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恋狱——苏佩的回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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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恋狱——苏佩的回忆 3

  

    不用回头看我也听得出这是王一一。然而我还是和所有人一样回头了,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震惊于她竟敢在蒋爷发表“演说”的过程中出言打断。

    “王一一,你有什么问题?说出来!”

    “我觉得您刚才对于……呃……作诗时间的推断,虽然结论我是认同的,但是有几个……呃,论点,我有些疑惑。”

    我跟着所有人一起倒吸了口凉气。从王一一方才磕磕绊绊的话中,我大概了解到其本人恐怕也是脑子抽筋才会突然举手反驳蒋爷,而一站起来似乎马上就怯场了。

    “哦?哪几点?……很好啊,我很高兴听到同学们不同的声音!我很欢迎你们和我进行辩论、交流!你说吧!”

    “按照注释上说的时间,李清照此时应该迁居在杭州,从地理位置来看,春天也可能有大雁往北飞而经过杭州;从天气状况看,春天也是南方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最后,我老家在浙北,浙江的气候如果遇到没有零度以下气温的暖冬,树叶是不会掉的——也就是说,梧桐树的叶子可能会维持一整个冬天直到春天。所以,其实您说的……呃……您说的后三点,其实作为论点是……呃……不充分的……”

    蒋爷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到最后甚至黑得吓人,让王一一见状不禁有些磕巴。

    “很好。”蒋爷阴着脸给了一句看似肯定的回答,接着画风急转直下,“虽然王一一同学发言的内容不是很严谨,但她这种批判性思考的精神很值得鼓励。首先,你是怎么直到杭州的天气是春天也会‘乍暖还寒’并且树叶过冬也不掉的呢?”

    “我小时候回过老家,而且听亲戚也是这么说的……”

    “有没有可能是你或者你的亲戚记错了呢?”

    “可是那么多人不可能都记错啊!我也记得很清楚……”

    “有没有可能呢?!有,还是没有?”

    “有……”

    “那你那这个不确定的猜测来推断,是不是不合理?你的论点是否也是假命题?”

    “嗯……但我还是觉得……”

    “‘你觉得’?!我和大家讲过,语文也是一门很精确的学科,和数学算数一样精确,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意思都不一样!你怎么能用‘你觉得’这么模糊的形容来表达你的观点呢?”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在蒋爷咄咄逼人的气势下,王一一已经快要溃不成军了。蒋爷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每说一句便跺着脚向她迈进一步。她的脸颊开始越来越红,嘴唇在不说话时抿得越来越紧,甚至有些轻微的抖动。然而就在大戏刚要开始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

    “啊,好的。那么其他同学先下课,王一一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我们继续。”

    同学们虽好奇这场“大战”的结果,但大多还是抵挡不住饥饿率先奔去了食堂。有个别人想要跟去办公室“观战”,但碍于蒋爷的威严只得作罢。我跟着两人走到走廊上便止步了,望着瘦小的一一走在虎背熊腰的、隔着很远依旧能闻到浓重烟味儿的蒋爷身后,像是犯了什么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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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的午饭我没有吃好。一是平时和我一起吃饭的人,王一一,今天没有在,我一个人吃得很寂寞;二是我一边吃饭还要一边担心着王一一能否在蒋爷的施压下坚持说完他想要说的话。

    今日王一一的表现虽在情理之中,但仍让我有些意外,毕竟之前的“反叛”只是暗箱操作,并非像今天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权威的公然对抗。我不清楚她以前有没有类似的经验,以及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办公室众多老师的注视下,还能否坦然镇定地面对蒋爷强大的气场。

    我吃完饭回到班里,王一一依旧没回来。望着空空的座位,我突然有种强烈愧疚,仿佛刚才吃下去的饭都是罪孽。于是,我鼓起勇气打算去办公室瞧个究竟。而当我进了办公室却发现蒋爷和王一一均不在,问了英语老师才知道他们早就“争论完了”,而且王一一刚进办公室没多久就认了输。

    我在班里坐了很久,久到午休快要结束王一一才回到班里。她没有理围在周围问东问西打听“战果”的人,只顾低头吃着薯片。有些乱的蓬松短发把她的脸遮去一大半,远远的,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一个下午的所有课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害怕和她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这样熬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在大家都在往外走的混乱中,我正犹豫着怎么才能像中午发生的事都不存在一样和她自然地搭上话一起回家,她竟然主动走过来了。

    “佩佩,走啊。”

    短短四个字的句子,我却像得到圣母的救赎般几乎要泪流满面。窗外的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衬得她整个人光芒万丈犹如天使,而我是等待洗礼的罪人。

    正如我所期盼的那样,我们很自然地一起回家了。在公交站等车的当口,我左右张望确定没有熟人在周围后,问出了我好奇一下午的问题:

    “你和蒋爷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怎么听英语老师说你一进办公室就认输了?”

    她没有生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都午饭时间了,我赶着去食堂打饭,就认输了呗。”

    “真的是这样?蒋爷没有逼你什么吧?”

    她“噗嗤”笑了出来,耸了耸鼻子。即使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我看得出她现在是真的放松了,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些。

    “谁能逼得动我啊,你不是知道的么。我是真的因为饿了才不想跟他争的。而且就蒋爷那么大的烟瘾,我刚跟他说一会儿他就开始抽上了,熏得我真有点儿受不了。争论来争论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也不是真的为了跟他争李清照是什么时候写的诗。”

    “啊?那你为什么突然举手反驳他啊?”

    “我其实不是针对他的观点。谁也没法坐时空机穿越回去求证,而且我对宋词以及李清照生平的了解也不比他强。可我就是不爽他的作风。”

    “嗯?”

    “我的想法和别人不大一样。我就觉得他说的这些对我现在没什么用,对今后的人生也没什么帮助,”王一一吸了下鼻子,“他明知道我们不可能逃脱应试教育的。他自己就是靠应试教育才能上得了大学,他明明就知道考试对我们有多重要。可是他还是说着‘我讲的内容虽然考试不会考但绝对对你们的人生有所帮助’这种屁话。我不需要什么人生导师,我只想考高点儿分,下次月考不被老爸老妈说。”

    我们从来没交流过这个话题,但她竟然和我想的一样。既然根本跳不出条条框框,也没法凭一己之力做出改变,那到不如踏踏实实按着框架走。坐着不切实际的梦却被现实打击的感觉更不好。在这一点上我绝对相信我们是所有同学中的另类。

    我也不需要听大道理,毕竟交了学费来上学,总是要学点实打实的知识才好。人生哲理听的再多,梦做得再好,考不好就依旧过不好自己的生活,不是么?

    “佩佩?发什么愣呢你?难道是被我的黑暗面吓到了?哈哈哈。”

    “嘻嘻我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倒!而且你这也不算什么黑暗面啊。”

    “不,你不了解我,我是属于黑暗的。”她双手交叉,又抿起嘴唇,故意做出一副酷酷的样子,引得我又是一阵笑,“看来我这个军训叫你们学坏,上学顶撞老师的人,在你的分类里是属于正常的吗?”

    “是好朋友的分类,正不正常我才不管!”

    “不愧是我的好佩佩啊!……哎,要不这样,以后我们就是死党了!来,拉钩上掉一百年不许变!”

    “好!”顺着气氛,我伸出了小拇指,“一万年都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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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往常一样,在一一家的车站和她告别,我独自坐了后半程车回到了家。

    一推开门就听见了母亲熟悉的尖利呵斥,以及父亲熟悉的时不时来一下的反击。听内容似乎又是父亲买了自己喜欢的外食回家没有和母亲说,而母亲在之前已经在做饭了,因此开始不悦。

    “你就是想和我们吃两桌饭!一家人!吃两桌子饭!”

    “你行了啊……说多久了?就一点儿事儿……”

    “你觉得吃两桌饭很有意思是不是?有本事以后都被跟我们一起吃!我和佩佩吃,你自己吃!”

    “我就买了个鸭脖子怎么就不和你们吃了……”

    又是这样,老套的剧情,恶俗的对白。推开门的一瞬间仿佛是惊醒般,我从白天激动人心的梦,一步迈入了俗套的现实。

    一切都没变,但一切又都好像变了。

    我走进房间放下书包,走到客厅喝了几口水,搬了把木椅子坐到电视机前的玻璃茶几侧边,和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一起看新闻联播开始前无聊的广告。重复循环放着的其实只有两个广告,是我不认识的酒和一个果汁饮料的广告。父母的争吵依旧在继续,在我耳边来来回回震着。明明只有那么几句话,两人却像复读机似的,乐此不疲地重复来重复去。

    王一一,你说过你是属于黑暗的。所以是不是我也走入黑暗,就可以离你更近?

    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望着一边挥着铲勺一边絮叨着的母亲。

    “妈,你知道爸的电脑里有什么,对吧?”我盯着她,问出了闷在心里快要烂掉却一直没有勇气问出的话。

    母亲的表情还未完成剧变,我已经抢先跃进了父亲的书房,关上书房的门并快速反锁起来。我知道对于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的身体强健的父亲,撞开门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我必须要抓紧。凭借熟练的手法,我迅速将电脑解锁屏,然后毫不犹豫地用之前背下的密码解开了那个我一直没有打开过的文件夹。

    然后,我终于意识到,我其实不需要问出那句话。

    我明知道答案是什么的,也明明知道事实很可能就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我的心里有过无数的想象,却因为还未证实而一直自我欺骗着那些只是我的想象。

    那个神秘的文件夹里有很多子文件夹,也有独立的视频文件和图片。我没有打开子文件夹,也没有时间点开任何一个视频,因为父亲正不顾一切地向我扑过来。但我依旧控制不住地看到了一些图片的内容,多数是两个或上半身或下半身裸*体的男性,以各种姿势拥抱、抚摸着对方。其中甚至有生理卫生课都不曾见过的男性生*殖器的特写,以及我推测象征着*行为的肢体接触姿势。

    我的胃部先是有些痉挛,接着反胃恶心感从胸口蔓延到口腔、鼻腔、大脑。我一边要极力控制着从腹部冒上来的酸水,还要一边控制被父亲猛地推离电脑桌的身体不至于跌倒。

    母亲紧接着父亲的后脚来到我身边。这个永远仪表得体风度翩翩的女人,此时发丝凌乱满面通红,额上青筋暴起,鼻翼夸张地扇动着,像极了电影里被斗牛士的红布激怒的母牛。

    接着,她抬起纤细紧实的胳膊,用即使长年累月洗碗做饭也保养得很白嫩的右手,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刚打上的时候我的眼前只是白了一下,但一两秒过后,我的左脸开始发烫,剧烈的疼痛感也渐渐袭来。我不想捂脸,因为那样显得很弱。我转过脸去瞪着母亲,看着她从开始的盛怒转为惊慌最后露出绝望和愧疚的神情,我的心里开始发笑。

    可是当我想扯出一个“邪魅狷狂”的杀手式笑容时,我的眼前竟然模糊了起来。紧接着黄豆一样大的泪珠“啪嗒啪嗒”不受控制地掉在我的手背上,砸得手背生疼。

    装酷失败的我,在父母的惊愕中,灰头土脸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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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公交车站后有个很小的街心公园,我现在正坐在公园里唯一的长椅上,用口袋里唯一一片纸巾擦着刚才跑出来因为撞到不知什么而蹭破皮的伤口。

    伤口处流了血,开始我以为只是一点点,但直到整个至今几乎沾满血,伤口处的流血依旧止不住。方才跑出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要跑到哪里,也没有想跑到哪里可以不被父母太快找见,只是一股脑地跑着,根本没注意到又在哪里磕到碰到了。

    我摸出了裤子口袋里的手机。这其实是父亲的旧手机,是父母头几天上学为了监督我按时回家给我配的,后来父亲换了新手机索性也就给我用了。我打开手机,通讯录蹦出的第一个人,是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王一一。

    “喂,一一……你现在在家吗……你……现在能出来吗?”

    “嗯?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佩佩你在哪儿?你在马路上吗我怎么听到车的声音了?”

    我几乎是用颤抖的声线回答道:

    “我在我家的公交站这儿……你能出来吗?”

    “……好。你在那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到。”

    说完她撂下了电话。

    吹了一会儿风,真的感觉就只有一会儿,我看到了窜下公交车向我奔来的她。她的短发被风撩得膨胀起来,以往能够被刘海挡住的大脑门全都露了出来,让我觉得有些滑稽。

    “佩……佩……哎你流血了?!”她前一秒还撑着腰喘着大气,看到我的伤口后马上直起身四处张望,“……你坐这儿别动,我去那边的超市给你买个创可贴……坐着别动啊,千万别自己跑了啊!”

    又过了没一会儿,她不知从哪个方向窜了出来,手里拿着矿泉水瓶、棉签和创可贴。

    “我没找到碘酒之类的,先用矿泉水给你简单擦一下。可能有点疼啊你稍微忍一下……”

    我倒没觉得疼,只是觉得笨手笨脚给我擦伤口还洒了好多水的她很搞笑。于是一没忍住,就在她正给我贴创可贴歪了的时候笑了出来。

    “你还笑?!我在很认真给你贴啊,要不自己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以为你怎么了呢担心死了……你倒好还笑我……”

    “我没什么事儿……”

    “你可拉倒吧!都伤成这样还叫没什么事儿?……我电话里都听得出你声音不对了……你知道我下车的时候你自己是什么表情吗?就是那种……那种……八点档家庭伦理剧里面被抛弃的苦命媳妇的那种表情……”

    “哈哈哈……”

    我想要好好大声笑出来的。可是深秋的寒风拍着我的脸,尖刀一样刺着我的眼球,使我眼眶发酸,眼泪被吹了出来。我勉强地撑着,即使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到冷却,视线内一片模糊,我依然使劲睁着双眼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的。我有时候不高兴了也会生闷气不和人说。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就说,不想说我也不会逼问你。”

    “……”

    “我想你可能需要借我的肩膀哭一哭?”

    “……”

    “或者我想我需要你来借我的肩膀哭一哭?”

    她的眼睛是极其清澈的,我从其中看到了晚间车水马龙的立交桥,闪着霓虹灯的高层建筑,整齐排列的路灯和没有一丝星光却被灯火照亮了的暗夜。

    我就一直怔怔地看着她,迟迟没有说话。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可能会从此踏入万劫不复。或者,我此时已经身在地狱的火海之中。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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