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参商——苏佩的回忆 4
我和一一的友谊从初一开始,到高中开学报到的前一天,从未间断过。彼此虽然都有其他好友,但和其他人的关系都没有我们的关系这样紧密。我们没经历过普通朋友都会有的争吵,完全、从来、一点都没有过,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几乎胜过了生活了多年的亲人。亦或,我们都在彼此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段关系。我更希望事实是这样的。
但是这一切在一个叫做华思远的人出现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一切都变了,而我却无能为力。
从华思远第一天出现在班里的时候开始,从前我认识的王一一就变了。她的眼中开始只有那个人,以至于她都没发现我已经发现了她喜欢华思远这件事情。她在看着华思远的时候,我也在远远看着她,看着她时而脸红,时而在华思远也望向她的时候不自然地转移视线。
一一向来不重视自己的外表,但恐怕她没想到自己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的一天,把她那又乱又短的头发来回捣弄,换出各种稀奇古怪且不适合她的发型;她甚至学了盗版的“模特猫步”,头扬得像得了颈椎病,走起路来一拐一扭,一手叉腰另一只手还很僵硬地甩着,乍一看做作,再一看又想笑。
但这不都是最让我生气的。她开始改变我们原定的计划,因为想要和华思远在一块。
有一天放学,她忽然说先不回家,要去操场看我们班和另外一个班的“篮球对决赛”。我对男生间这种因为争抢场地或是纯粹为了耍帅而进行的球赛没什么兴趣,大家水平都不怎么样,还不如回家看体育台的CBA转播。可往常都无人关注的男生小团体间的活动,这次却因为“班草”华思远的加入而引起了众多女生的关注。
一整个下午我都再被各种八卦的女生狂轰乱炸,表面上说要去“给我们班加油助威”,其实大概都是为了去看华思远的“球场英姿”。一一大概以为我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关心着这场作秀赛,放学时过来问我的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
“一会儿的比赛你去看吧?我们班和3班的世纪大对决啊!两边的主力都上了!去不去?去不去?”
“我要回家啊……”
“啊?不是吧!你真不去了?那么早回家干嘛啊陪我一起去看呗!”
“我没什么兴趣……一一你不是作业都还没动吗?我们一起去麦当劳写……”
“哎你别老想着作业啊!多无聊啊!去看了比赛再写呗?”
她从没反思过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可笑,演技有多拙劣浮夸。可我拗不过她,只能非常不情不愿地到了操场外围,与一群花痴的女生和打球太烂上不了场的男生站在一起,觉得有点丢人。
到了这次的比赛引起关注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华思远。3班那个同样引人注意的“班草”也代表班级“出战”了,对于看热闹的人,没有比两个班最好看成绩最好最有人气的“班草”之间的对决更能让他们热血沸腾的了。
整场比赛,除了两大“班草”走进球场时围观群众震天的欢呼和口哨,和担当裁判的2班班长因为大声报分、调停而喊哑了的嗓子,我没有记住其他,因为两方进的球都屈指可数。不过比赛时间快到了的时候,我们班有个非常漂亮的决定性三分,进球的是个平时话不多、长得也不甚起眼的小个子男生。在最后一分钟还比分落后的情况下,当那个扭转局势的三分球进框的时候,整个我方“拉拉队”都沸腾了。所有人高呼着涌向了华思远,包括一直在我身边垫着脚挥动手臂的王一一。
大家把华思远簇拥着,他被所有人祝福着、赞美着,收到了多到抱不过来的各式各样礼物。而那个进球的男生就一个人含着胸站在一边,用满是泥印的衣服擦了擦汗,低头坐到了操场边的板凳上,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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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一直静静地看着王一一的变化,静静地忍耐着。
直到有一天,她自以为是地跟我说起她早已被我看出的心思,我的情绪一下爆发了出来。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像小时候最心爱的玩具因为不听话而被母亲送人时一样难过。
我一边伤心欲绝地哭着,一边还要扯谎说自己是被她执着的精神感动的,忽然很想报复这样不近人情的她。所以我说:
“我听我妈的小姨的女儿的说过,女生追男生比男生追女生要有优势。说不定你稍微主动点,班草就被你拿下了!”
我当然是知道华思远绝对不会喜欢她的。不管她用什么手段,现实中,高傲的王子是很少会屈尊和灰姑娘在一起的,尤其还是个长相一般毫无气质的灰姑娘。我只是想让她通过更激进的手段,更早地被拒绝、认清现实而已。
本着对死党的信任,她完全相信了我胡编乱造的屁话。她原本是不屑于和那些天天想讨好老师的人一样在课堂上疯狂举手发言的。但在我当时随口一说的“建议”后,她竟然真的开始课堂上也夸张到任何无聊的问题都举手大声说“老师我知道”,然后用整个楼道都听得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回答问题。
我最好的朋友被人抢走了,而且我自己甚至像个傻瓜一样,把原本想要拉近的人推向更远处。
在王一一发现华思远对于他所擅长的领域并无兴趣,并再次出击想要通过校庆演出和华思远拉近关系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注意到。和班里其他人一样,我诧异于她在这件事上出乎意料的主动。而我也像其他人一样注意到了,华思远对她完全没意思,只是在排练演出时出于礼貌应和着。
她是个有想法有创意有实力的演出策划者、表演者,却在体察他人情感上是最差劲的。不论张晶等人怎样冷嘲热讽着,不论华思远怎样客气疏离着,不论我怎么旁敲侧击着,她就只顾着一厢情愿地在华思远面前做作迎合,装疯卖傻。
于是,在那个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校庆当日——当然,这是后话了——在那一天,一直一厢情愿蠢着瞎着的王一一,终于看清了她和华思远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她在一片唏嘘中逃跑了,而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跑过去。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对自己给王一一的误导并没有多大愧疚。但是在她红着眼睛被众人奚落着,最终跑出去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丝愧疚。开始的一丝愧疚随着她消失在我视线里的时间的增长而扩大,在寻找过无数教室、跑过无数楼层还是不见王一一的身影后,我开始紧张、焦虑,无比悔恨自己无聊的“报复”。
跑遍了教学楼、行政楼各处后,可能失去这个人的恐惧填满了我的内心。我一边跑着一边责骂着自己,一不小心在教学楼某层楼梯拐角撞上了方中宇。
整个校庆日我都没有见过他——这个可能是班里除了我以外,和王一一关系最好的人。
在华思远出现前,我一直唯一可以威胁到我和一一关系的,就是方中宇。他和我对于一一都是特殊的,只不过他一直是匹独狼,即使当一一是知己,也只是与其保持若即若离的友谊。我敢肯定一一能和我说的话,八成以上都没法和方中宇说,可他们所交流的东西我也无法理解。虽然说的话很少,但那些只言片语所形成的共鸣是我说大段也无法匹及的。
“在找王一一?”
他看到我后,避开目光问出了这句话。他的刘海被汗水打湿得有些凌乱,校服衬衣也因为被汗水浸湿而紧紧贴在胸前。看样子也是因为满学校找王一一跑的。
“嗯……你看见她了吗?”
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做任何积极的幻想。我自认为很懂一一,她喜欢去的地方、目前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方中宇怎么可能比我知道的更多。但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在顶楼天台。我刚看见了。”
“天台?什么天台?哪里?”
“我带你上去。”
我瞪着他,仿佛听到了笑话。但他迈着稳健的步伐,气息平静地将我带到了顶楼隐蔽的小门前,拉开门指着门另一侧狭窄的楼梯口说:
“就送你到这儿吧。你去看看她,我先走了。”
没有看我,用并非商量的语气说完,方中宇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我一人,半信半疑地走上楼梯。
我爬上天台的时候看到了坐在栏杆边的一一,以为她受了刺激想不开要跳楼,被吓得魂飞魄散。但事实证明一一比我想象的理智、淡定很多,即使遭受了重创,依然有阿Q一样的顽强乐观——至少还没绝望到要跳楼的程度。
我们迎着夕阳,一边肆无忌惮地骂着华思远和张晶等人,一边聊着小女生的心思。她看上去又回复了往常的简单和乐观,可我却觉得她还是和原来不一样了。即使一口一个“华思远也不怎么样”、“我干嘛扒着个不识好歹的大少爷啊”,她还没那么快把华思远从她的心里割舍掉,而我除了等,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即使不喜欢这样,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拯救我一手毁掉的,我最好的朋友。
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我在公交车上目送着王一一下了车,消失在晚高峰的人流中。踏入小区的时候——即使无数次这样踏入小区门口——我突然隔着很远抬头望向我们家的单元楼,在从未望过家的方向,看到了单元楼最顶层的那扇窗。
母亲似乎在做饭,瘦峭笔挺的身影映在窗前,形成一个脆弱又顽固的黑色剪影。
我从未想过母亲多年如一日的克制、自我压抑是为了什么。但在那一霎,我突然全都明白了。
因为她还爱着父亲。
不管父亲是怎样她不能接受的“异类”,不管父亲怎样弃她的努力于不顾,不管父亲能够开始欣赏她的美的机会有多渺茫,她依然爱着他。不管一切的迹象多么明显地表示着她这么做都是徒劳,她依然爱着他。
所以她像个战士一样守卫着她所能守护的,这个被称为“家”的领土;对自己的外形、气质、家务能力要求严格到近乎严苛;在单位绝对不因为自己是女性就给工作不如男同事找借口。或许是不相信自己会输,或许是已经成了习惯,她一直在战斗着。
而我忽然发现自己也很希望成为那样的勇者。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域,争夺自己渴望的荣耀,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哪怕无人在我身后,哪怕背叛公序良俗,也要坚持战斗下去。
那天,我的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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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庆日过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王一一都被班里其他人排挤着,处于颓废状态。唯一能让她提起气势的是她擅长的化学竞赛,而那仅有的一丝希望也随着决赛入围名单的公布消失了。
这段时间里方中宇的动作倒是很值得关注。一起参加化学竞赛的时候,他帮助王一一复习、讲解概念的时间超过了自己做题的时间,我原以为他会因此发挥不利,但一来他本身就很聪明,二来帮助王一一复习也巩固了他自己的知识理解,最终他进入了决赛还拿了奖,王一一倒是早早就与决赛无缘。
但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在我搜肠刮肚想点子安慰、百般讨好一一的时候,方中宇一次也没有对她表示过言语上的关心,反倒是捣鼓着实验之类的东西。而当他堂堂正正站在一一面前,说着已经计划好了项目,要和她一起参加科技创新大赛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场,彻头彻尾输给了不善言辞的他。
“……我们两个可以组队参加,报化学组……我有一个项目的初步想法,之前和袁老师沟通了一下,她觉得可行。”
仅仅几句话,胜过我说的几百上千句。王一一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似是在怪方中宇的荒谬,但在那瞪大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希望——那是我在她眼中甚久未见的东西。
方中宇这一招很管用,一一和方中宇的项目进展很顺利,一一也逐渐将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在了可以让她有成就感的科研事业中。刚开始我还能以要帮忙的名义,放学后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做实验,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能帮上的越来越少。
即使有时找了借口看了他们的研究进展,我查找资料的速度依旧比不上方中宇。这两个人在科研的路上以光速飞奔着,我渐渐感到跟上他们是件很吃力的事。而两人的感情也在急速升温,一一常常会在偶尔谈到方中宇时出神,微笑。这些在原来都是没有过的。
一日,被主课老师压榨得很久没有上的美术课。这次课作业是以身边的同学为模本,制作木雕人像。
一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老师带我们走进美术课专用教室后还没说几句话,同学们便被新奇的材料和工具吸引,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注意安全”“小刀不要对着人以免划伤同学”“不要用手摩擦粗糙的木雕表面”之类的话大家全当没听见,个别调皮的男生竟然拿起了刻刀做出击剑的动作相互挑逗。见无法收场,老师只得作罢放弃解说,任凭有我们自己瞎摆弄折腾。
既然是做“身边”同学的木雕人像,我身边最近的人就是王一一了,自然要做她的人像。她坐在离我稍远的前方,从我的方向看不到她的脸,我又不好意思总是下位子过去看,因此开始还以为会对人像制作有影响。但一一的头发、眉眼鼻子、嘴巴、耳朵……这些我看过无数遍了,无论什么时候,闭个眼都可以在心里回想起来。我渐渐发现做个石膏像对我而言几乎没有什么难度。
在周围人还在讨论软木怎么刻才省力、要刻谁、怎么尽量不弄脏手和校服的时候,我信心满满地开始了雕刻。可能是由于可以做好友的人像心情不错,同桌总是在问我的脸上为什么一直挂着笑。
一一坐在离我稍远些的位置,也在专心致志地刻着她的人像。她的身子挡着我的视线,让我没有办法看到她正在雕刻的木块。不知道她雕得怎样了?
她同样很认真,从我的方向甚至看得到她后勃颈上冒出的细密的汗珠。她的背一直保持着弓着的姿势,手臂也高高地架着,看上去很不舒服。
大半节课过去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想要过去看个究竟。
借口要去拿打磨的砂纸,我走下位子,并且特意绕了远路,经过了王一一的位子。
装作不经意其实早已准备好地向座位上瞟过去,我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短发的、戴着眼睛的人像。
尽管雕刻还未完成,人像的五官还很模糊,但那绝对不是我!
怎么可能不是我呢……怎么可能是,是他呢……我都第一个想到要做她的人像的……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此刻才是背叛的感觉来的最强烈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还在专心致志地雕着方中宇的人像。
我的脸开始烫了起来,又借口上厕所走出了令我烦闷的教室。
在洗手间的水池狠狠洗了把脸,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看上去很柔和,和许多人描述的一样,慈眉善目,毫无攻击性。确实,我很少发火,也很少勉强别人为自己争取什么,这也许就是有些人一直在犯界的原因。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华思远,又来了个方中宇。王一一,你还真能惹事儿。看来是还接受的教训还不够啊。”我忿忿地想。我最好的朋友在远离我,她还在错信人,我不能在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我在心里暗暗决定。今天,就今天吧。今天开始实施计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亲手毁掉最亲密的友人的愧疚感渐渐淡去,最终消失殆尽。死党被夺走的不甘、孤寂、羞耻,统统化作了我秘密实施那个,我自认为可以拯救我和她关系的,计划的动力。
美术课是上午的最后一堂。主课老师们之所以愿意把可以拖堂拖最久的上午最后一节课留给美术老师,一来是因为这学期我们的确没怎么上过美术课,二来美术课的木雕很费时间精力,而给我们一个午休作为缓冲的意思是,不管木雕做成什么样子,中午都必须结束,不能影响下午的主课。
午休的时候,我因为提前完成了木雕作业。在其他同学还在美术教室赶功,我独自走进了办公室。
孙艳和几个女老师站在办公室窗户前,边喝茶边聊天。
“孙老师!”
“哦,苏佩来啦。”
“孙老师,下午第一节课是您的课吧?现在大家都在赶美术课的作业,我来帮您把作业抱回班吧?”
“我就说嘛,还是我们苏佩最懂事儿了!什么课代表啊学习委员啊,一个个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听有人来帮忙,孙艳笑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大家都在忙着弄美术课的木雕,不过说实话……副课毕竟是副课嘛,重要性哪能和数学课比,您说对吧?”
“可不是嘛!还是你明白啊……”
“不过
“不过,也真是可惜了。方中宇是借读生,高三回原籍高考的话这竞赛加分根本就用不上嘛。王一一倒是参加北京的高考,但就算有竞赛加分,也是冲击不了名校的——凭她一贯的学习成绩来看。”
我用余光瞄向孙艳,她果然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这时应该上钩了,于是我接着说道:
“像竞赛这种事情,其实只是对于一向成绩好的学生会有锦上添花的作用。对于学习本身不太行的,根本不会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相同的加分,放在华思远身上,恐怕清华北大早就有了,可是……唉……”
每个中学都有自己用于奖励优秀教师的“规矩”,明昌路中学也不例外。除出国读书的学生外,其他不管通过什么途径拿到名校录取的学生的班主任、重点科目任课老师,学校都有相应的“奖励措施”。我虽没见过白纸黑字的证据,但据消息灵通的龚韵玲说,学生录取不同等级的名校,教师的奖励对应都有明码标价。近几年受生源和骨干教师跳槽的影响,明中的高考成绩一直在缓步下降,校方的“名校奖励”刺激政策似乎也升级了一些。
“那能怎么办,”孙艳的语气已有不善,但碍于表面上班主任的威仪,没有过多表示,“人家自己乐意呗!人家觉得高考无所谓自己开心就行呗!现在的学生自己都有主意着呐,哪儿能轮得着我们做老师的管啊。”
“您也不用这么说啊。一一是我的好朋友,看着她费这么多心思在没用的东西上却荒废了学习,我也很着急。学生走了弯路,像您这么有责任感的老师怎么会不管不顾呢。其实……”我故意压低了点声音,继续爆发着我自己演练过无数遍台词后取得的演技,“其实学生自己搞科研竞赛,最后都是要报给班主任的。只有班主任同意,项目书签了字,才能上报给比赛的组委会。也就是说……您只要想管,怎么可能管不了呢?”
话说得太不含蓄就没意思了。孙艳沉默着,那被脂肪挤压得扁平的下三白眼转了又转,我知道她已经上钩,就没有再多话。之后也不能多说,只要静观其变,耐心等待就好。
自那之后,我有时能在课间的闲聊中隐约感觉出方中宇对于华思远不再掩饰的敌意。先前的“表白事件”如果说方中宇还在强压着怒火,那么在我的计划顺利实施之后,他对华思远的敌意就根本压不住了。
实际效果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很多,方中宇时不时小跑着去办公室,又黑着脸大踏步走出来,我更加我的计策已经开始奏效了。华思远和孙艳的心里本来就有一只鬼,我只要稍微招招手,那只鬼就会跑出来。
而王一一呢?本身的感知力低下,再加上方中宇不知出于保护还是别有私心的刻意隐瞒,她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埋头专心地做着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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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放学时,我不知第多少次问了一一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并被拒绝后,转身去了存放学生美术课作品的工作间,取回之前做的木雕人像。
黄昏时分金色的日光透过工作间唯一的一扇窗户,射向了木板桌上一排排摆放着的木雕。木雕中,有的人像微笑,有的人像面无表情,还有的不知是创作者技术使然还是故意如此,竟有些龇牙咧嘴。每一张脸不一样,同一个人作为模特的人像也不一样,正如不同的人看同样的人,看到的也是自己愿意看到的、能够看到的样子。
在这样的场景下,我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我盯着我自己的作品,那是王一一傻笑着的脸。她兴奋起来便会咋咋呼呼又蹦又跳,脸上会挂着充满傻气的、嘴巴能咧到脑勺后面的大笑,原本蓬松的短发会因为疯狂甩动而变得乱糟糟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后来的关系会变得这么奇妙呢?
我们是那么要好,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你从小学钢琴,喜欢的不是古典西洋乐就是周杰伦的“哼哼哈嘿”,我从小学习古筝练习中国古曲;你喜欢港产恐怖片和动漫,我喜欢文艺片和剧情片;你无辣不欢,我却更喜欢清粥小菜和甜品;你性格直爽,喜怒哀乐一眼就看出来,我却不喜欢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常被人说“喜怒很难看得出来”。
更重要的是,你虽说用“属于黑暗”来标榜自己的叛逆,但你其实一直在灿烂的阳光下;而我,却是确确实实站在黑暗中了。又或许我本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认识你,我才变成了这样。是因为你的步步紧逼,我才变成这样的。
我盯着金色阳光照射到的我亲手做的木雕——那个和你极为相似又不那么相似的脸庞,就像看到了一个更为可爱的、可以让我放心的你。
于是,对着石膏像的脸颊,我亲了上去。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形容的话,那就叫鬼上身吧。当我的嘴唇触碰到冰冷的石膏体的时候,我突然惊醒,并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无比的懊恼和愤怒。
我为什么要去亲吻一个石膏像?我是有病吗?这石膏像我明明做的时候一点也没认真,丑死了。
我使劲甩了甩头,想把方才亲吻的绮丽遐想一股脑全丢开,却在转头时,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推开门但站门口没有走进来的,初中教我们劳动技术课的老师。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我从他的脸上无法得知刚才的一幕是否已经被他看到。
那个瞬间,我浑身的血液冻结住了。一时间,我全部的神经失去了功能,感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这些不适,是源于我最阴暗、肮脏、邪恶的一面被发现的耻辱。我觉得自己像是被赤身裸体被钉在架子上供人观赏,而目前为止的观众只有一个。
在此之前,我眼里的劳技老师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是个对任何人都不苟言笑极其冷淡的中老年教师。他似乎一直活在自己的学术世界里,除了上课的时候,其他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工作间摆弄木块、铁板和石膏;他一年四季穿的都差不多,可能是他就只有那一套衣服;他的发型、胡须似乎从来不打理,任由其在头顶和面部自由生长;他唯一被人记得的关系稍好一点的同事,是和他共用一个工作间的有些娘娘腔、被学生欺负了都无法发怒的中年美术男老师。
而我竟然被这样一个学校里蝼蚁一样的男老师,发现了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秘密。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正站在工作间门口,手里正握着一个不知哪里拿到的木雕,挥在半空中停住了。
门外,山顶洞人已经走远了。我如果“回神”地再晚一些,如果山顶洞人走得再慢一点,此刻我手里的木雕可能已经被血浸染了。
他就这么走了吗?他到底看见了多少?他是怎么想我的?他会和别人说吗?他会对我不利吗?他……留着会成为隐患吗?
最终,出于某些原因,我手里的木雕并没有砸下去。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诧异极了,自己是想要干什么?
杀人吗?
我震惊于自己的反应。秘密被发现后,杀人灭口竟是我的第一反应。
然而我并没有追着山顶洞人跑出去,我清醒了,停住了。再往前迈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清醒地知道这一点。
儿时常被长辈告诫不要站在高楼栏杆边缘,外出旅行时不要独自跑到悬崖边。可是每当我站在高楼楼顶俯视下方的行人和车来车往,每当我站在悬崖边俯瞰湍急的溪流和在山涧上空盘旋的飞鸟,那危险的下方似乎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力,让我不自觉想要跳下去。
直到今时今日,我可能仍被那深渊吸引着。坠落的快感、冲破极限的快感、对黑暗的探索,让我对跳入万劫充满了渴望,却又望而却步。
我将举着木雕的手放了下来。因为长时间举着,我的右手像是被重物碾压过一般绞痛,放下来时一个哆嗦没拿稳,木雕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滚了几下。
窗户中透过了一天中最后的阳光,那光线打在我的背后,我的影子笼罩在地上的木雕上。渐渐地,我的影子被拉长了一些,又慢慢地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了。大地又堕入黑暗中,正如我一样。
我一脚踢开了脚边的木雕,走回木板桌上找到了我自己的木雕作品,又从存放工具的柜子里找到了一把锤子。
我把木雕一掌拨到地上,挥起锤子砸了上去。木雕被砸得弹开了,一小块凹了下去,又裂了个小缝。我追着木雕一路跑,一路砸,把那张王一一完好的脸砸了个稀巴烂。
看着一地的木屑和碎块,我大口喘着气,感到一阵发泄的酣畅痛快。
都你是你们逼我的,我没有办法。
你们,全都去死吧!
华思远,孙艳,山顶洞人,方中宇……你们,就都去死吧!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游走于深渊的边缘,在那一天之后,我就彻彻底底地掉了下去。我知道往前迈一步就再也不可能上来,但我没有其他选择。
我像解应用题一样设计了一个又一个圈套,像做实验研究一样做着调查分析来规避风险,像个老道的杀手一样冷血地执行每一步计划,包括拉倒霉的方中宇下水。
既然已经越界,既然已经出手,我就没有退路,他们也不能有活路。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在保护我想要保护的关系。这样的做法,成则矣,不成,我的行为会让我们彼此走得更远。但那时的我无法做到什么也不做,任由闲杂人等像老鼠啃噬粮食一样蚕食我们的关系。
而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也许就像参商两宿一样,一个从彼端升起时另一个落下,周而复始,无法相见。我们本就是无法亲近的关系,无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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