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予感——苏佩的回忆 2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王一一你的呢?可能很早,可能和你开始注意我的时间一样,但我认为无论早晚,这一定是命中注定。
再次见面,是十几天后的返校。在家休息了两日变得精神饱满的你,坐在离我很远的位子上和前后左右的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想我成了你的粉丝,我希望离你更近,即便你差到严重的记忆将曾与你“生死同盟”的我和仅仅礼节性附和着你的人一视同仁。从你那个方向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开怀笑声,在我耳畔回荡得很吵。
放学的时候,我动作慢了一点,等到收拾完书包抬头的时候,王一一已经和许多早早离开的人一样消失在门外的人群中了。军训的时候大体了解了下,除了王一一外,这个公交站离学校有些距离,大多数人会选择在更近的站等车,因此站在这里的人中穿校服的人并不多。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头发乱蓬蓬的你,而你也很快发现了我。
“咦,苏佩!你也从这坐车啊?几路啊?”
“嗯,我坐966,坐到**桥……你呢?你坐到哪站?”
“啊这样……我本来是打算坐55的,不过我们家966也能到,就多走一站地也不算很绕远。要不我跟你一起做996吧!”
“那当然好了。谢咯!”
就这样,我成功地让这个热情的小狮子答应和我一同回家了。
中午空荡荡的公交车上,我们谈着刚刚过去的军训,八卦着新同学和老师,聊着对于新鲜开始的中学生活的向往。
道路两旁的白桦树用茂密的树叶挡住了正午炎热的阳光,我们就这么说了一路,直到你提前下车。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毕竟同班同学里顺路的人几乎没有,以后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一起坐车回家,真好。
到站下车走进小区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刚从小学升入初中的我对很多事都会犯懵,就比如这一天只是正式开学前的返校日,我却是在到了学校后和同桌聊天才知道返校日是不用上课的非常规日子。前一晚没有和父母说会中午提前放学,他们一般非周末不会提前下班回家。我自己还没带钥匙,想着如果邻居家也没人,就只能在小区最大的那棵榕树下面坐到父母下班了。
我几乎哭丧着脸走到家门口,却惊讶地发现家门并没有关上,而是半掩着。走门缝里可以隐约看到屋内有走动的人影,对话的声音也从缝隙中传出,这让我顿时松了口气——看样子父母都在家而不是家里进了小偷。
我狂喜地差点叫出会让邻居投诉的扰民噪音,哆嗦着手去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盗门。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依旧哆嗦着,却僵在那里,无法挪向门把。
父亲和母亲是大学同学,结婚后因为工作调配一起从二线城市来到了北京,至今都是同辈叔叔阿姨眼中标准的“神雕侠侣”。父亲是军人家庭出身,在那个军人地位极高的年代基本相当于现在的“高干子弟”或是“富二代”。母亲虽是出生在农民家庭,但据说当年大学和父亲一起读书的时候成绩很不错,在单位工作上也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加上姣好的形象和干净利落的气质,和父亲结婚的时候爷爷奶奶都没有反对。
在我永恒的印象里,母亲即使在家也会梳着一根头发丝都不带乱的盘发,穿得比街上的绝大多数女性都得体,如果要出门则会化精致的妆,穿上或妩媚或优雅或知性的洋装。年近四十的她依然保持着凹凸有致的身材,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和日复一日饮食控制加养生保健,让母亲的面容而年轻时的照片别无二致。这样对自己要求严苛到多长一根白头发都要即使拔掉的女性,曾一度是我理想中精致女性的典范,和同小区那些穿打折款羽绒服加运动裤的大妈完全形成鲜明对比。
而直到我少长大一些,有了多一些对于不同人的观察,我才发现了母亲长年累月精致外表下的极度压抑。去其他同龄朋友家做课后,我渐渐发现“平常人家”中宽松舒适的气氛,和母亲一直用追求完美所造成的压抑不一样。
而这种压抑,可能也是造成父母在我成长过程中经常性争吵的原因。我不清楚因为一点小事就争吵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关系更僵乃至下一次争吵来得更快的恶性循环是如何开始,我也不清楚如何在父母吵架时自处。小的时候我会哭,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我逐渐对这种模式感到疲倦。如今的我已经习惯了在“大战”前就敏锐地察觉出来,并以最快的速度多进房间,关起房门戴上耳机,静候“大战”的暂时平息。
我曾经以为父母经常性的争吵只是出于对琐事的太过在意,如所有丧失激情又太自我主义的普通夫妻一样。父亲没有将脏衣服扔进洗衣篮或是洗完手没有用毛巾擦干还甩了一地水,母亲发现后开始埋怨,父亲继续沉默,母亲因为情绪发泄没有得到回应而被激怒,从而声音变得更尖利,用词也更刻薄,随后父亲也被激怒,两个人才开始真正的争吵——这就是他们惯常陷入的套路。
然而,今天的他们,在我上学的时候留在了家里,似乎是为了一场非常正式的“对决”。
我能明显的感觉出父母语气不同寻常的严肃,以及和平时似乎在隐藏什么的吞吞吐吐截然不同的语速。
“……苏建广,都多少年了,你既然承认自己有问题,如果真的想解决早就能解决了吧?……为了佩佩,你能不能……”
“……我没有为了佩佩,为了这个家考虑过吗?倒是你,一天到晚提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吗!……”
“……呵,你可有理了……我就是不明白,我一个正常人,嫁到你们家,结果你们一家都正常就你……你就不能好好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吗!……”
“……我想吗!你以为这是我想的吗!……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佩佩知道的……”
“……别的先不说,你先把你电脑里那些脏东西清干净!别让我再看见什么D盘E盘F盘里面那些恶心的玩意儿!……”
“……你消停会儿行不行,要上班就快点走,喊一早上了你不累吗……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会看好的,那个文件夹没有密码谁也打不开,你就别瞎操心了……”
“……哼,我瞎操心……我瞎操心都比你这没良心的不正常的好!”
“一口一个‘不正常不正常’,你有完没完!”
母亲的高跟鞋撞击地砖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看样子她似乎是准备要出门的,而这段争吵是出门前与父亲的最后一次短暂“交手”。
我突然心虚起来。为了不和母亲当面撞上,我急忙退回了楼道,从另外一侧更远的楼梯极其缓慢地下楼。下到二楼时,我在楼梯间的窗户中望着母亲出门走远直至跨出小区大门,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我不知道父亲还要在家里呆多久,我很害怕见到他,所以走到了小区角落里的一棵树下坐着。从烈日当空的正午坐到了树影融入黑暗的黄昏,我没怎么挪动也没和其他人说话,就那么一直坐着,模仿校园里那个“沉思者”的雕像。但我也没有思考什么,就是单纯地发呆,看着路上追逐着玩具车跑过的小孩,和夹着公文包回家后又匆匆跑出来的上班族,以及拄着拐杖拎着鸟笼在小区广场前来回溜达了不知多少遍的大爷。
直到小区里所有的路灯都打开了,我猜我再不回家父母要给班主任打电话的时候,我才抬起已经坐到麻木的屁股,并且迟钝地感受到来自因为没有吃午饭而饿到抽搐的胃的抗议。
当晚我和父母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彼此心照不宣地都没有过多的交流。父亲心不在焉地问了两句关于开学第一天的感受,我也官方地回答了,母亲则一直不开口。结束了尴尬的晚饭,我没有和难得按时回家的两人一起看电视,而是借口说要看书把自己锁进了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父母的矛盾其实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简单。他们有些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而且可能已经瞒了很久了。在我没有偶然撞到他们的无数个时刻,他们在躲着我,争吵着不能让我听见的话题。无数的疑惑像蚂蚁一样啃食着我的五脏六腑,使我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凌晨,猫着腰爬了起来,垫着脚走到父亲的书房。
我的却记得,以前用父亲书房的电脑查资料的时候,D盘里有一个文件夹是上了密码的。我想知道父亲电脑里那个所谓的“脏东西”是什么。是什么能让一贯精明优雅的母亲抛弃工作也要吵,我很好奇。
想到书房和父母的卧室隔着客厅,我此时在书房应该是不会吵醒他们的,我索性开了电脑,在等待开机的时间打开电脑桌的柜子开始翻找起来。以我对出门旅游都会买旅游保险的父亲的认识,如果是重要的密码,他绝不会用一个复杂或不好记忆的字符串,或是用了复杂的密码却不做任何备份。开机后我试着用了父母的生日、自己的生日以及爷爷奶奶的生日尝试打开那个文件夹,却都失败了。把柜子里所有的记录本挨页翻了个遍,又把书柜里所有的书翻开、抖开,甚至踩着凳子够到了书架的最上边一层,我依旧没找到任何线索。连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因为抬手够书架而有些累得出汗的我几乎绝望地坐在地板上,听着客厅的挂钟每一秒发出的“嗒嗒”机械响动。
终于,我放弃了,起身准备回房间接着睡觉。而就在这时,窗外的月光从版拉着的窗帘中洒进屋内,投射在我从未注意过的书柜的上方。我的视线落在月光照向的地方——那是一个透明的、很不起眼的文件袋,摆在以我的身高绝对够不到的高度。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重新爬上椅子,我取下了文件袋。没有线封或蜡封,也没有锁,文件袋轻而易举被打开了。我把里面所有的纸张小心地拿了出来,一个夹在A4纸中的小纸片掉了出来。我借着月光眯着眼读着上面的字,发现那是一个媒体人的名片,而上面的人名很陌生,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个父亲的同事或朋友。名片本身捏起来很柔软,似乎是比较旧了。反复的挝折让其表面有着凹凸不平的纹路甚至龟裂,本应尖锐的四个角也因为长期的摩擦而毛糙。我翻到名片的背面,上面除了有媒体人公司的图标,还有一行用圆珠笔写的字符串。
父亲是个科研员,平时工作几乎都是跑在实验室里,很难想象他会和媒体打交道。这个名片的印刷和设计显得有些花哨,和商务名片的风格不一样,按照我对父亲的了解他应该也是很少和太会“交际”的人打交道的。
我怔怔地盯着那串由10个字符组成的字符串。
我的直觉再次强烈地响应着。我几乎就凭感觉确定了,这是我要找的密码。
我无法猜测父亲为什么会把密码写在一张名片上,还放在了看似我不会接触但其实很容易拿到的地方。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勇气打开那个神秘文件夹。我害怕面对被父母发现后随之而来的冲突,更怕自己可能承受不了那个文件夹背后可怕的真相。
这件事情会成为钉在我心中的梗刺,随着时间的增长,在肉里越陷越深,而我却没有胆量将它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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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似。我想象中的中学生活几乎来自于影视作品,尤其是那时正流行的台湾青春偶像剧——每个班里都有聪明绝顶的天才,有头脑不灵光但心地善良的后进生,有极端到不是开明亲和就是严苛如容嬷嬷的班主任,有长得好看家世又好的班花班草,有穿着自己“改良”过的个性校服的叛逆生,还有默默无闻的群众演员,比如我。
而事实上除了最后一条外,其他的想象皆没有成真。所有的事情都和小学没什么两样,每天的上课、作业,可能是因为刚开学的原因,课外活动也没有想象中的多。大概是因为择校挑选的原因,所有的同学都很平庸,没有才华横溢到让我感到惊艳的人,也没有笨到天天闹笑话的人。大家虽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性格,但愿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戏剧化。
唯一值得一提的有意思的人,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蒋政。
这是个50岁出头,生于文革躁动时期,目前正值“中年危机”的老头。我对其最初的印象是正式开学第一天的年级大会上,他单独给我们做了个讲座,内容大概是他如何在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从一个只有小学文化在工地干活的工人,每天白天干活晚上看书最后终于考上师范大学的故事。讲座中他激情澎湃、引经据典、金句频出,加上很多观点和内容都有些反教条主义,很符合叛逆期热血少年少女的口味,引得场下频频掌声雷动。我一直对于这种自视甚高、靠出格的话题博关注、动不动就以人生导师的姿态叫别人“人生哲理”的人好感一般,但据说在那之后很多同学成了他的“铁杆”粉丝,一口一个“蒋爷”地叫。
他是全年级的语文组组长,也经常代表本校语文教师参加区里市里的教研会。他的语文课时常会有其他年轻的语文老师作为粉丝,搬着小板凳来听。他的课堂独树一帜,他的观点不落窠臼,也经常会在课堂上把书本扔在一边,突然开起个人讲座,说起和课堂无关的他的人生感悟。
“我记得我当年在插队的时候……现在的应试教育,真的是把你们的创造能力都扼杀了……我讲的这些,非常欢迎你们和我争论。我喜欢听学生说不同的观点……”
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和他争论。学生中他的粉丝居多,加上“蒋爷”本身高龄教研组长的威严和说话时不容置疑的语气,分分钟圈了一大票学生甚至老师成为他各种理论的拥护者。像个循环似的,他越是不怒自威地“开讲座”,越是有人“哈”着,越有人愿意当粉丝,他就越是自视甚高。在我们这届以前“蒋爷”就已经是学生心目中神一般的权威,各种课堂录像和贴吧流传的金句语录更是被历届学生奉为经典。
开学后无聊地日子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课上,“蒋爷”在讲李清照的《声声慢》时,大概是受不了台下学生有些淡漠的反应,突然话锋一转:
“同学们,你们只顾埋头看注释,闷不吭声!现在我来问一个问题!你们能从词句里面看出来这首次是在哪个季节写的吗?”
如大家所料,台下一片死寂,没有一人敢在“蒋爷”有些怒气的时候举手,因为很可能会被当成出头鸟乱枪打死。刚上过体育课且临近中午,所有人都几乎精疲力竭只想着一会儿去食堂应该先排哪个窗口。见我们眼观鼻鼻观心佛爷一般坐着,“蒋爷”自顾自说了起来:
“秋天!为什么说是秋天呢?有三点,大家可以看出来——第一,‘满地黄花堆积’,这个‘黄花’指的是什么呢?是菊花!菊花是什么季节有的?……第二,‘乍暖还寒时候’,什么时候是‘乍暖还寒’的呢?……第三,‘雁过也’,是不是秋天大雁才南飞啊?……第四,‘梧桐更兼细雨’的‘梧桐’。在秋天梧桐叶还没落完的时候,雨滴打在梧桐叶子上的声音,就是诗人所说的‘梧桐更兼细雨’……
“同学们,你们整天就想着考试怎么考高分,拿到课本就开始背诗词、背注释。这首词到底讲了什么呢?你们真正理解了吗?你们能和一千年前这位精彩绝艳的女诗人形成跨时空的共鸣吗?……眼光别那么窄,别老盯着考试那点儿东西,要有更宽广的眼界……”
刚开始的推理过程还蛮有意思,但渐渐转化为其冗长的人生哲学分享会后,我有些失去兴趣。再加上此时已经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我一面要平息胃部断断续续发出的抗议,一面还要刻意克制着想要张大打哈欠的嘴巴。然后同桌的语文课代表双眼放光聚精会神地听着,前排也有很多人点头如捣蒜,让我不禁有些怀疑自我。
我用手背遮着嘴隐蔽地打了个哈欠,正要准备开会儿小差的时候,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炸了出来:
“老师!我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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