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长风缺:焦土
上都城的玄顶深宫,长相丑陋的长风缺从门口望去,昔日皇帝宣政的昭阳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道身材高瘦、一身银色铠甲、一袭白色披风的身影,背对殿门,似乎正盯着大殿上的金龙宝座,巍然不动地立着。那是扶桑之王、鲲鹏的子嗣、他的父亲长风決。
此刻他父王的世子长风灏疾步进殿,腾腾的脚步声从殿内传荡而出,他在长风決身后拱手躬身,想必正禀报苍梧军已开拔而来的消息。
长风決仍背对他,隔了一会,又转过身,两人说着话,不知长风灏说错了什么,长风決发了怒,训斥着他。即使站在殿外,长风缺的脑海里也能映现出他父王那消瘦而棱线分明、不怒自威的脸,和如刃般的严厉目光。
长风灏还想说什么,这扶桑王却转回了身,不再理会他。
长风灏只得恭敬地拱手躬身,又腾腾退出了大殿,脸上满是不甘。
殿外,长风決的这第三个儿子和老二长风瀚、年纪最小的长风渺站在一起,三人同样身着银色铠甲,正垂手侯着。
长风灏一出来便频频摇着头,随后抬起下巴冲他们三个人说:“赶紧得,照先生说得办!”
“唉!”并列的三人中,长风瀚和长风渺两个人难掩失落,长风渺不满地嘟囔道:“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好好跟父王禀告,这么一来,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了!”
“放肆!怎么跟我说话呢?”长风灏瞪了瞪长风渺,随后不耐烦地解释,“禀告什么,提都不让提!现如今,先生的话顶到天!”
长风瀚和长风渺不住地摇头叹息。长风瀚放低了声音辩驳说:“可我们好不容易杀灭了帝俊军,攻下上都,难道真要拱手相让啊?以我们现在处境,马步军虽说失了元气,但水军无人匹敌,加上上都城墙坚固,固守起来,苍梧怎能奈何我们鲲鹏军!”
“可不是,”长风渺接道,“等到现在才真正有所动作,无非就想渔翁得利。苍梧如今这掌权的,心思大得很,我们忍这一时,还不是长他们威风!”
“都少废话!父王说了,既然城墙坚固,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一切照着先生的意思办,不得有差池!”长风灏提声驳斥着。
长风缺无意参与几个兄弟的争执,索性转过头去观赏身处的这座俊伟宫殿。
长风缺出生时一侧脸颊上就带了一大块青色胎记,气得父王差点要把他的生母——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杀了,把他当怪物扔到海里——可谁知道这是不是他自己作的孽。好不容易留下来,他得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长大了果不其然长得吊眉斜眼,并且先天跛脚。相貌如此,从小他便是族内异类,饱受兄弟排挤,亲族嘲讽,他的威严父王更恨不得他从未出现在族谱上,长风缺又喜特立独行并惯常自嘲以排解郁闷,于是行为处事常被众人认为怪诞可笑。既是异类,也不必整日装着,长风缺嗜好混迹青楼,整日沉溺酒色,由此还得了个“混世丑子”的绰号。真是跟一方英雄长风氏的家风相去太远,长风缺这样自嘲。此时他眯着眼,侧着青色面颊,耷拉着一肩,一身铠甲也穿得松松垮垮,漫不经心地望向一边。
大哥长风灏正生着气,许是看在眼里,心中憋着的火气更往上冒,拉高了嗓门斥责道:“长风缺,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瞧你这副样子,跟个兵痞有什么两样?就不能学着我们为父王、为战事多费费心吗?”
长风缺听了,不急不慢地回过头,咧嘴笑了笑,应道:“大哥,你们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懂这些,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办就行了。”
“唉!罢了罢了,攻防大计还不得我们办,你也办不了什么像样的事,北宫剩下的那些人,你去处置了吧。”
“全部?”
“自然是全部,难道还要留祸患不成?怎么,有问题?”
“没有,我来处理就是。”这种脏活我干得可还少,长风缺一如既往咧嘴笑了笑。他的大哥傲慢地瞥了他一眼,领着另外两个弟弟扬长而去。长风缺兀自一人站在原地继续呆望这座九地最宏大的宫殿。
皇宫北处昔日关押被罪责的宦人和宫女的地牢内,本该身着簇新官服,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众多官宦,以及一应原本在府门中娇惯生养的眷属,此刻都沦为阶下囚,个个灰头土脸,戴着手铐脚镣,啜泣哀叹、萎靡不堪地瘫坐在地上。
地牢由重兵把守,长期限食限水,饥寒交迫,但有躁动便棍棒伺候,又随时被提审拷问,早已将这些往日养尊处优的老爷夫人和公子们折腾得生不如死,也有不少不堪忍受而病死或者寻了死的。
地牢里阴森潮湿并混杂着恶臭,长风缺是不愿久留的,索性令手下把人拉到牢外的空地上。
此时军士拖过来的人蓬头垢面,身材清瘦,身上的衣服混着血迹已被撕打得破烂,他任由军士架着,双脚在地上拖曳,浑身瑟瑟发抖。
押解囚徒的一班军士,和长风缺一样,不是容颜已毁、五官不整,就是身形有异、残肢跛足。他的丑子营专收这类“没用的东西”——他们有些因战伤残,有些是他直接从大街上拉来的。
军士们把人拖过来扔在地上,那里已跪了几个,正磕头如捣蒜地求饶。
刚拉过来的囚徒跪在地上,倒是不胡乱动弹。他抬起满是污垢的脸庞,可见他脸颊凹陷,两边各刺着一排青字,灰暗的双眼里充斥着惊恐和泪水,双唇不住地打颤,嘴中嗫嚅不停:“我都说了,真的都说了……”
青面的长风缺就在他们对面的不远处,悠哉地斜靠凭几,坐于临时安置的高塌上提壶饮酒。
他身旁的文职官拿着簿册躬身向他禀报:“这是在前朝户部尚书七商之源黥敛处查抄的家产。”
长风缺转过脸瞥了一眼,抬头看了看禀报之人,不满地说:“不是说九地首富吗,就这么些?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查?”
“公子,已经用了很多刑了,不至于要财不要命吧,要不再审审?”
那黥敛此刻跪在地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得绝望,消瘦的身体和发白的嘴唇不住地打颤。
“都这时候了,还审什么?”长风缺说完,不耐烦地向站在一边的精瘦独眼摆了摆手,独眼随即又向囚徒旁的军士们摆手示意。
那些囚徒立时明白,拼命哀嚎痛哭,倒是那黥敛笔直地跪着不动。
要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命。长风缺轻蔑地撇嘴一笑,拿起酒壶仰头饮酒。
军士们虽个个残疾,动作却利索,两两搭配,一人拉住挣扎的囚徒,拎起他们的头颅,另一人手起刀落,稀松间几个人已身首异处,没了表情的血淋淋的头颅被军士拎在手上,剩下的躯干齐刷刷趴倒在地上。
有人推着板车上前,军士又将尸首扔到车上,拉出去掩埋。
长风缺杀得心不在焉,独眼倒按捺不住了说:“公子,照这速度,今日撤军之前一定干不完,扶桑王又要怪罪下来了!”
“那怎么办?”
“索性统统拉出去,直接一块埋了不是省事?”
长风缺掂量着,转头问文官:“单子上的人都处置了么?”
“公子,处置得差不多了。”
此时出外办差的体壮无鼻的劓彘大步流星直走到他身前,语调憨混地说:“公子,你要的人找到了!”
长风缺眼睛一亮,随即向独眼招手,侧头压低声音交代了几句。
“当真这么干啊,我不敢……”
“别废话,叫你怎么做,做就是了。劓彘,你等我把这事办完。”
在长风缺的吩咐下,军士们很快搬来众多满盛火油的木桶,在地牢各处里洒上火油,牢中立时哀嚎鼎沸。长风缺嫌不够,指使军士在北宫各处也都洒上火油。
他领着人,举着火把,四处纵火,地牢与北宫立刻燃起熊熊烈火。干完这些,他望着蔓延的火势,不无得意地咧嘴笑了笑,随即带人撤离。
那地牢里,必定浓烟滚滚,被烈火淹没,囚徒们会抓着铁牢嚎叫挣扎,眼见要统统葬身火海,烧成灰烬。但很快有人会发现那上了锁的牢门竟没有坚不可摧,使力一撞便可撞开。
作恶的自然要死,不该死的自有生路。长风缺干惯脏活,素来只让人看到他狠绝怪诞,但也始终默守自己的规则。
北宫地牢里的囚徒们哭喊悲叫着四下逃窜时,长风缺已带着一班人马纵马于混乱的上都城内。扶桑的军队正纵兵在全城各处进行撤军前最后的洗劫,他的父王下令,所得皆作为将士犒赏,于是人人争先恐后,也将战事历久以来的愤懑压抑一并肆意宣泄。皇城内四处充斥着军士的怒斥、城民的哀嚎、血色与火光,妇女被奸淫,男子孺童被杀戮,帝俊上都沦为人间炼狱。
长风缺等人下了马,由劓彘领着往一条偏僻巷内去。
“真是发财的好机会啊!”身后的独眼感叹道。
长风缺扭头瞥了他一眼,见独眼望着正肆掠的其他军士,虽只剩一只眼睛,但也看得出来满是艳羡之色。
“怎么,你也想捞点?”长风缺问。
“谁不想啊,世子和两位公子把上都划了片,就没您的份,咱们丑子营连残羹剩饭也捞不着啊。”独眼在他身后略有不满地嘟囔着。
“没我的份?凭你们,我抢得过别人吗?”长风缺回头瞪着身后的一班残兵,同样没好气地抱怨,“再说不是赏过你们银钱,这段时间全皇城的青楼老鸨都把姑娘半卖半送给你们睡了个遍吧,这滋味做皇帝都得不来,怎么,还不知足呐?”
长风缺这么说,身后的丑军士们便“嘿嘿”笑起来,独眼也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咧嘴笑笑。
“公子,就在这!”劓彘指了指一处不起眼的旧宅,门口已有两个丑军士把着。
“哎!”长风缺叫住正欲率先闯入的几个人,摆了摆手令其退后,自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找到要找的人时,长风缺青面的脸上几乎都要透出绯红。
对面站着的年轻女子虽未施粉黛,但容颜绝美、身材曼妙,不媚而摄人心,未笑却动人情,长风缺看在眼里觉得简直秀色可餐。
“锦瑟,一别多年,你可安好啊?”他小心翼翼地问。
三年前他奉命至上都纳贡,嗜好风尘地的他慕名到皇城最有名的青楼——暖玉阁见那九地第一名伎锦瑟,任他一掷千金,也只得独赏了她数段云起雪飞的琴曲和衣袂飘飘的莺歌燕舞。上都不像扶桑之地,在扶桑至少在风尘之所还能由着他性子,但在上都却难以如他所愿。可即使只这样惊鸿丽影,已叫他数年不能忘怀,这次随父攻进上都,什么事都没干,就直奔暖玉阁寻她下落,却只得到老鸨一句早被“贵人”赎身的印证,自此仍是念念不忘。之后他喜闻那“贵人”竟并没有将锦瑟带在身边,即命人暗自查访,不想锦瑟竟然在这种地方素衣隐居。
长风缺这般热切殷勤,那见惯寻欢者的锦瑟对这个青面跛足的男子却没有半点印象,加之扶桑军肆意暴行,脸上强作镇定,心中却满是惧怕又厌恶。
“校官,民女叫璎璃,是民女的丈夫给我取的名字,你找的这位已与我无关,还请校官放过民女。”她轻轻行了一个万福礼,握在一起的手却掩在衣袖里。
“你的丈夫给了你名字,却把你丢在险境?”长风缺敛起了笑容。
“他自有他的难处,我甘愿等他。”
“他若是回不来,或者死了呢?”
“我自等他到终老,或者追随他去。”
“难得青楼里能出这么痴情的女子,如果你的丈夫不是王侯贵族,不知还能不能得你垂青?”长风缺说着渐渐靠近这个现在叫璎璃的女子,不等她回语,又说:“不过不管他曾经是谁,看看我们这帮个个眼里冒火的兵士,此刻他可能保你一丝一毫的安稳?如果落到我们手里,你可想得到你的下场?”
长风缺说完这些,已然走到璎璃面前,狠恶的眼神与青色面颊愈显得狰狞,璎璃不禁胆怯地退后两步,闭上双眼,一只纤细玉手猛然从衣袖中抽了出来。
长风缺随之跨出一步,抬出的手已然紧握住璎璃的那只手,那玉手上握着的一把玄铁匕首已直抵她的颈部。璎璃再想使力,却无法再让匕首更进一寸,万般无奈下被长风缺拔去了匕首。
她昂着头,眼里已盈满泪水,“我虽出自风尘,但人有万死,我定为所属之人保全我身。”
长风缺斜着眼捏着刀刃处掂了掂,而后无奈地牵起嘴角笑了一笑,将刀柄递向璎璃,璎璃不知所谓。
“璎璃是吗?坦白说你的丈夫再难回到此处了,即使以后能回来,你应该知道以现在豺狼遍地的处境,你必定难逃一劫,怕是也再见不上他一面。跟我走吧,我想这是你眼前最好的选择,我向你承诺保你周全,不使你有损一分一毫,但有机会也可让你回他身边。不论你信不信,这个,你可以收着,随时留给自己一个保全自身的机会。”
璎璃听毕,站在原地不动,两行清透的泪水已自楚楚娇美的面颊倏然滑落。
长风缺怦然心动不已。
长风缺办完了他的两件事,怡然地坐在马上,和三位兄弟一同在父亲扶桑王的驾前,领着鹏翔海天的旌旗林立招展、队列齐整的银铠大军行出城外。
他们身后的上都城上,滚滚浓烟飘向被火光映红的云空,已燃了一夜的皇宫依旧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愈将那满目苍夷的皇城衬得更像天底之下遭遇末日的绝地。
长风決、长风灏等人却全然没有长风缺那样的自得。长风決面露怒色,长风灏气急败坏地斥责他道:“长风缺,看你干得好事!我只叫你处置掉那些人,没让你把整个皇宫都给烧了!父王,儿等发现火情后即令军士设法扑灭,但火势过猛,撤军又急,实在没有办法!”
“大哥,不是你说要不留后患,我想索性一把火烧得干净彻底,不就真的是一点不留了?”长风缺狡辩道。
“唉,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资建起来的上都皇宫,就被三弟这么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三弟你也实在太肆意妄为了!”长风瀚接着说。
“二哥,上都皇宫再好,有朝一日父王坐上帝俊的皇帝宝座,难道还要住进别人家的宫殿?反正这一遭我们抢的,也够盖上几个这样的皇宫了不是吗?”长风缺继续厚颜无耻地应道。
“你……唉!”长风灏等人无奈地摇头。
“给我闭嘴!”一直没开口的长风決终于发话,嗔怒的眼神盯着长风缺,不容开脱地说,“再有一次擅作主张,就给我滚回扶桑去喂海!”
长风缺即刻老实地垂下头不敢再多说。
此时他们的身后驰来一驾传信官,下马拱手后说:“吾王,世子,先生请三公子去说话。”
长风缺看了看长风決,长风決朝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便勒马回头往后军驰去。
长风缺停在一驾由四匹骏马牵拉的银色简朴马车前,调转马头与车齐进,开口朝车内问:“先生找我啊?”
车内片刻无声,隔了一会,传出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悠悠问道:“公子,北宫的人是否确已除尽?”
“先生不见皇宫火光冲天?地牢里的那些人,早已全成灰烬了。”
那声音似乎带着一些不以为然的笑意:“公子想的真是好办法。手段看似狠辣,却难以对证。”
“对证?我倒是没想到,难道我这么处置还不够彻底?”
“这么说,我叫公子网开一面的几个人,例如那七商之源黥敛,公子也一并处置了?”
“哎呀!”长风缺听了,一拍额头道,“这事我倒给忘了,尽想着大哥叫我全部杀绝,实在是我办事不力,请先生怪罪!”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杀就杀了。只是,我另外叫公子找的人,可找到了?”
“说来也怪,一个妓女竟然翻遍皇城都找不到,我怕是早出了上都了。”
“噢?这么说公子并没有找到?”
“唉,世人皆知我的资质实在不如我那几位兄弟,先生以后还是交给我杀人越货这种事来得简单。”
马车内似传来一记轻笑,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再次娓娓而来:“公子过谦了。这一次后公子的名头就要换了,恐怕公子虽然不愿意,以后也会陷得越来越深,还望公子好自为之。”
“长风缺谨记先生的教诲就是。”长风缺听了朗声应道,但那细斜的眼睛里却透露着不羁神色,随后“驾”得一声拍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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