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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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心如水

  原本以为小皇帝会生气发火,可是没有,当天下午,我便安然无恙地被送回了周府。回去的时候周老头子恭恭敬敬地在门口候着,脸上表情诚惶诚恐,不再是之前被我威胁后的那种惶恐,而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惊慌。我身后代表的是皇室,这才是他真正害怕的东西。虽说回了府,但情况并不比在宫里时好。来往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可我真正想见的却一个不见。我想见云寄苍,那自是痴人说梦,可是,连林彦和伍乘世都见不到。我而今这尴尬奇特的身份,他俩也的确不敢轻易前来。现今真正地认识到了鹦哥儿的好处,只要我说一声不见,就算是皇帝老子她也替我挡在门外,一点都不怕得罪人。第二日中午我小睡后起身,看到被挡在门外的小皇帝青灰发黑的脸,不由得笑出声来。额头上的伤口本来就不大,又敷了两天药,早结了痂。我再把刘海儿垂下,不注意根本瞧不出受伤的痕迹。照例是一番软语温存,甜言蜜语。我只当催眠的曲儿听着,直到他摸着我的脑袋问道:"过几日是大宋一年一度的田猎,玉儿可想参加?"我马上就来了精神。宋国的田猎大会赫赫有名,我在梁国的时候就曾听太子哥哥说起过,每年冬至这一日,大宋国举国同庆。百姓不事生产,尽情玩乐,备办饮食,享祭先祖,而皇家则朝会祭天,尔后携百官共享田猎大会。田猎大会共分三项,首先是比武盛事,凡有份参加田猎者,若非王侯贵族,便是诸位高官大臣的亲属家将,又或是由各郡选拔出来的人才,此次比武便是给了他们一个青云直上的绝佳机会。若能在此赛事中胜出,不仅有金钱财物的奖赏,更有可能被小皇帝看中,直接授予军职。然后便是真正的弯弓骑射,兴师动众。在京城附近辟一块猎场,赶麋、鹿、兔、兕、狐等野兽入内,参赛者在规定时限内猎杀野兽,最后由小皇帝决定胜负。宋国最早为北方胡族传入,又承袭汉族礼法,然民风仍是大胆开放。田猎大会,不仅是世人寻求高升的捷径,更是宋国年轻男女们互诉衷情的绝佳场所。最后才是百官朝拜,宗庙祭祀,同时还有他国使臣来贺,其重要程度,仅次于正旦之礼。如此重要的大典,我怎肯错过。只是,周老头子官位品级不高,按理说,我是没有资格参加庆典的,到时候不知小皇帝让我以什么身份参与。小皇帝见我如此眨巴着眼睛,似是猜到我心中所想,笑了笑,又捏捏我的脸,说道:"就知道你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这田猎你若是参加不成,定要气恼的。"顿了顿,又继续道,"到时候太后也会去,你就随着她老人家同去,如何?"我顿时色变。我若还是容汀的身份,自然是没问题,可如今的周芙蓉是什么身份,太后能待见她。更何况,我刚刚才在她面前表演了这一出好戏,老人家当时就算被蒙住了,事后能不胡思乱想。我跟在她身边,实在不安全。我拉拉他的衣袖,求道:"要不,我扮作小太监跟在你身边?"小皇帝盯着我看了半晌,先还犹豫着,尔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同意。之后几日我便天天盼着田猎之时快快到来,省得一天到晚关在府中无所事事。期间也曾派鹦哥儿到林府去找林彦那小子,却被告知不在府中。又去伍乘世那边问过,方知他也很久不曾见过林彦。不由得犯了疑,莫非这小子出了京城,否则,怎会突然不见踪影。田猎大会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到来。百官随行不说,光是侍卫军队就有两万,一路绵延数十里,道路两侧均有骑兵守护。在城中巡行时,更有百姓夹岸簇拥观看,街道两侧店铺均系上红绸彩带,一派热闹气象。我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躲在小皇帝的鸾车里,听着这一路上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努力地压制住心底不断挠痒的爪子,控制着内心想把车帘掀开的冲动。小皇帝则在一旁笑意盈盈,只是每当我把手偷偷地伸到窗口,他的目光就从我的脸上飘到了我的手上,让我不敢再乱动。队伍清晨从皇宫出发,直到下午才到达营地。好在我傍着皇帝这棵大树,一路有吃有喝不说,马车里又布置得舒适宜人。困了累了倒头便睡,一觉醒来,马车就已停了。这片营地并没有建行宫,连皇帝也只能住在帐篷中,所不同的是,小皇帝这间帐篷又大又华丽,就算住上十几个人也一点都不嫌拥挤。我睡得迷迷糊糊地下了车,紧紧跟在他身后,进得帐篷时,仍是晕头转向。一会儿草草用了餐,小皇帝就要出门去接见百官,我自然没有胆子跟去,慢吞吞地在帐篷里吃饭。罢了,寻了个暖和的地儿倒下又继续睡。这次后宫里跟着一起出来的是淑妃。我倒是并不意外,自从上回在小皇帝寝宫见了她之后,便发现她性子变了不少,比起周牡丹来,算是得体多了。只不过,这厢她正陪着太后说话,若没有小皇帝的旨意,应该不会过来。如此想着,我心里头也轻松许多。我睡了一觉起来后,帐篷里仍只有我一人。外头静得很,毕竟是皇帝住的地儿,就算外面再热闹,这里也没人敢大声。我掀开帘子,外面已经黑了,天气倒是不错,月朗星稀,疏影横斜,迎面还有淡淡微风拂过,清而不寒。应是小皇帝事前跟侍卫们打过招呼,我大摇大摆地从帐篷里出来,竟然一个阻拦的人都没有。小皇帝的帐篷位于整个营地的正中,东西两侧分别是他的议事帐篷和太后居所。我自是不敢去太后那方,对政事更是无心,所以,便借着月色往下走。清辉月光下,可见不远处一条银带在平坦的原野中蜿蜒,遥遥地弯向看不到的地方。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条河,从山谷中绕出,又转入一片幽深树林。看不清河有多深,只听见水流潺潺,蹲下身子摸一下,冰凉。再过两日便是冬至,天气虽好,温度却低。小皇帝的帐篷里燃着火炉,把身子烤得暖暖的,出门时,只觉空气清新。这会儿却是不行,那河风一吹,竟让人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连牙齿都上下叩响。我正要回营,忽听得不远处一阵悠扬的笛声。那调子却不是宋曲,而是大梁国的民谣。那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歌谣,熟悉得连做梦都能哼出来。可是,自从我离开梁国之后,便再也无从听起,即便是我,也不敢吟唱,生怕被有心人听了去,胡乱猜测。会是谁呢?于迁么?我心里想,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河边是一片沙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不远,一双软底丝履就被河水浸得透湿,脚底一片冰冷。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看不清长相,穿着身深色长袍,有些瘦,那长袍在肩膀处逛荡着。风吹过的时候,拂起他纷乱的发梢和飞扬的衣角,像是月宫里走出来的仙人。我看见他肩稍稍一落,长笛垂下,笛声嘎然而止。不是于迁,我记得他要稍稍矮些,气质也甚是温和,不似那人立在月光之下,竟让我有种不敢逼视的气势。倒是,有点像太子哥哥。可是,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太子哥哥怎么会来这里,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梁国也要祭天了,身为储君的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敌国。鼓起勇气再往前踏上一步,身边忽然有个影子犹如幽灵一般冒了出来。"这位公公--"他说道,手臂往我身前一拦,不甚客气。我微微一愣,发傻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遇到云寄苍,不止一次地在他府门前偷偷等候都不见人影,而今却忽然撞见,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你--"以云寄苍的眼力,怎么可能认不出我来,所以他只是稍稍一怔,眉头便皱了起来。"周二小姐?"我盯着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二小姐不在营地好好休息,怎么走出来了?"云寄苍的脸色并不好,一副好像我欠他钱不还的表情,哪里有半分当初我认识他时的温柔。"我--"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身后慌乱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正见来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陛下刚回来找不着你,正发脾气呢,快点回去吧。"来喜擦擦汗,一副沮丧的表情。我心有不甘,回头,却已不见云寄苍的人影。月光下,只剩一片落寞的清辉,那酷似太子哥哥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刚才,云寄苍突然冒出来拦住我,是为了阻止我见到那个人么?深切的怀疑在我心里发了芽。随来喜一同回了营地,刚走到小皇帝的门口,那帐篷忽地被掀了开来,他气势汹汹地直往外冲,顿时与我撞了个满怀。我"啊--"地轻叫了一声,捂住鼻子,委屈地瞪着他。"玉儿。"他的手轻轻一带,我便进了他怀中。然后由他拉着进了帐篷,来喜则乖觉地守在门外,一步也不往里进。"去哪里了,也不留个话,我回来见你不在屋里,多担心。"他幽深的眸子凝视着我,看得我的心跳得厉害。挣不脱他的怀抱,我索性依着他坐下,喃喃道:"一觉醒来闷死了,出门走了走,也没走多远。"瞥了他一眼,又笑道:"又没出营地,安全得很,你担心什么。这整个大宋国就够你烦的了,还来操我的心,不累呀。"心里头却是苦笑,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几日的田猎大会我被严守死防的命运了,跟着出来,本就无自由可言。"下次出去的时候好歹跟我说一声,我派人跟着。这营地,虽说防守森严,但难免会有几个居心叵测之人,万一伤了你,我--"他没有再往下说,眼神中有厉色一闪而过。我想应该不是我多心,分明看到他目光中隐隐的警告之色。他口中所说的居心叵测之人,是云寄苍吧?刚才我与云寄苍在河边的相遇,来喜定会告诉他,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见我低头不语,他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握了握我的手,柔声哄道:"原来都这么晚了,我连晚膳都未曾用过,玉儿你来陪我。"说罢跟门外来喜招呼一声,不一会儿,便有酒食络绎呈上。因是田猎大会的缘故,呈上的食物也大多是野味,切成大块,或烤或煮,上头洒了密制的酱料和新鲜的葱花,看起来十分诱人。小皇帝不要人伺候,挑了一块肥嫩的羊肉在酱料盘里蹭了几下,递给我。我张口就咬,谁知入口竟是一股又酸又腥说不出的怪味,难吃至极,赶紧往外吐。又猛灌了好几口茶水,嘴里的异味仍是没有消散。"玉儿竟然吃不惯我们宋国的特产酱汁肉?"小皇帝疑惑地问道。我看见他前盘里的肉块早已去了一半,不由得又惊又讶,那么难吃的物事,竟然是宋国的特产。"玉儿不是我们宋人吧,这酱汁肉是宋国百姓家家必备,人人必食的传统食物,玉儿竟似从未吃过。"他笑着扶起我,跟外面吩咐了一句,马上就有下人送上其他食物。我接连喝了好几口浓汤,好歹将口中那股煞人的味道给压了下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若答了,少不得他又要问我是哪里人,从哪里来,最后,难免把身份泄露。宋梁两国关系并不密切,他若知道我梁国公主的身份,心里难免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想法,我更不愿给太子哥哥添麻烦。他见我专心致志地小口喝汤,也不再多问,往我碗里夹了些平素喜欢的菜式,一边吃,一边若无其事地谈笑,直到来喜在门外禀报说太后有请。小皇帝是个孝顺儿子,饭尚未吃完,便起身整理衣服就要走。临行前又叮嘱我好好休息,不要外出,直到我眯着眼睛使劲点头,他这才不放心地离开。为了防止接下来因睡觉而产生的尴尬,我在小皇帝尚未回来之前就裹了床毯子靠榻边睡下。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帐篷里又烧了旺旺的炉火,并不冷。半睡半醒间,听到他进了屋,然后身上被人拍了几下,似乎是让我上床睡。我翻了个身,并不理会,喃喃地念了几句,又把脑袋缩进了被子。身上陡地一轻,我顿时惊醒,却并没有睁开眼,只是低着脑袋,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睡。尔后被放在了他温暖的床上,似乎怕我受冷,还加了床被子在上头,压得我有些难受,虽然他以皇帝之尊来做这些事让人很是感动。我听见来喜又在门外轻轻地唤,说是什么林大人来了。他正抚着我脸颊的手忽然一滞,停了半晌,又默默地将我被子掖好后,轻声退出。我竖起耳朵,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什么"准备好……林公子……"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我蒙胧中觉得有人把我掀开的被子又盖上来,恼怒地一脚踢开,喃喃道:"好热。"那被子又松开,过了不久,唇上一片柔软,他的气息弥漫在我的周围,让我怎么也躲不开。可是,我却只觉得脸上唇上一片冰冷,身子微微打了个颤,竟忍不住想要把刚才掀掉的被子再盖起。第二日是田猎的比武大会,小皇帝要亲自观看,我自然也守在一旁。好在太后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不感兴趣,淑妃也陪着她,所以,并没有出现我们相遇的尴尬场面。只是今日的比试并不十分精彩,上台的那些人不是很放得开,一招一式都讲究得很,虽然样子好看,却不刺激,看得我都快瞌睡了。就在我差点就要准备离开的时候,台下发出一阵欢呼声,我定睛一看,却是伍乘世那小子笑嘻嘻地上了台。伍乘世那小子一心想要征战沙场,报效国家,只可惜他家老头子不肯,非得让他去考科举。也是老天爷瞎了眼,竟然还让他考中了,后来进了兵部,做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经常听到这小子自吹自擂地说他的本事是如何的高超,这回可有机会亲眼目睹,我顿时来了精神。伍乘世的对手是个牛高马大的壮汉,在此之前,他已经打败了三个前来挑战的人,不过这壮汉虽然长得一脸粗暴,心思却细腻,刚才那几战,我分明看到他手下留情地几乎是把那几个挑战者送下场,没有伤到任何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担心伍乘世的安全问题。心中一定,更是恨不得他俩快快交手,我好看个热闹。一声锣响。场中两人相互行了礼,缓缓退开,尔后两人相互对视了半天,竟然没有人主动动手。下面围观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大声喊叫了起来,连一旁的小皇帝也皱起眉头,显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在玩什么把戏。我也握紧了拳头,惴惴不安地死盯着台上,唯恐错过了任何细微的动作。就在小皇帝都开始坐不住的时候,台上终于有了动静。那壮汉猛地一拳朝伍乘世前胸袭去,同时左脚格出,踢向他下盘,动作干净利落。伍乘世也迅速还手,拳脚如穿花一般,只看得我眼花缭乱,根本瞧不清楚到底谁占了上风。这比武一开始,台下马上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势均力敌的两人,时不时从人群中传出一两句叫好之声,却不知是为谁喝彩。打斗了半晌,那两人的动作越见迅速,到最后,竟完全看不清楚。我心中也暗暗称奇,看不出伍乘世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手头上的功夫竟是不弱,我还真是小瞧了他。心里头还在打着鼓,台下忽然又是一声惊呼,原来伍乘世被那壮汉甩了出去,我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心跳陡地漏了一拍。却只见,那小子的大半个身子本已甩出台,双脚却是一勾,身子灵活地一翻,从栏杆下方又绕了回去,潇潇洒洒地重新立在台中。众人顿时高声喝彩,我也呼出一口气,抚抚胸口,摇头坐下。听到身后来喜轻咳了两声,我方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太过轻浮。虽然我现在是一身小太监打扮,可毕竟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有许多人瞧着,刚才那一惊一乍的,看在旁人的眼里,不知揣断了多少人的肠子。"认识么?"他声音低低的,只有我能听得见。我点点头,回道:"是的。"当初刚刚附身于周芙蓉时,与伍乘世和林彦的初次相见便碰到了对面街上的小皇帝,以他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到我身后的伍乘世。现在却明知故问,不知道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又皱了皱眉,手指在椅背上弹了弹,小声喃喃道:"倒是有几分印象。"来喜在一旁插嘴:"是今科的进士,原监察御史伍大人的长子,陛下前不久刚升了伍大人的官儿,您忘了。"他眉头舒展开,笑了笑:"是了,朕记起来了,当时他主动要派去兵部,朕允了他,难得他文武双全。"那眉眼间的意思似乎带着些褒奖。我在想,伍乘世这小子是不是就此走运了。自己却是不好在他面前说伍乘世的好话,一则因为我是女子,朝政之事不好干涉,二来嘛,小皇帝醋劲儿大得很,我若对伍乘世稍以辞色,他少不得还以为我跟那小子之间有什么过硬的交情,若是泛起酸来,可不是害了他。所以只是笑了笑,便把目光再投向台上。明明见着伍乘世越战越勇的,忽然像中了邪似的,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高手相争,怎能犯这种错误,只一眨眼间,伍乘世便被那壮汉压在身下,再也起不来。此番自是壮汉再胜,底下观众一片惋惜之声。伍乘世那小子生得俊俏,又眉眼带笑的,十分有眼缘,大伙都替他不值。我见他拍着衣服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仍带着些茫然之色,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台下转,像是在搜寻什么人。我也跟着把目光投向台下,却只见一片混乱,倒是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但见伍乘世脸上的失望之色,很显然并不是他要找的人。那壮汉连胜四场,由小皇帝下令直接进入复赛,先行休息。比武大赛继续进行,我却再没有了观看的兴致,于是跟小皇帝说自己肚子饿,尔后在他狐疑的目光下笑嘻嘻地离开了会场。走不多时便瞧见了垂头丧气的伍乘世,一张脸皱得苦巴巴的,脑袋东张西望,却没有看到我。我猛地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你,你--周芙蓉?"伍乘世瞧着我的小太监打扮,很是惊诧,绕着我转了好几个圈,这才摸摸脑袋道,"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我白了他一眼,撇嘴道:"怎么,就你能来,我不能来呀。"不待他回话,又拖着他的衣袖问道,"你刚才怎么搞得,打得好好的,怎么忽然中了道儿。难不成那个莽汉给你使了什么咒术?"伍乘世摇头,摸摸脑袋回道:"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眼睛花了,好像在底下瞧见了林彦那小子。你知道,他失踪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微微一愣,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又抓不住,只剩下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林彦不是出京了吗?"我问。没有人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可是,我直觉他最近一直不在京城。"你从哪里听说的?"伍乘世一脸惊讶,仿佛毫不知情。我只是摇头:"若是他在京城,不至于这么多天都不和你联系吧。也是我乱猜的,说不定他忙着呢。"这话说出来连伍乘世也不会信,最近京城里并没有出什么大案子,大理寺能有多忙?"你说他……"伍乘世的话尚未说完,我猛地拉住他往身边的草丛一躲。不远处大踏步走过来的,可不正是如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与云寄苍齐名的大将军齐盛。他没有穿戎装,如此严寒的天只着了身单衣,看起来像个书生。只是我对他的大名早有耳闻,还特意去仔细观察过他,所以,就算他穿得再不起眼,我也不会看错。出门前无聊,曾在小皇帝身边看过随行百官的名单,不记得有齐盛的名字,可是他却突然出现,我再想起林彦这段时间的神出鬼没,愈加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满腹狐疑地回到比武会场,赛事正好结束,小皇帝正宣布得胜的名单。先前那位将伍乘世打倒的壮汉果然成绩不俗,小皇帝御赐其金刀一把,并当堂任命其为禁军侍卫。出乎意料的是,连伍乘世也得了奖赏,虽然只是一把小小的匕首,可是已足够他乐得笑不拢嘴了。尔后小皇帝与群臣共饮,一路众人簇拥,好不热闹。我自是不好再跟进,悄悄后退了几步,正要回帐篷,来喜居然跟了出来。"陛下让您先在帐篷里等会儿,他过不了多久就回了。"来喜埋头给我说了句话后,匆匆又跟上小皇帝的步伐而去。我则独自一人返回。正是田猎大会的头一天,君臣同欢,小皇帝就是想提早回来,太后也会阻拦。所以,我一个人在帐篷里等了一会儿,便起身到四周散步。小皇帝所在的营地守备森严,虽然而今他不在此地,巡守的侍卫也是络绎不绝,但都脚步轻巧,并无喧哗之声。偌大的营地,只听见偶尔掠过的风声。我满屋思绪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又到了昨日与云寄苍遇见的河边,只是再不见人。河面上水流湍急,走近了,才发现并不深,大约只齐膝盖的高度。只可惜天气太冷,不然,下到水中也是另一番情趣。沿着河道走了一路,人烟渐渐稀少,前方是一丛茂密的树林。太子哥哥曾说过,逢林莫入,意思是说,林子里最易出杀人越货之类的勾当。不过此地是皇家猎场,又有士兵把手,想来不会有那种情况出现。只不过,这次田猎大会处处暗藏杀机,这林子里就算没有抢劫杀人的强盗,难保不会有其他埋伏。为了小命着想,我还是立在林外,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天色渐晚,若是小皇帝回来见不着我,估计又要生气。我正待转身回营地,忽见不远处有人从林中出来。倒也不是认识的人,只是那人的服饰有些奇怪,身上穿的是宋国的军服,脚下踩着的却是梁国最常见软底棉靴。我心中一动,跟着他走了几步。果然,快到营地的时候他停下来跟人说了几句话,明显带着梁地口音。若是旁人可能还听不出,但我自小在梁国长大,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我知道于迁也被邀请来参加此次田猎大会,有梁国随从倒也不甚稀奇。但是,既然正大光明地来参加,为何鬼鬼祟祟地做如此打扮。于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回到小皇帝帐篷的时候,他尚未回来,便自个儿进了屋,脑子里乱乱的,想了一阵,理不出头绪来,便靠着床榻打盹儿,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沉了。蒙胧间,听到外面有人问:"玉儿回来没有?"是小皇帝的声音。尔后来喜轻声回道:"出去有一会儿了,似是没见回来。"我低低唤了一声,他没有听到。想着他反正就要进来,马上就能见着了,便住了嘴。果然,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身后,竟然还跟着几个人。我刚准备起来的心思马上就决断,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敢出声。也不知他身后跟着的是谁,可是,不管是什么人,若看到他帐篷里竟有个小太监躺在他床上,还不知怎么想。帐篷里有扇木质屏风,正好挡住了床,自然看不见里面的状况。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听出床上有人。"坐吧。"小皇帝说道。尔后是谢恩的声音。一共有三个,两个是我熟悉的,林彦家父子,另一个声音很是成熟沧桑,却是从未听过。"安排得如何了?"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好像是强压着莫大的激动。我心里砰砰直跳,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尔后是林老爹的声音:"陛下放心,老臣已调来三万水军守在河谷下游。只要齐将军能顺利将云贼逼入河道,他必无生路。"我的心在这一刹那差点停止跳动,然后又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云寄苍,他们此番所有的动作都是针对他而来。我早该想到的,林彦无缘无故地失踪这么久,原来是被小皇帝派遣去了南边调派军队。齐盛明明称病不参加田猎,却出现在小皇帝的住所附近。这一切,不过是针对云寄苍的阴谋。他四人仍在帐中讨论明日事变的细节,我却越听越心惊胆战。依照他们的计划,云寄苍几乎是毫无退路。他此次出京,只带了五百军士,哪有能力应对他们的大军。更何况,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只怕是明日他们陡地发难时,他还仓皇无知。他们在屋里谈了许久,直到来喜在帐外轻声问着要不要用些茶点。这几人方才醒觉,原来暮色已开始降临。那三人自是主动告退,小皇帝亲自送他们出门。待那三人一走,我就听见来喜的声音说道:"陛下,玉姑娘在帐里。"小皇帝的脚步一滞,尔后听见大声掀帘的声响。他踏着大步子急匆匆地朝屏风后冲过来。我心跳得厉害,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双眼紧闭,只是装睡。"玉儿。"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颤抖。我哪里敢应,无动于衷地继续假寐,全身却是吓得冰凉,手掌心里全是汗水。"玉儿。"他又唤了一声。脸上一凉,原来是他的手指,指尖冰凉,刺得我不由得皱皱眉。即使我睡着了,也应该会这样反应的吧。以前太子哥哥总是说我睡觉不老实,睡着了还喜欢叹气,嘟嘴,像个还没断奶的娃娃。想到这里,我又微微摇了摇头,咿呀地呢喃了两句。他的手滑过我的脸颊,缓缓而下,抚过我的唇,下颌,尔后,到达了我的颈项间。只消他的手一沉,我便再无活路。心中顿时一凛,忍不住想哭。想起了当日他将我拉在胸前做挡箭牌时的情形,如此的毫不犹豫,我,怎么会相信他的真情。手在我脖子处微微颤抖,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我知道他内心在挣扎,自己却是忍不住冷笑。不管他下不下杀手,我的心,已在这一刻被冻却,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犹豫,哪怕他最后还是选择收手。可是,我想,我再也无法接受了。最后还是慢慢松开,探上我的额头,脸颊。随后是衣袂窸窣之声,沉沉的脚步,由近而远。"陛下,这--"来喜轻声地疑惑。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被软禁了。当然他只是说营地里混进了奸细,为了保证我的安全,不准随便出门而已。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面带微笑,肌肉僵硬。几乎是一晚上没有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铜镜里淡淡的黑眼圈。用厚厚的水粉将它盖住,我特意化了淡妆,看起来妩媚妖娆。对着他笑笑,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理智告诉我不要管那些莫名其妙的纷争,可是,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跟我说,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我想起云寄苍折起腊梅朝我无可奈何地微笑的表情,想起他握着我的手在大街上穿行时的大笑,心口无端地痛。今日是真正的田猎大赛,所有的武将都要上场,这其中便包括云寄苍。我知道他们的埋伏在哪里,可是却想不出办法来通知。来喜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只要稍稍有点动作,就能从他眼中读出警告。我知道,我若有任何的不法行为被他瞧见,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对我下杀手。而这一切的幕后指挥者,便是刚才一路上对我笑语盈盈的小皇帝。随着一声锣响,几十匹马同时冲入猎场,云寄苍一身戎装排在最后,脸上是一如既往地的冷漠,嘴角带着淡淡的讥笑,遥遥地朝高台上瞥了一眼,策马远去。我望着他连人带马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中,一颗心像放进了钵里碎碎地碾。"玉儿在看什么呢?"冷不防,小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回过神来,勉强笑笑,道:"我在想今儿谁能赢呢?""玉儿不妨猜猜,我们打个赌。"他笑得很舒畅的样子。可是我知道,现在的他,绝非脸上这般轻松。云寄苍是什么样的人,百万军中取敌首级的军方大将,就算势单力薄,就算孤身一人,也绝对不容小觑。小皇帝他的心里,也在深深地担心吧。我朝他笑:"才不要跟你赌呢,你是皇帝,到时候谁赢还不是你说了算。我又不笨!"他扑哧一笑:"原来玉儿早就看出朕的心思了,真聪明。"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却愈发焦虑,目光四处搜索,竟被我看到了一丝希望。那不远处缓缓而来的,可不正是太后和淑妃的步辇。"我--"我微微朝他身边靠了靠,面露为难之色。"我先躲起来。"小皇帝斜斜地看着我,好久,弯起眼睛笑道:"后面去吧,别走远了,一会儿又找不到。"我如领大赦,偷偷握了握他的手,沉沉呼了一口气后,笑着躲开。我一路小跑至马厩,四处张望,确定无人尾随后,这才牵出一匹高大的黑马,翻身上马,狠狠一甩马鞭,迅速地朝猎场方向奔去。猎场外很热闹,进场的地方站了许多守卫。我先还有些担心他们问东问西,不过,他们见我一身太监服饰,竟无一人上前喝问,还远远地朝我笑了笑,想来是有人认出我一直站在小皇帝身后。猎场里却是瞧不见人。不知道云寄苍到底去了哪里,我漫无边际地找了两圈,倒是碰到了几个人,却都不知云寄苍去了何处,心里头愈加慌张起来。今儿我这一走,不管能不能通知到云寄苍,却是真真正正地背叛了小皇帝。昨晚还犹豫不决的那双手,到今天,再也不会有任何柔情和怜惜了吧。想深深地叹息,却没有力气。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云寄苍。呼啸的风从我脸颊划过,如刀割过一般的痛。猎场里流箭如梭,我好几次都死里逃生,刚想着最后只怕是出身未捷身先死了,一只翎箭忽然擦过我的耳际呼啸而过。虽然未曾伤到,但那凛冽的杀气却刺入我的皮肤,深入骨髓的寒冷。一时竟吓得愣住,手里缰绳一松,一头从马上栽下。"喂,你--"我听见云寄苍的大喝,心中又惊又喜,可那喜悦尚未来得及迸发,身子便重重地摔在地上。竟然没有摔到脑袋,所以头脑还算清醒,只是小腿好像摔断了,剧烈的痛。我朝远远冲过来的云寄苍大声喝道:"快走,他们在下游埋伏了军队,就等你们自投罗网。"云寄苍脸色微变,却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我,好像并不相信的表情。我急得差点哭出声来:"是真的,我昨晚上亲耳听到他们的谈话,你快走,要不就来不及了。""周二小姐?"云寄苍仍是冷冷的表情,眉头深深锁起,漠然地看着我。我见他仍不信,只得大声道:"我不是周芙蓉,我是容汀啊,五哥,我是容汀!"在这样的场合说出如此荒诞的事实,我不知道云寄苍的反应会是如何。可是,为了让他相信我的话,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的脸上果然变色,翻身从马上跳下,几乎是飞扑到我身边将我抱起:"你是玉儿么?"一波又一波的刺激震撼着我的心,我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张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玉儿不怕,五哥不会让你出事的。"他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马上,然后骑在我身后,一勒缰绳,马儿便在丛林中飞奔。直到寒冷刺骨的风在我脸上掠过,我才终于清醒了过来。缓缓握住云寄苍满是老茧的手,努力镇定心神问道:"五哥,你认识我吗?"这句话问得破绽百出,若是旁人听了,定不知我在说什么。可是云寄苍却沉沉地点头:"玉儿,我是你五哥,我差点忘了,你不记得我了。"我仍是茫然。原来在容汀见到云寄苍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原来,在我逝去的那些记忆里,还有云寄苍的存在。"不急着说这些,我们先从这里逃出去再说。"云寄苍的手放在口中轻轻一吹,响起悦耳的哨声,不多时,便有同样的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愧是大宋国最强的将军,原来早有准备。一会儿,身边就聚集了上百人,均是身着戎装,面色肃穆。每个人身上都有股自军旅沙场培养出来的杀戮之气,让人不敢逼视。我将从小皇帝那里偷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云寄苍,他面沉如水,沉默了半晌,却指挥部队朝我所说的林彦埋伏的方向奔去。我心中震惊,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何这一路行来如此通畅,却原来是小皇帝将计就计的阴谋。原本还存着的几分愧疚之意,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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