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炎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多年的好友,是我中学阶段不可或缺的同伴兼导师,是我一直视为知己的人。
站在我面前的,也是谋杀了我曾经暗恋又痛恨过的、承载了许多我的青春记忆的男生的凶手,是害死了即将退休的老教师的罪人,是被恨意侵蚀、一心只想着复仇的魔鬼。
远处的树叶开始“哗啦啦”地响,接着,那缕吹动树枝的风来到我的身边,吹起了我自己剪的“狗啃刘海”,也吹动了被汗水黏在额前的他的刘海。
我惚地有些回过神来,望着曾经关系那么好的伙伴,心脏隐隐开始泛疼。往日一起自习、实验时的欢乐场景在眼前重现,我想,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杀人狂。
方中宇的五官已经很扭曲了,一边脸的肌肉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我没想让他死!我本来只是想让他退学的!”
“可是……你当时明明都从楼上给他另外通了100多克的一氧化碳……你,你就是想让他死。”
“不是!当时都是我先打电话报警的!我都计算好了的,室内浓度,时间,全都在安全范围内!我让……我一直看着的,他一倒下我就跑过去查看了……我就想给他点教训,我不是想他真的死的!”
本还残存的一丝丝犹豫和不忍,被这句话彻底抹得一干二净。原本快要冷却下来身体里,又有股滚烫的热流“唰”地从躯干直冲脑部,便也不管是否会被其他楼层的人注意到,我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叫喊了出来:
“别狡辩了!你怎么可能希望他活!如果他活下来,变成植物人倒还好,但凡他能醒过来能说话,之后怎么可能放过你!他一定会揭露你用甲酸替换乙醇的诡计,他真活下来你就完了!别再装了,你根本就没想让他活!”
他的鼻翼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快速地张合,嘴唇虽然有些颤抖,但闭得很紧。我觉得他大概不会给我任何答复了,便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猜想。
“你还害死了无辜的人!山顶洞人和你都没说过几句话吧?他凭什么活该被你错当成孙艳害死!……哈!那只猫你是什么时候养的来着?一年多了吧。你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划了吧?恐怕是从孙艳要替换你的项目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但他却开口了,尽管只是我无法完全理解的自说自话。
“……那个时候,我听见了绵绵的叫。那是我们约定好的,它看到孙艳的背影并且放好装着电石和过氧化钠的无纺布包之后才有的叫声。我真的以为我要成功了,就在我瞄了一眼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也没想要他死……我想要救他的……但是该做的事情总要有人来做,对于劳技老师的死我很遗憾,在实施计划之前我已经做好承担惩罚的准备。”
“你能承担什么惩罚?山顶洞人为了你的私仇连命都没了,你这要怎么补偿?你就算自杀谢罪他也不可能回来了!”
空气凝固了。面对突然回到冷漠淡然的样子且波澜不惊地叙述着惊世骇俗的事件的方中宇,我似乎有点怀念几分钟前那个激动的可以让我一眼看穿的他。
许久之后,他幽幽地抛出一句话:
“你不恨吗?”
原本气势汹汹的我,有一瞬间竟噎住了不知如何作答。是的,恨,只要有恨意就够了。只要足够恨,就有理由做一切常理不可解释之事,杀人放火,一切的恶行都有了充足的理由。
“我恨他们,我也恨向他们妥协的你……起初是这样的。我完全不理解你为什么会突然变卦,也因为没办法和可是后来我发现憎恨他们根本就没有意义,是我自己太软弱,太不会想办法为自己的权利争取。我也觉得那帮人真该死……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执行者呢?你以为自己是谁?神?造物主?你和那些被你谋杀的人一样是人,却行使了本来不属于你的权力。就算真的可恶,就算真的罪该万死,你又凭什么用自己的喜恶来决定他们的生死?!
“你只是个反社会的谋杀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让无辜的同学和老师痛苦,让无辜的家长痛苦,并且害死了一个无辜的老师的杀人魔鬼!停下吧!你都没有发现吗,从华思远的悲剧开始,这个学校都在一个怪圈循环当中:学生心思不宁,老师无心教学,诅咒的留言越来越多,大家都担心下一个出事的就是自己……住手了就不会再有牺牲者了,现在就放弃吧!”
当我吼完回过神,方中宇还在瞪着我。我开始越来越心虚,底气渐渐在他那骇人的气势下被消磨殆尽。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我并没有什么准备,我只是用以前看的刑警片和律政片的老套台词,表达着我被这个社会主流价值观灌输的对“正义”的定义。我虽不是他,但我能想象到他的恨意有多深,我怕他一旦和我针锋相对,我会完全丢掉一直以来坚信的立场。
“你,你不能以恶制恶啊……反正……反正我已经把桶卸下来了,绳子也扔下去了,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回去吧!我会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一切都可以到此为止的!”
我承认此时我只是在找缓兵之计。我能做的只有努力稳住方中宇,可是从天台下去之后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方中宇依旧用沉默的怒视表示着他的抗拒。
我的耳畔有操场上男生们打篮球的欢呼和争吵,有教学楼里追跑嬉戏的打闹声,有喷泉前空地上女生们跳皮筋的口令,却唯独再也没出现近在眼前的,方中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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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这个不算短暂的静止可以更长一些,方中宇的表情却突然变了。
即便多年后我已经记不得那个表情具体的肌肉牵动及五官变化,那个表情留给我的感受却一直强烈、深刻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他的五官,他的表情,他的全部,都像是在对我说着千言万语。我似乎能感受到他向我诉说了很多很多,但却没办法用言语表述其中的万分之一。
他此刻站在天台边缘靠近围栏的位置,我与他相对站在内侧。强烈的不安感袭来,我下意识地抓住了手上已经从绳子上解下来的废液桶。
可是,方中宇再也没有看我,因为我做的一切对他都已经不再重要。他骤然转身伸手扶住围栏爬了上去,双脚踏在铁栏杆上,面向南面正空中刺眼的太阳,双手打开。他张开的手臂与躯干呈十字形,眼前灼眼的日光将他的轮廓不断弱化,他的身体也似乎在被太阳融化着。此时的他与美术课本中文艺复兴时期的耶稣画像重合了,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什么,我的眼框里充满了液体,痛到快要睁不开了。
没有回眸或任何其他多余的动作,他坠了下去。
那个十字形的黑影,冲着日光的方向飞蛾扑火般拥抱了过去。随后急急下落,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我以全速扑向他原先站的台阶前,但最终撞上了冰冷的铁围栏时,他的肢体已经没有一个部位在我可以触碰的范围内。我的手划过空中他的身体曾走过的弧线,因为手肘磕在围栏上而停住,手掌什么都没有碰到。可当我将实现转移向下,我的身体如坠入冰川一般冻住了。
在空中划过半弧后急急下落中的他,当下落到五层孙艳办公室窗户下方时,他的手臂猛地抓住了那条被我从废液桶上解下来、荡在空中的绳子。他的速度没有因此减慢多少,他仍然加速下落着,那条并不算长的绳子很快便被拉直,紧接着重力加速度形成的牵引力使窗帘被钩住的地方被拉扯着。大面积的窗帘从窗户与窗框的夹缝中被牵扯出来,推拉窗最终被“哗”地拉开。在我的方向根本看不见屋内的景象,但我能毫不费力的想象到,伴随着突然吹进屋内的热空气的,是大片耀眼、炙热的日光。
当他下落到三层和二层之间的位置时,办公室的推拉窗已经整个被窗帘拽开,室内此时必定被光和热充满了。持续下落的方中宇拉着的绳子扯着窗帘的力道持续加大,一声干脆的“嘶”声之后窗帘被钩住的一角终于被勾着的铁钩子划开,绳子也彻底与窗帘分离。他的身体得以更加快速地坠下去,冲向教学楼南侧初夏已经郁郁青葱的草地。
而这一系列的动作从发生到结束,只用了短短几秒。
方中宇用自己的身体代替废液桶作为坠落物,近乎完美地完成了他最终的计划。
唯一造成不完美的失误是,由于方中宇身体形态和废液桶有所区别,在重力、风力和空气阻力的作用下,坠落点偏离了原先预定的天井。方中宇没有坠入井盖大开的天井内,而是直接仰面砸向了旁侧的草地。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太清他此时的表情,只能望着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根绳子的他,用暗红色的液体,在翠绿色的草地上画着诡丽的花。
那朵巨大的花有着神奇而致命的吸引力,似乎在向我喊着“下来吧!下来吧”,呼唤我和它一起盛开在夏日青翠的草地上。我感到一阵眩晕,大半个已经探出去的身体条件反射性地缩回围栏内,跌坐在地上。我的身体蜷缩着干呕,尾部的疼痛感和脑部的充血膨胀感抵消了恶心感后,我总算可以靠着本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天台的楼梯口。在昏暗的楼道内,我颤抖的手不断碰撞着墙壁、扶手、台阶,指尖传来的阵痛让我能够维持清醒,蹒跚地向他所在的地方挪动。
走出教学楼,我再次被刺眼的日光耀地头晕眼花跌倒在地,又再次因为身体上火辣辣的痛感恢复了神志站了起来。我的身体像被什么牵着走进他,他躺在那朵艳丽的、充满魔力的花上,躯干部位诡异地弯折着,也同样凝视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在冲我笑。
花朵的某一瓣被一只毛茸茸的脚破坏了。我努力转动僵硬的脖子看过去,竟然是那只许久未见的小猫。猫儿踱着芭蕾般轻巧的步子,走向花蕊处的他,一路上又踏碎了无数片花瓣。原本乳白夹黄的猫儿,在走到方中宇空着的手的旁边时,已经变成一只半锈色的猫儿了。它用小巧的舌头舔舐着“主人”的手,低低地叫着,像是呜咽。
这时,楼上开始传来持续飙高的惊叫,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得到此时在五层办公室,是怎样一番地狱景象。迅速变强的尖叫声中,渐渐多了撞击木板和墙壁的生音,整场打击乐大概持续了一首歌的时间后,远方湛蓝的天空多了几缕从楼上窗户里飘出的黑色烟雾。
之后的一切都与方中宇预想的那样——窗户内的火光逐渐在强烈的日光下显现出来,透过滚滚热浪看过去,远处云朵和树的景象不断在变形。
浓烟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操场上、校门口的人也在开始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聚拢、移动。此时办公室门外一定聚集了很多人,可我知道,现在即便门外的人能够将门撞开,也没有人敢不顾正熊熊燃烧的屋内的一切贸然进去抢救人。
突然,一团剧烈燃烧着的火球从那窗户里“滚”了出来,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冒着黑烟的弧线。火球延着似曾相识的弧线,从五楼蹦出来最后“嘭”地落到盛开着诡丽花朵的草坪上,正正砸在那朵花中心的位置,惊得小红猫“嗷”地跳开逃走了。那是已经被火灼烧到无法忍受的孙艳,使出全身力气想要解脱的一跃。我并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混乱中丧失了五感和辨别能力,还是为了能够逃脱折磨而选择了更快的结束方式。
方中宇可能没想到,自己的终结与孙艳竟殊途同归。两具残破到无法称之为“躯体”的东西交叉叠在一起,一坨炭黑中夹杂着猩红,一坨苍白中带着斑驳血色,让我想起了童年陪妈妈去早市买现宰乌鸡的场景。跳跃的、减弱的火焰与暗红色的花朵也交叠在一起,在青翠的草地上起舞。
阳光下青草的味道,铁锈的味道,烤肉焦糊的味道,被午后的风一股脑吹向我,生生硬把这混合味道的感受塞进我的口鼻。
一天中只有午后这一小会儿阳光是可以照到教学楼南侧草地上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落在方中宇和那个黑红相间的庞大焦肉上的阳光也在移动,最后阴影取代光,包围住了那两个摞着的“躯体”。
太多的人涌了过来,有的认识,有的陌生,有的急急避开我,有的大力将我拽走。我从未在教学楼南侧见过这么多的人。不远处那两个物体被无数人影挡住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便被牵拽到了完全没有任何铁锈味或焦糊味的地方。
天上的云不知为何全都散了,只留下孤独的太阳缓慢爬行在静谧的蓝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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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的时候,绝大多数的老师都允许我们用铅笔写那一科的作业和考卷,年幼粗心的我们也对这种“错了擦掉重写就好了”的模式感到宽慰。可唯独有一位老师,无视学生们的抱怨,坚决不让用铅笔,否则所有作业考试一律零分。一次一个学生因为不小心交了忘记用钢笔描过的作业得了零分,心怀不满在班里大哭大闹,那位严肃少话的老师,才第一次和我们解释不允许用铅笔的原因:
“我不让你们用铅笔,不是希望你们用铅笔写完一遍,该擦的擦该改的改完了之后又拿钢笔描一遍的。你们现在可以写错了擦,写不好再改,可人生不是像铅笔写字一样有那么多机会给你们改的呀……唉……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十几亿美元瞬间没了不说,还损失了几位优秀的航天员,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环形圈零件不合格。日常生活中确实很多小错改了就行,可是像挑战者号这种错误,是你能改得了的吗?你给相关负责人给判刑,那些航天员就能活过来了?……所以我的希望是,你们从现在开始,努力做到能不犯错就不犯错,不要总指望有‘改错’的机会。”
那位老师因为凡事太过于坚持原则乃至与学生和家长的矛盾与日俱增,最终被校方辞退了。我曾经也和很多支持“快乐教育”、不留作业不考试最后小学毕业了整篇作文都是别字拼音的学生一样,觉得这只是众多教育失败案例中的一个。我自作聪明地以为,因为我们没几个人能成为优秀到可以为航天飞机设计零件的工程师,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能成为一个小错就能影响很多事的重要人物,对于错误那么苛责真的很没必要。可是之后的岁月里,那些话却被无数次印证着,仿佛是命运在嘲笑着我们这些不相信长辈人生经验的无知孩童。
哪怕是很久之后,每次再回想起方中宇坠落的那一幕,都能使我轻易陷入崩溃之中。我会忍不住不断地质问自己:这是我造成的吗?那种情形,那样的状况,也许真的有更好的办法——或者至少,有比我当时做出的举动引起的结果不那么糟的结局。但是当时的我没有能力做到。无论之后如何愧疚自责,失误就像钢笔写下的错字,除非烧成灰、埋在土里烂掉,否则那字迹就一直在那里,提醒着你的过往。
明昌路中学因为校庆当日两名师生的相继坠楼事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备受关注。在警察局做笔录的那几日,即使在家和警局之间两点一线地活动,从手机报内推送的内容也能偶尔看到媒体对于这次事件不同的评论甚至揣测。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让我无法思考和作答,以至于审讯总是被迫中断,反反复复进行了好几天。而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当时的极端失常,类似于相同的问题重复确认的时候回答却截然不同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以至于警方只得从众多其他目击证人处得到有效证词。
我隐约感觉到,我最后能够成功逃离审讯室那个牢笼,要得益于父母和校方对调查的施压。那几日请假进行整日的审讯,每天保持精神状态清醒都非常耗费体力,等回到家时几乎已经精疲力竭。面对在警局昏暗的楼道里等着接我的父母,我只能用呆板的表情和令他们觉得“吓人”的陌生眼光迎接。不仅是饭桌上被问到刑讯进行得如何的时候持续沉默,就算是日常关于吃喝冷暖的问题也几乎无法做出有效回应。另一方面,我在警局停留的时间越长,调查结束的就越晚,媒体及群众的关注度也会持续,这对校方必定有害无益。因此校方动用了些在我看来相当厉害的关系,使得如此复杂的案件的初步调查只用了个把月便草草收尾。
仅对于这一件事的调查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最终没能在审讯室里晃得快要睁不开眼的灯光下对面无表情的警官说出其他那些我发现的、曾被他们认为是意外事故的事件。秉着“快点结束吧”、“反正说了也于事无补”、“说了只是给大家增加负担和二次伤害而已”的心态,我只是努力在被问到问题的时候做出不算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而对于之前的事,包括如何从山顶洞人的“意外”身亡怀疑方中宇乃至发现一年前的事件也非偶然,我都只字未提。
校庆日中午有相当多的学生在操场和教学楼周围活动,方中宇跳楼时尚且少有人发现,但到了孙艳坠楼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教学楼南侧了,目睹了火球坠落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使校方使出了比当年华思远事件更强的手段,也难压制住学生中不断爆发的抗议示威和罢课。
不过这些我都不是很清楚,在审讯结束之后的每天我让自己沉浸在学习中,甚至后来连以前一天不玩就浑身不舒服的手机电脑都不再碰了。背书,学习,不断地做题、改错、再做题、再改错,这样的循环几乎支配了我高考前的全部。只有学到躺下就能睡着、恶心想吐的程度,生活才可以在继续。毕业班的很多人也和我一样,用做“应该”的事情逃避更残酷的责问。
我曾以为的救赎,在几分钟内就将我打入地狱;我曾厌恶的事情,却渐渐成了支撑我不至崩溃地救命稻草。所付出的一切看似都是为了高考,但又似乎不是。我想要逃离的东西,自己也说不清楚,因而“逃离”本身便成了一切所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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