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孩子夜啼不止，张妈赶忙从摇篮里将小少爷抱出来，一手拖住小少爷的屁股，一手将小少爷的脑袋扶到她肩上，一颠儿一颠儿的在房里打转，嘴里念叨着：“哦哦哦，快睡觉，哦哦哦，快睡觉……”哄了一会儿恍惚听见背后有人。
凤月披着藕荷色袄衫，脚下趿拉着青黑色布鞋，揉着眼，靠在门框上，边打哈欠边问道：“张妈，小少爷又哭个不停了？”张妈不敢回答，怕吵着小少爷，只微微的点了点头。又在房里转了几圈儿，啼哭声渐小，张妈小心翼翼的将小少爷放回摇篮，扶住摇篮边轻轻的晃动，嘴里还念叨着：“哦哦哦，小宝贝，快睡觉……”估摸着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那孩子完全睡熟了，张妈才熄了煤油灯，和凤月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出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已经是过了五更天了，那天边的新日，像是一个红黄的湿晕，这个时辰正是晨雾正浓的时辰，那湿凉的雾气黏黏的赖在身上让人好生不痛快。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两人早就睡意全无，索性就坐在回廊下的阶梯上看看日出。凤月紧了紧身上的袄衫，低声问道：“张妈，你说小少爷这两天怎么半夜总哭啊？一哭可就是一宿，他以前可不这样。”张妈把手放到袖笼里，缩缩脖子回答：“这我哪儿知道啊？”说完便低头像是打起了瞌睡，两人一时间无话。过来一会儿，张妈却又抬头故作神秘的说：“不过，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吓着了？”凤月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致“被什么给吓着了？”
张妈道；“还能是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个不干净的东西呗！”凤月一面念叨一面想；“不干净的东西，这几天也没听说哪家办了丧事啊！”张妈哟了一声：“怎么没有？前两天那药材铺的白掌柜不是才过世嘛！”“哪个药材铺？”凤月问道。“就是镇子最西边儿的那一家，他家不是还有个哑女嘛!”“哦，是他家呀，”凤月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小少爷有些咳嗽，她还去那里抓过几次药呢，可那时候人还好好儿的呢！张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这世道啊，人鬼难辨，这白掌柜刚死，他那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兄表兄就急着要来分家产了，连丧事都是按最简单的办的。”“分家产？”凤月问；“那他那个女儿呢？”张妈瞥了凤月一眼，唉了一声道：“这女人啊从来就是身不由己的，甭管是从前那清国，还是如今这民国，都一样。”凤月没有接话，张妈也没再开口，久久无言。雾气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那淡黄的晕也从天的这一边儿荡到了那一边儿，这剧幕又拉开了。
素菲坐在八仙桌上剥着瓜子，只剥，不吃，这是她一贯的习惯，先攒着，再一口吃掉。好久都没有起这么早了，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把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身子微微的扭动了一些，手上剥瓜子的动作没停，眼睛却微微斜着看向正堂。二少奶奶灵惠一手托着茶盏，一手用茶盖刮去茶面上的浮叶，轻抿一小口，从那窄窄的袖口里掏出一条湖蓝洋绉手帕轻按两下嘴角，那股子喝茶不像喝茶，擦嘴不似擦嘴的做作样子，正是素菲在心里嘲笑了千百次的“大家闺秀”的做派。喝完茶，或许是感觉到素菲在看她，灵慧抬起头对素菲一笑。素菲也笑笑，一把把剥好的瓜子仁倒进嘴里，拍拍手，理了理旗袍，站起来走入正堂，做到灵慧身边去。
素菲乃是颜家的三儿子颜苏子之妻，却是个“半路出家”的大小姐，小时候不过也就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原名是叫双儿的。前几年她父亲投机发了家，为了尽快跻身名流，急急地给女儿改了名，又送了令人咋舌的陪嫁，好在女儿生的本就不差，才攀上了颜家这个书香门第。名字可以改，面子可以装，可是那里子还是那原来的里子，改不掉，装不来。
今天，是新媳妇第一天敬茶的日子，老太太还没来。
又等了一会儿，素菲揭开茶盖，放到矮方桌上，又弃了茶托，拿起茶盏便是咕嘟一大口，抹抹嘴对灵慧说；“二嫂，你可听说了吗？咱们这新娶大嫂可是个哑巴。”灵慧轻拧了素菲一把，笑道：“你这浑妮子，那是大嫂命苦，可不能拿着个说嘴。”素菲咯咯地笑，往灵慧那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倒是有趣了，一个瘸子，一个哑巴，真是说也难得，走也难得啊。”虽说素菲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在这静谧的早晨也是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了。不要说灵慧，连身后端茶添水的婆子丫鬟都是掩着嘴忍着笑的。
正笑着，老太太与白蔹一同进来，老太太坐定后，按照规矩是该白蔹敬茶的，白蔹不会说话，祝词就免了，先给老太太敬了茶，再由灵慧与素菲与灵慧敬茶。灵慧拿着茶盏，道了个万福，眼皮虽是下垂的，眼珠子却是不住的想往上翻腾打量苏染。到了素菲时，更是丝毫不掩饰，直勾勾的盯着白蔹。白蔹接过茶盏，微微偏偏身子，喝了一口，也不用手帕插嘴，只是轻轻的抿了抿嘴，脸上未施粉黛，面皮白皙，却无颜色，上身着玉色绸子短衫，下身一袭桃红色湖绉滚宽边的百褶裙，鹅蛋脸，樱桃小口，柳叶眉，一双美目，眼尾上挑，眼中似有波谭，却并未看着素菲，呆呆的，似在想着什么。
“真是可惜了。”素菲突然这么想。
看素菲似愣了神，灵慧轻咳了一声，素菲如梦初醒，又道了个万福，拉起了白蔹的手，白蔹没想到素菲会有这么个举动，下意识的就想把手抽回，却又马上意识到不能这么做，于是手很重的抖了一下，素菲感觉到了，却没有道破，还是依旧笑道：“大哥可真是好运，这么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可不是呢嘛！”灵慧也符合道：“大嫂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要不怎么说还是老太太有眼光呢！”两人一唱一和的，白蔹僵僵的站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把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
正说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跑进内堂，还没到跟前便跌了个大跟头，险些冲撞到老太太，众人都吓了一跳，那人跌疼了却好像浑然不觉，一骨碌爬起来，素菲这才看清，是厨房的小丫头玳瑁。那玳瑁本就慌张，这一跌，似把魂儿跌掉了，站在那里木木的。素菲上来便给了玳瑁一巴掌，骂道：“冒失东西，老太太在这儿呢，也不注意点儿，又不是有鬼追你，你慌什么？”玳瑁挨了一巴掌，倒退了一步，登时就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太太，夫人，不好了，桂芝姐，她，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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