透透气。我没理他。天快黑时,终于到了京城。我对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表现还算镇定,但老爹却激动得老泪纵横。远远地就下了车,仰望不远处龙蟠虎踞的京师,老人家潸然泪下。随行众人也是唏嘘不已。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马车进了城后一路往西,不久折进一条幽深的小巷,一直驶到巷底。下得车来,却见一八字前开的门槛。门口恭敬地立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青布衣衫,仆从打扮。老头一脸激动地迎上来,见了老爹的面,未语泪先流。热泪盈眶地哽咽了半天,终于断断续续地说道:"老……老爷,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这路上我只去打探林彦的习惯爱好,却忘了追问他的身份。而今看来,林家原来是久居京城,而今不过是重返故土。那老仆役终于看到了身后的我,又忍不住哭了一阵,上前握着我的手,伤心地哭道:"一晃十余年不见,小少爷竟长这么大了。"我傻笑了几声,却不知如何唤他。正窘着,忽闻耳边林彦忿忿的声音道:"这是吉叔。"我赶紧满脸堆笑地唤了他一声。这林府门廊虽小,府中占地却甚广阔。在京师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一座五进的院落,比当初许府还要大上不少。更重要的是,我观这院中陈设规划,皆是不俗,如此看来,这林家若非世家豪门,祖上也曾做过大官。却不知怎么到了老爹这一代,竟然被贬出京师,在梧州做了个小小的地方官。稍稍安顿下来,天色已晚。尔后众人齐聚,一起用罢晚餐后,便各自回去歇息。其实所幸今儿路程并不算远,我也不觉得疲惫。本打算在房里看会儿书就歇息的,但林彦的书架都是些无聊的诗书,看了只觉枯燥。索兴把书一扔,溜出院子在四周走走看看。这西城我尚未来过,据说住的大都是城中的显贵。我行走在围墙高耸的狭小巷路中,并不觉得此处有何特别。溜达了一圈,巷内各家都关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点点灯光照出,才不让人觉得这是一条死巷。走了一阵,甚觉乏味,只打算掉头回屋。巷子里静得很,先前只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有得儿得儿的马蹄和车轮辘轳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回头张望了几下,微微一愣。这马车倒也无甚出奇,油布壁车,上有鸾顶,青灰帷帐,京城里比这华丽的马车多的是。真正让我惊讶的,是车外与马夫同坐的那个人。面容清秀,肤色白皙,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可不正是小皇帝身边的太监来喜。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莫非,小皇帝就在这车里?我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超过我,径直驶进了巷子深处,最后,在林府门口停下。脚打了个顿,挪到一旁的大杨树下,微微探出头来往前看。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马车跳下,尔后匆匆进了门。果然是小皇帝。我这老爹到底是个什么人,刚进京城的第一天,就让小皇帝迫不及待地亲自来见。我边走边想,始终不能释然。进屋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同了,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府内多了些看不见的人。小皇帝到底身份不同,如此陡然造访,老爹自然要全权负责起他的安全。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照面,所以不敢去书房打扰,径直回了自己房里躺下。脑子里一乱起来,林彦就趁机钻出来,唠唠叨叨地没完。我琢磨着他多少知道些内幕,拉下架子柔声细语地问他。只可惜不管怎样放低了声音,还是一副粗嘎嘎的男人嗓子,听得我十分不习惯。林彦这小子开始倒没觉得什么,心无芥蒂地说了一大段,尔后不知怎么地突然住嘴,嘿嘿地冷笑几声,道:"你到底是谁的人?有何目的?"我大笑。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不过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贫乏,想找点乐子罢了。其实,看小皇帝这么神神秘秘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在算计谁了。以大宋朝目前的现状,他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就是云寄苍么?我疑惑的只是,老爹能有什么法子对付他。林彦见我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自己反而不畅快起来。我听他那话里的意思,要是找不到地方倾诉,他真要崩溃了不可。于是讲义气地和他说说话,也终于了解了个大概。原来林家在大宋的势力果然不小。林家世代为官,祖上曾是大宋国的开国元勋,封以侯爵之位。到老爹上一代,也就是林彦的爷爷辈,位至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荣宠一时。正是此时,大宋与雍国开战,林老元帅在一次战争中失利,导致我军伤亡惨重。事后先帝虽未追究,林老元帅却因此而请辞,之后方由云寄苍的义父云老将军继任。不久,云寄苍横空出世,在对北方蛮族的战争中获得大功,一步步由军中小吏提升为偏将,最后又在对雍一战中擒获对方大将,从此继承其父的职位,将大宋西部边疆的兵权悉数囊括手中。至于老爹,便是在十多年前随父返乡,在梧州太守的任上一做便是八年。当然,老爹并非懦弱书生,他不仅文采卓越,还继承了林老将军的军事天赋,在任梧州太守时,训练水兵,防守南疆。这八年以来,大宋国南部水兵皆在他掌握之中。难怪小皇帝要这么急着召他回京,原来是看中了他手里的这些兵。为防云寄苍怀疑,小皇帝以大理寺少卿之职将老爹迎回。就品级来说,还算是降了半级。但梧州水兵主要统领仍是老爹属下,那新任的太守有名无实。老爹此行前来京城,显然是与小皇帝有了某种默契。当然,这些话林彦不会跟我说,都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我所想的只是,小皇帝他处处借助旁人的力量,就不怕哪一天自己控制不了局面,要出大问题吗?小皇帝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云寄苍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和他们两个认识交往的过程,发现他们待我都算不错。小皇帝虽然是杀害容汀的凶手,可是对于我--除了那次拿我挡箭牌之外,还真没有为难过我。可是云寄苍似乎待我更好,从我最先开始偷偷折他家的梅花开始,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对我无微不至。这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太子哥哥,他也总是朝我微笑,胆大包天地带着我到处闯祸,遇到任何危险都会站在我的身前。云寄苍,我是不是应该去提醒一下他呢?又想起那天坠崖时所看到的最后一幕,绣荷,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是,她的脸那么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她惊愕的眼神和惶恐得有些狰狞的面容。我想,我应该去云府问个究竟。怀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大早,我便动身去了云府。刚到京城,老爹忙着接任新的职位,还有许多人情事故要去打理,自然没有精力来管我。若是再过些日子,定不会有这般清闲。依着熟悉的线路来到云府,大门紧紧闭着,门口立了两个侍卫,脸有些生,表情严肃,一看就是云家的人。我站在不远处的槐树底下瞧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走近了,从怀里摸出一张名帖递给其中一个侍卫,笑着道:"在下是云将军的旧友,烦请小哥儿通传一声?"那侍卫有些惊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却没有接手,冷冷道:"我家将军出征未归,这位公子请择日再来。"云寄苍又出征了?我愕然。离京不过数月,也没听说边疆有战报,怎么突然就走了。想了想,实在不甘心这么回去,又赔笑着对他问道:"那么府中可有一位名叫绣荷的女眷?"那侍卫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耐烦,狠狠地瞪着我看了几眼,闷声道:"没有。"我自觉理亏。毕竟,如此莽撞地询问人家府中女眷的姓名实在无礼,所以只是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复又折身离开。一路上,林彦自然忍不住一再询问我为何来找云寄苍,言语中颇多诘难之词。我只是不理会。一个人在酒楼里喝闷酒,心情很不好。听到云寄苍离开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些微微的失落。我想,我真是习惯了他的宠爱和包容了。我从小跟着太子哥哥出门喝酒,酒量早就练出来,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身为南疆水兵统领之子的林彦,居然滴酒不沾。当我意识到这个重要问题的时候,我的头已经开始发晕,赶紧付了账回林府,一路上跌跌撞撞,差点没当街晕过去。眼看着就要到达螺丝巷,我扶着墙粗粗地出了几口气,休息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脚走路。刚走到巷口,只听马儿猛地一声嘶叫,却是一辆马车从巷子里奔出来。我吓得两腿发软往地上一倒,不省人事。听到耳畔像念咒一般的声音,睁开眼,是吉叔在一旁默默叨念,手里还握着一串长长的佛珠。见我醒来,吉叔大喜,一边起身一边朝外头大叫道:"老爷,老爷,小少爷醒来了。""你怎么还不死?"林彦气恼的话在耳畔响起,忿忿不平的问道。我笑,挣扎着坐起身,全身都像被碾碎了一般地痛,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这样回答他。林彦顿时噎住。一会儿,老爹过来了,满脸焦急的模样。也难为他老人家了,就这么十几天,我这个身子可是遭了不少罪。他这个做爹的,估计心里也不好受。尔后又是一番叮嘱,不外乎如何养伤之类的话。我且点头听着,一面回答一面微笑,免得他老人家再担心。我开始尚能静下心来养病,直到后来听林彦忿忿地提起那马车撞了我之后扬长而去的事情后,不由得开始憋屈。一想起那辆跑得飞快的马车,心里不免有些气愤。虽说我喝了酒,但步子绝对不快,那撞车之责,大部分都该归于对方。就算真的是我的错,他也不能不闻不问地扬长而去呀。若非老爹从朝中回来得早,正好碰见我,说不定,我又得另外去投身了。越想越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唤了吉叔来询问,到底是谁把我撞成这样。虽说当时他们都不在,但是螺丝巷这么个小地方,一共才住了几户人家,要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果然,吉叔被我问得不说话了,眼神闪躲,明显是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又缓起脸,再哄了他几句,终于被我套出话来。原来当时马车里是个女子,乃是当朝鸿胪卿周大人家中的幼女。这位周大人本身倒也没什么才能,原本只是鸿胪寺里一个小吏,只因生了个漂亮女儿,在宫里头颇得皇帝荣宠,一家子才鸡犬升天。我回忆着小皇帝的那些妃嫔,记不起有谁格外受宠。硬是要说的话,也只有我"临死"前不久有那么个叫"云嫔"的。于是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句,果然,周家大小姐便是那个女人了,但如今已经升到了"云妃"的位子。真是让人唏嘘。看来小皇帝这回是来真的了。我想起有一次为了去看云妃被他狠狠呵斥的事情,心里有些难受,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一样的难受。这个云妃,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能将小皇帝的心都给收服了。我实在很好奇。老爹在京城的工作很快步入正轨,小皇帝对他甚是器重,所以,他越来越忙。而我也在养好病之后,被他送到京城有名的松山书院,准备即将到来的秋试。林彦梧州才子的名声不知是谁传出的,我一进书院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当然,这个关注既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很多学子以求教的借口来挑衅,美其名曰相互切磋。我虽念过些书,可毕竟比不过他们的才华,若是比唱歌弹琴跳舞,那倒没问题,可是比起诗词歌赋,那可真叫人头疼。这个身子我不打算久待,不仅因为林彦尚未死去,这样霸占他的身体有违人伦,更重要的是,我实在不习惯顶着个男人的身子到处走,而且,喜好和习惯也决定了,自己绝对不可能像接受容汀的身体那样接受他。既然如此,我还得给林彦留条后路,不能坏了他的声誉。所以,每每面对此等挑衅场景,我就自动放出林彦真身。这厮果然不负威名,才思敏捷,头脑灵活,常常得意洋洋地把前来诘难他的学子们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还真的挺喜欢他这种肆意妄为的性格。渐渐地,林彦在京城里也有了名气,据说,连小皇帝都听过他的诗文,十分赞赏。而我,则一直对小皇帝身边那个荣宠的云妃心存芥蒂,想起来,就酸酸的,很不舒服。我一直琢磨着要为当日撞车之事向周家二小姐报仇。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听说那女子性子刁蛮,仗着自己姐姐的势,常常欺负其他的名媛千金,名声并不是很好,所以,许多聚会都无人相邀。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碰不到她的面。眼看着秋试将近,我被老爹赶到书院住下,说是让我更好地准备考试。不过,老爹嘴里说得严厉,暗地里却偷偷遣吉叔送来好酒好菜,生怕我在书院吃苦。我很感激。既然老爹如此重视这次考试,我自然也不能拉后腿,难得地大发慈悲,主动放林彦出来看书。我自己,则躲到身体里睡大觉。不过,林彦的气场仍然很弱,只要我一醒来,他马上就控制不住这个身体,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会被他挤出来成为孤魂野鬼。这天又在呼呼大睡,林彦在书院里一边看书,一边和相熟的友人谈天说地。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隐隐听到熟悉的声音,陡然一个激灵,醒了。"不如就由林彦以兰花为题作诗一首?"这个声音……我猛地睁大眼,借由着林彦澄亮的眼,我看到面前清晰真实的小皇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林兄,林兄?"身旁是林彦的友人轻声提醒。我终于回过神来。刚才醒得太猛,林彦那可怜的小子估计被我一不小心赶到了什么角落里出不来,这会儿让我作诗,不是让我出丑吗?小皇帝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目光中微微有些诧异。不知道刚才林彦跟他说了什么话,不过见身边友人的态度,小皇帝应该是微服私访。"兰花,兰花?"我喃喃地念叨了几声,紧张地搜索自己的脑子,看能不能想起以前太子哥哥作过的旧诗。"啊,有了。"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首诗了,临时拿来应急也不错。我清了清嗓子,高声吟道:"虚室重招寻,忘言契断金。英浮汉家酒,雪俪楚王琴。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河汾应擢秀,谁肯访山阴。"众人一阵叫好声,我亦得意洋洋。笑着朝小皇帝望去,却见他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很诡异,真是让人无法--我的天,我猛地一拍脑袋,刚才那首,不正是小皇帝的诗?而且,我分明记得,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他写完之后还颇自得地拿给我看,所以,我才记得这么清楚。应该,他应该,不会只拿给我一个人看过吧。想起小皇帝临走前奇异的眼神,我惴惴不安。打死我也不想让小皇帝知道我变成了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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