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碟仙
夏瑜动了一下，终于醒了。
没有巷子，没有晚自习，也没有被夹在两个自己中间。面前只有窗户和书桌，还有一本摊开的教材，翻到“函数与极限”，一行加粗字体在书页的最下端：左极限存在，且等于右极限，但不等于该点函数值，则称此类间断点为可去间断点。
有些懊恼地合上书本，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23:28，对面楼的灯几乎全灭了。
封皮上《高数I》两个宋体大字像是在嘲笑她一般：补考补考！
夏瑜呆坐着，发了一会儿愣，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那种搞笑视频里经常用到的高频童声：补考补考！她忽然有些生气，抓起卷了角的教材塞进抽屉里去。又站起身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床边和书桌上的台灯。
卧室立刻暗下来，温度计的水银柱停在28℃的位置上。
回到桌前，拿出日记本，翻到夹有书签的一页：6月30日，晴28～33℃。这一页上什么也没有，然后就是7月18日。一行潦草而着急的字体横在本子上：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以下是一片空白。
夏瑜歪着头想了想……这个，似乎确实是她的字迹，但她不记得写过这些。真是的，难道又是自己喝多了干的？抿了抿嘴巴，翻过一面来，又在日记上写下“失踪”两个大字。
关于“失踪”的事情她倒是记得的，秦天失踪。截止到今天，和秦天失去联系有10天了。像想起什么似地，她拿出另一本空白笔记，在上面写：
“7月24日。我想素颜看过我的日记。她知道我的习惯，但这恐怕不是为了找秦天那么简单。不过，秦天到底去了哪里？”
“你是要找出秦天的下落吗？”她轻轻地自言自语：“何素颜？”
咬着笔杆想了一会儿，她继续写：
看来何素颜确实和秦天保持着一些不算正常的关系，我在这里面算什么情况？段思仁又在整件事情里充当了什么角色？秦天是躲起来了，还是被绑架了？如果被绑架，怎么没有人来要赎金呢？如果他只是躲起来，那又是为什么呢？还是说，他真的像他们猜测的那样，已经死了？只是尸体还没有被发现而已？
写到这里，她把本子盖在脸上，嘴里念道：“到底怎么了？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夏瑜？”把本子塞进另一个抽屉，锁上，然后拿起手机，开游戏刷任务。
02:00
四周围没什么人声了，连野猫叫都歇了，夏瑜两个耳朵里塞着耳塞，专心致志刷副本。
楼里楼外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一楼发生过凶案的现场仍然发出阵阵恶臭，叫人窒息。
终于刷完最后一波怪，她关掉台灯，刹时屋里一团漆黑。
记不清具体多久之前的事了。楼下发现一具全身赤裸，已经高度腐烂的女尸，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会被抛尸在那间空屋里的。
夏瑜曾经这么想过，首先虽然他们这一片不算繁华，但靠近几个大学，大学城里学生仔非常多。年轻人一多，这一片到了晚上，甚至半夜都还是比较热闹的。所以，抛尸应该不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
但他们这一栋叠式洋房一个门洞上去，总共也就三户人家，屋主人早几年前就去了国外，一楼三叠式的房子一直空置着。反正三叠式的洋房别墅大得能跑圈儿，再加上前后两个纵深很长的小院子。不等到尸体腐烂发出臭味，还真不会有人发现。抛尸的人至少是知道屋主长期不在，知道尸体会过很久才会被发现，因此肆无忌惮地把尸体这么扔在那里。认识屋主，或者说，是知情人的概率会比较高。
如果让她来查，也许会从这个角度去考虑。
但案情一直悬而不决，小区里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个隐藏在腐臭之后的真相，所有人都在对这具尸体的来历议论纷纷。有人说这肯定是个不检点的吧女，得罪了不知什么帮派的龙头大哥，被抛尸在空屋里，有的人说，这铁定是某个大集团的高级秘书，因为掌握了公司高层之间龌龊勾当的确凿证据，而被杀人灭口，还有的人说，这就是个外来妹，在这里钓了个土大款，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却没料到土大款根本就是玩玩就算的，逼宫的后果，是把自己逼进了死路。
打开微信，写一条心得：“每个人都想知道真相，然而事实远比想象得到的要复杂得多，太阳之下的真实无人想要，黑夜里的虚妄却能迷惑住所有的心。”
写完，觉得看起来Bigger有点高大，满意地点了发送，锁屏，睡觉。
2:25
正要睡熟，放在床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夏瑜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拿起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但感觉有些眼熟，想了想还是接起来，刚要说：你哪里啊，要修仙啊！
“是我啊，夏瑜，素颜。”
夏瑜愣了愣，刚提起来的兴头就歇了下去，细声细气地问：“这么晚了，你什么事儿啊？”
“是，我知道，”何素颜问：“能出来吗？”
看一眼闹钟，2:26。还是细声细气地问：“现在？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我知道，但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谈，”何素颜的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尽量来，我在小区大门口等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夏瑜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要谈话啊。忽然间睡意全无，捞起搭在衣帽架上的连衣裙，当头一套，又胡乱梳几下头发，用发圈扎好。拿起手机钥匙，就出门去了。
邻近的小区还没完全建好，工地上的灯很亮，白的绿的，很是晃眼。
凉鞋走在大理石阶梯的声音很有规律，节奏悠长舒缓，容易令人联想起日本的鬼电影。
2:45，她像一只猫一样出现在小区的路灯下，影子一样悄无声息。
何素颜的表情有些奇特，看到夏瑜，她只是轻轻说了句：“你来了。”
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夏瑜不得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何素颜站了一会儿，说道：“先去学校吧。”
夏瑜有些懵，问她：“去学校？很远诶！你开玩笑的吧？”
何素颜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问道：“走过去二十分钟也叫远？”
夏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这个点保安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但何素颜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说道：“从大门一直到厕所，钥匙全在这里，我不是开玩笑的，夏瑜，我们之间，不止我们两人之间，我想我们有必要说说清楚。”
看来是认真的了，夏瑜有些懊恼地想：早知道不出来了。但还是跟着素颜一起走了出去。
为了她上学方便，父母特意在这边弄了套房子，说是觉得宿舍条件不好，每天奔波又太累。干脆在旁边买个房子，反正以后也要用到。房地产市场这么火爆，以后真的不想要，转手就买了，说不定还能挣一点。
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
去学校的路，夏瑜很熟，素颜也很熟，只是还从没在这种时侯走过。有一种，特别奇特的感觉，道路两旁的树木排列得如此整齐，让这条路看起来，无限延长，让路灯下的何素颜，看起来是如此不真实。
“应该还有人来吧？”站在上了锁的边门前，夏瑜突然问道：“对吧？素颜？”
“是啊，”何素颜低头找钥匙，说道：“你一直都很聪明，猜什么都中。”
夏瑜笑一笑，说：“你想得太多，不过直觉罢了。”
何素颜咬紧下嘴唇，停了一会儿，问：“真的只是直觉么？”
夏瑜回答：“你觉得还能是什么？”
从黑暗里走出一个人，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轻声叹息道：“夏瑜也来啦？”
夏瑜淡淡地回应：“思仁你也来啦？”
段思仁说道：“你这个人啊，还真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呢！”
“别啰嗦了，进去再说。”何素颜终于打开了学校工地上的小门，准备在秋天开工的新的教学区长满了荒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在丛林般茂密的草丛中间绕行，就像一条变态的蛇。三个人沉默地在草丛中间穿行，偶尔会踢起草丛里的纺织娘，顿时便住了一片虫鸣，稍微停歇之后，又再度响起来。
就像在死蛇翻过来的肚皮上跳舞，夏瑜想着，不多时来到了三教门口。
“你怎么找到这条路的？”夏瑜由衷称赞道：“还真是曲径通幽啊。”
“什么？夏瑜你不知道这条路？”段思仁露出一种促狭的惊讶，不过却是看向何素颜，他说道：“我以为你会比素颜更熟悉这条路呢。”
何素颜脸上顿时一阵红白，幸而路灯昏黄，没有人注意她脸色的变化，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三教东面走去。
“去地下室啊？”段思仁向夏瑜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笑了，轻轻地问她，“三教的地下室，夏瑜去过吗？”
“听说过。”夏瑜心里没底，望着他，笑了笑。
通向地下室的水泥石阶十分潮湿，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废弃不用的三教，有个关于地下室的传闻。传闻始于何时何处完全不清楚，说曾经有一个女学生，暑假的时侯和朋友在学校幽会，碰巧遇到值班的老师巡楼，两人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地下室，地下室之下，还有战争年代留下的防空洞，防空洞里幽深黑暗，对两个年轻人来说十分刺激，然而在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道路里打闹嬉戏，终于如愿走散了，男生找不到故意躲起来的女学生，就只能回到之前约会的地点去等，一等一天一夜，都没有女学生的消息。男生不敢去报警，直到几天后，女学生的家长因为找不到女儿，向警察局报了人口失踪，查问到男生，才了解到是在防空洞失散了，但是地方警局派出了所有的警力，在防空洞搜索了一整个夏天，都没能找到女学生，就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于是后来学校里盛行的八卦出现了三个不同的版本：第一种，女学生在男友离开后，也从防空洞里出来了，但是由于她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一个人走在半路的时侯，被人贩子遇上，贩卖到其他地方，所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种，和第一种比较接近，一个青春亮丽的女学生，半夜走在大街上，被路过的变态色狼抓住拖到草丛里先奸后杀，怎么样毁尸灭迹不清楚，但是防空洞里找不到人或者尸体，这也算是一种合理解释；至于第三种……夏瑜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第三种解释最后成为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解释，第三种，防空洞里有鬼！
一件有头无尾的失踪案，不作死不会死，然而总有人嫌活着不好。
夏瑜想完这些，阶梯已经走到了头，何素颜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应急灯，点亮起来，大体能看出地下室的轮廓。肮脏，潮湿，灰尘，蜘蛛网，偶尔暴露在光下的耗子，被光圈惊扰，贴着墙角飞速逃窜。靠墙摆放的一排排铁制更衣箱，几乎已经锈成一堆残烬，稍微一个抖动，就能把上面的铁锈震得塌落下来。夏瑜看着，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问道：“非要到这种地方才能谈话吗？”
何素颜转动着手上的应急灯，左右晃动，最后在一片空地上停下了，光圈照到的地方，似乎被人特意打扫过，还算干净。
只听她说：“对，就是要这种地方才能谈，我们要在这里招魂，把秦天找出来。”
夏瑜失笑，她转过头去看段思仁，后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于是她只能对何素颜说：“你疯啦？你真的是疯了！”然后又转向段思仁，道：“你也和她一起发疯吗？”
段思仁并没有说话，只是紧抿着嘴唇，轻轻地推了一下眼镜。
夏瑜看着何素颜把应急灯挂上高处的架子，动作娴熟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叠黄纸，几支白蜡，一束线香，一张泛黄发黑的阴阳八卦图，中间是两条鱼，并不是抽象的阴鱼阳鱼图案，而是细致地画出了鳞片，鱼鳍，首尾相接的两条鱼，周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
点起蜡烛和线香，烧过黄纸，何素颜动作恭敬地从背包里捧出一只粉彩瓷碟，图样是貂蝉拜月，崩坏了一个小口子，正在月亮边上一点。
把瓷碟摆放到八卦图中央，何素颜对段思仁说道：“叫你准备的东西带来没？”
段思仁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右手动了动，拿出了什么东西扔了过去。何素颜一把抓住，夏瑜看到，是一只茶色的玻璃瓶，剥去了标签。何素颜拧开盖子，手指伸进去转了转，从里面捻出了什么东西。
“你们接着疯，我走了。”夏瑜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种环境呆下去了，她隐隐地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三十六计，走为上。但是，刚一转身，还没有迈出第一步，突然感觉到后脑上一重，便眼前一片黑。
醒来的时侯，夏瑜发现自己靠坐在一根柱子旁，被从上到下绑了个结实。她应该没有晕了多久，却倒霉催的刚刚好，够让何素颜和段思仁把自己捆起来。何素颜刚才点起来线香只烧到原来长度的五分之一，白色蜡烛被放置在八卦图的周围，蜡烛上的火苗跳跃着，发出诡异的绿色光来。
艰难地转了转头，发现身边坐着段思仁，她问：“为什么这么做？太不可理喻了！”她的声音透着愤怒，但是段思仁根本不在乎她的情绪，反问：“你也知道不可理喻，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夏瑜愣住了，她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要好的朋友，要安排这样一场法事，这样一个局，来招待自己？她确实记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所以只能沉默。
“好了，”段思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叹息道：“等折腾完这一场，素颜也该放弃了。”顿了一顿，他说：“我知道你平时不信这些，但今天你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吧。”
夏瑜没说话，不过内心认同段思仁的意见。何素颜这个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是无法轻易叫她放弃的。那就，折腾吧，但愿不至于出什么事。那一边，何素颜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向着他们招招手。段思仁的手又在夏瑜的肩头拍了拍，解开绑住她的绳索，低声道：“走吧，快完了。”
夏瑜揉了揉被束缚得有些麻木的双手，又花了点时间舒缓了麻木的双腿，才跟在段思仁后面走了过去。何素颜已经摆好了阵势，看样子是要请碟仙了。
“碟仙，碟仙，请出坛；碟仙，碟仙，请出坛；碟仙，碟仙，请出坛。”何素颜重复着这一句单调的咒语，夏瑜看着她，感觉自己精神有些恍惚，应该已经很晚了，她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睡觉的，很困，真的很困。但是素颜的声音依然单调而机械地重复着：“碟仙，碟仙，请出坛；碟仙，碟仙，请出坛；碟仙，碟仙，请出坛……”
夏瑜困极了，她转动干涩的眼睛，望向段思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右手食指和自己一样，抵在倒扣过来的碟子上，就在夏瑜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而自己的手指正在从碟子上掉下来的时侯，突然感觉到指尖传来一股轻微的推力。
碟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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