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金天的怒吼
兵围三日,数倍于己的赤丹军纹丝不动,派出去向苍梧军求援的飞鸽与快马也了无音讯。
这一夜,金天曜不得不决定突围。
这一夜,他将和璎璃作一场没有会期的别离。
他一身铠甲,大步流星走向军帐,脚步坚定有力,脑海中却全是爱怨情愁,他只见了她数日。
那日璎璃回来,他令人押下长风缺,迫不及待地去见她。
他掀开帐帘,见羽夙翾飞正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璎璃。羽夙翾飞红金华裙,容妆精致,可在璎璃的清丽超凡前却全然失色。两人相互对视,一个冷漠,一个平静,但并没有说话。
见他进来,羽夙翾飞转身看了看他,鼻腔里似发出一声轻笑,一言不发,便像来时那样无声地走了。
“她,没做什么吧?”金天曜问。
璎璃站定在那里,柔情地望着他,只牵着嘴角微微摇了摇头。
“璎璃,让你受苦了,原谅我没能把你带出来。”璎璃牢牢看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眼泪流淌了下来。
金天曜有万分不忍,走上前,再次将在他面前显得娇小的璎璃用力地拥进怀中,璎璃也紧紧环抱住他,随后金天曜俯下身,两个人的唇迫不及待地触在一起,随同呼吸和温度一同融合缠绵。
他们吻了许久,不愿意停下,仿佛想把过去两年所错过的吻全部弥补上,又仿佛想要就此吻到地老天荒。终于两人的唇不情愿地离开了对方,金天曜低头望着璎璃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女人,我的王妃。”
他的承诺,才兑现了几日而已,这让他对自己觉得厌恶。
金天曜再次掀起帐帘,此刻璎璃坐在案前,见他进来,微笑地看他,但他看到她因为不安而捏紧的双手。
金天曜在璎璃面前坐下来,牢牢地望着她,璎璃始终维持着柔情的笑意,两人久久不语。
随后璎璃在他们的酒樽里斟满了酒,两人慢慢地举樽,仍是相互凝视许久。彼此的心意早已了然于心,他们的相处自是不需多言,可历经艰辛方近在咫尺,命运却又要他们各奔未卜的生死。
他们各将酒樽送到嘴边,仰头饮尽了酒,眼中已盈满泪光,说不出话,又斟酒,凝视,饮尽。
金天曜苦痛地叹出口气。璎璃噙着泪光、牵起嘴角微笑:“我本不该来的,让你为我分心……”金天曜抬手制止璎璃往下说,一副铮铮铁骨的内心此刻为再三难以保护心爱的女人而愧疚痛裂。
“曜郎,你我定能没事的。”她宽慰他道。
“嗯!”
帐外,却传来悠长悲情的歌声。
“我役东山,慆慆不归,零雨其濛,我心西悲。久在桑野,团宿车下,家也萧萧,妻哀于室。东山烈烈,狂风及雨,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忘我,死生不见。”
这是帝俊民间的悲歌,歌声从周围远处赤丹的军营传来,悠扬而清晰,以至帝俊军营里的军士们都不禁附和起来,赤丹人正用这种方式摧毁帝俊的军心。
金天曜没有作声,静静听着这四面的长歌。
“曜郎,前日你军务繁忙,现在让我再为你歌舞一曲吧。”璎璃说罢,慢慢站起身来,轻盈曼妙的身姿翩翩而起,长袖拂起,裙裾飘飘,她的樱唇轻轻开启,歌声如莺啼啭而来。
“菁菁荷叶,左右采莲,有女其姝,情思切切。青青子襟,悠悠我心,既见我郎,颜自心开。春日倏倏,花卉赫赫,吾爱吾爱,梦寐以守。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英郎出征,以定王国。戎车彭彭,旌帜央央,不见我郎,宛如千秋。冬日迟迟,雨雪载途,怀归怀归,妻心伴君!”
金天曜看得呆了。眼前的璎璃仿佛一位不染尘世的天人,每一个舞姿、每一句歌声都绝美得难以用世间的言语形容,她荡入他的心神,洗涤着他的肺腑,这是只属于他的情爱。
一曲歌舞毕,璎璃婷婷而立,无限柔情地望着金天曜,泪水一颗颗滑过脸颊,宛如玉珠滴落下来。
“曜郎,请你一定活下去,来世,再来找我。”璎璃轻轻说完这一句,闭上了眼睛,垂着的手中忽然探出匕首,抬手将它划向自己的脖颈。
金天曜瞬间起身,疾跨两步来到璎璃面前,一把拉住她抬起的手臂,那冰冷的匕首几乎已触到璎璃的肌肤,被金天曜紧紧握住刀刃,璎璃不敢再使力气,匕首便被拔落到地上。
眼泪从璎璃宛如一泓清澈湖水的眼中溢出,她握住金天曜流血的手,“曜朗,”她说,“我不该再牵绊你。没有我,你就不需要再回头了。”
金天曜红色含泪的双眸温暖如阳,他柔情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随后一把拉过璎璃使她转身,抬掌在她背后一击,璎璃便瘫倒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
他抱起她,走出帐外,帐外雾靥漫漫,夜黑无星,人头攒动。
他把她交给最信任的侍卫,目光灼灼地说:“与我分头突围。”侍卫们垂头领命。
皇帝金天煜和圣使玄殊穿着护甲被人簇拥而来。他望了璎璃最后一眼,转身提过手下拿着的刀,大步流星走到他们的面前,“吾皇,别怕,我带你冲出去。”
他扶金天煜上马,由夏侯鋋护住,随后转身问玄殊道:“圣使,此役我等能否躲此一劫?”
玄殊望了望毫无星光的昏黑的夜空,愧疚而迷惘地摇了摇头,此刻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能力。
金天曜还是点了点头,跨上战马绝尘,拔刀向准备好了的将士高喝:“我们所受的屈辱、丢掉的尊严,终有一天,都要讨回来!随我冲!”
烈马嘶鸣,划破夜空。
严阵以待的赤丹军射出燃火的利箭如雨般落入帝俊奔涌的骑兵阵中,被射中的战马嘶鸣翻倒,也有军士中了箭黯然跌倒而剩下的战马依然奔腾向前。马蹄隆隆震动着大地,火光将迷夜下的战场照出暗红一片。
着甲的战马猛烈地撞击众多赤丹兵咬牙顶住的重盾,强壮的马匹被反力撞飞,后面的接上,一跃跳向上方,又被刺出的长枪刺穿跌落,一匹接着一匹,阵线终被冲撞开来,两军绞杀在一起。
金天曜领着后继人马冲入阵中。他的绝尘在刀丛中急转腾跃,他奋力挥动手中陌刀,俯仰之间已取数人性命,鲜血喷涌上他龙首腰带的铠甲,他敏锐四顾,护住身后载着金天煜的一骑。
赤丹人固然凶猛,但金天曜的这支军队师夷之技,驯养优良骏马,精习骑兵作战,早已超越了赤丹铁骑。数次击败对手,帝俊将士早已能以一敌多而毫无惧色,视死如归而勇往杀敌,只是此战军力实在相差悬殊,那赤丹骑兵源源不断,杀光一层又围上来三层,帝俊军深陷其间,岌岌可危。
金天煜的耳边满是凶狠的喊杀声、嘶哑的惨叫声、兵器猛烈碰撞的击鸣声、血肉被利刃刺穿的撕裂声,他的视线可及处,殊死厮杀的人面目狰狞,被砍下头颅或肢体的残躯踉跄、翻倒,被开膛破肚的身体肝肠翻滚,腥臭的鲜血喷涌、飞溅。他心脏猛烈地跳动,口鼻窒息般喘息,头晕目眩,恐惧和呕吐感一阵阵涌上来,他竭力地忍住,但脑中渐渐变成空白,意念越来越模糊,身体在马上不住地歪斜。
玄殊执着剑同样被众多侍卫团团护住,他挥剑格挡不时穿刺过来的兵刃,动作局促而慌乱。他是神教上听神谕、悟证四定的圣使,九地载誉满身的双修者,他能将自己的心魂化解入自然生灵,去领受天神的旨意,聆听逝者的往生。他本一人可抵千军,本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但这一次他却败得彻底,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可以控制天象的对手是谁。他见过太多杀戮,可这一次当被杀戮者是自己,而他又完全无法感知甚至判断未来时,他感受到了恐惧。失败和恐惧让他从高高在上跌落,头脑变得空白,眼神中满是慌乱和迷惘。
在他们相反的方向,醒来的璎璃被护在马车中,车外是惨烈的厮杀声,她纤细的双手艰难地扶住车轿,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颊。她的爱对身在战场的金天曜而言是种负担,虽然万般不舍,但她宁愿一死,让他毫无顾虑。可命运似乎不愿放弃对他们的折磨,这血与火的隔断,又不知会有多久的别离。
金天曜的脸颊上染着鲜血,吼叫着挥出一刀又一刀。他砍落眼前的两个敌人,身后又有一骑突袭而来,兵刃呼啸,他在马上俯身,躲过那一刀,与此同时张开手臂横过兵器,一个侧身将那骑兵的腰部斩断一半,又毫不停顿拨转马头,驰向后面跟着的金天煜一骑,迅捷地挥刀深深劈入一旁迎面冲上来的敌兵的脖颈,鲜血直溅金天煜和护着他的夏侯鋋的脸上,被砍死的追兵跌落马下,而金天煜终无法忍住,俯身剧烈地呕吐出来。
“煜儿,抓紧!”金天曜高声地提醒。
他们本已撕开缺口,但倏忽间,又被重重包围。玄殊身旁的护卫亦一个个少了,利刃划破他脊背和手臂上的甲胄,鲜血浸染出来。
危难间,从外围传来奔腾的马蹄声,火光中冲杀而来的玄金甲,当先的是金天烈和金天奕父子。
那数百骑兵马冲入阵中,杀开口子,老当益壮的金天烈率众人直奔向前,抵住追兵,转头向金天曜呼道:“快走!”
金天曜回望了一眼,率众再策马突杀。
暗夜之中,山巅之上,面罩鬼面、一身山文甲胄、兜鍪上斜刺出两根恶魔般尖角的赤丹首领耶律突于跨于战马之上,俯瞰着整个战场。因为狰狞的鬼面难以看到他真实的表情,但那显露出来的双眼分明透着凶狠傲慢的光、复仇的光。
他的马旁,两个侍卫正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幅古旧的兽皮地图,那逐渐收拢的古文地图上,昆吾、帝俊与孽骨之壑的地名,以及红色“轩辕”二字的纹章显得格外醒目。
耶律突于跨马沉默地俯视着一切,眼光愈来愈凶狠。他在鼻中低沉地“哼”了一声,猛然调转马头,向山下而行。
赤丹的铁骑已追上了璎璃的马车。
那马车已然翻倒在尸体横陈的战场上。骑兵们直冲向马车旁剩下的帝俊护卫,一阵厮杀,将帝俊的兵马剿杀殆尽。
随后几人下马来到马车前,不多查看,纷纷举起兵刃直刺进车中,随后掀起车帘,车驾之中并没有人。
薄雾弥漫的暗夜里,远处受伤的璎璃由几个持刀的军士搀扶着正拼命逃向隐蔽的山涧。
帝俊的军队已然四散,金天曜在金天烈的掩护下领着一队人马突出重围,但身后众多的敌军怎肯舍弃,分出兵马紧追不放。
金天烈父子却已陷入重围,身旁的亲从一个个被杀死,他们已所剩无几,但仍吼叫着奋力斩杀,围上来的敌兵亦一个个翻倒。此刻,生死早已在度外,殊死搏杀,本是他们渴求多时的,和那十万玄金甲一样战死沙场是他们早已给自己设定的归宿。
围拢的赤丹军士却被一个个推开,鬼面的耶律突于猛力地推搡众人,挎着双刀来到他们面前。
几个帝俊军士见到赤丹将领,立即挥刀扑向耶律突于,耶律迅猛地拔出双刀,压低身体躲过兵刃,瞬息间右手挥刀砍破一人肚肠,随之转身又挥左手劈落一人的头颅,紧接着侧身反转,从身后将刀刺穿一人的胸膛。
众人皆停下,耶律将红色腾着热气的刀刃从对方身体里慢慢拔出,尸体直直地倒地。
他转过身,狠狠盯着血浸甲胄的金天烈和金天奕,随后缓缓摘下面具扔到地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从上到下斜贯着他满是强悍坚硬线条的面颊,那是他前一次战败,金天曜与他独战留在他脸上的。
金天烈父子相互对视一眼,两人疾步冲向耶律,在其左右分别跃起迅猛地频频挥刀。耶律突于持刀的双手不断抬落,手腕灵活翻转,脚步沉定后撤,矫健地一一挡刀。围在一旁的赤丹军士蠢蠢欲动,但未得将令都不敢上前。
待金天烈两人进攻的频率和力度均显出势落,耶律突于躲过金天烈的一刀,随后猛地抬腿踢中其胸膛,又追上两步朝他项上人头挥刀而去,金天烈头一低,头上兜鍪竟被击落,灰白发髻散落开来。他们身后的金天奕紧追上来,耶律转身回头力挡住金天奕的一刀,随后另一手瞬间横过刀柄,一声狠叫锤向对手的太阳穴。这一击力大无穷,金天奕虽有兜鍪护着,也立时耳鸣目眩,模糊中只见耶律突于一个转身消失在眼前,那鲜红的刀尖便已从身后刺穿他的心脏,刺出了他的胸膛。
年轻的金天奕剧痛中一口气再吸不上来,瞳孔迅速放大,眼前终于漆黑。金天烈眼见自己的第三个儿子也被刺死,其身后的耶律突于却面露着狰狞的笑容,他双手紧握刀柄,举起手中刀,染血沧桑的脸颊上披散着灰白发,一双满是鲜红血丝的怒目狠狠圆瞪。
“诛我金天者,死!”他长长地发出震耳的怒吼,奔向仇敌。
耶律突于收敛笑意,但毫无惧色地迅速推开身前已死的金天奕,接住金天烈的刀刃。
一刀刀迸出火光,一招招皆尔死我亡。
耶律却愈战愈猛,他避过直扑而来的金天烈同归于尽的死招,一刀刀挥砍直击得金天烈步步后撤,他只输给过金天曜一人,而复仇的火焰早已燃得他仿佛只是一具不知生死痛痒的战争躯壳。
只十几回合,耶律突于连连划破金天烈的甲胄,这金天一族所剩无几的王侯,终被伤得再难抵抗,耶律突于的最后一刀割裂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涌下,金天烈仍圆瞪着怒目,却直直倒向了地面。
剩下的玄金甲见主将殉难,吼叫着冲杀而上,但很快,便一齐湮没在赤丹的人群和挥舞的刀林之中。
耶律突于持着滴血的刀跨出人群,阴骜的眼神紧盯着金天曜突围的方向。
金天曜策马狂奔。他的身旁仅剩下百余骑,身后却追着千军万马。
玄殊亦催马奔逃。他们的身后冷箭施射,身旁不断有人马中箭跌倒。
金天曜一马当先,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惨烈的马鸣,转头间,看到后面载着金天煜的马和夏侯鋋均已身中数箭,夏侯鋋再撑不住跌落下马,而马前躯一低,马头撞向地面,还在马上的金天煜喊叫着飞落出来。情急之间金天曜猛然一把拉住缰绳,跨下的战马嚎鸣一声,前蹄扬起,身躯几乎立直,与此同时金天曜侧身伸手,攥住飞出的金天煜的手,猛地一拉,金天煜便在半空中被接到了他的身前。“驾!”金天曜再次催马狂奔。
“那白马上的两人,就是金天的皇族,快取他们首级!”身后的赤丹兵大声叫喊。
帝俊的众多将士停下马来,高呼:“统帅快走!”如螳臂当车般转而冲向敌军。
金天曜仅剩十余骑,来到一道狭窄隘口,乘着追兵被拖延的间隙,他放慢马速,一手抚住金天煜的肩膀,在他耳边道:“煜儿,对不起,我们兵败了,我是金天的罪人。为了金天,你要活下去!”话毕,未等金天煜回应,他攥过一旁一匹已没了将士兀自奔跑的马的缰绳,一手猛地将金天煜拎起,放到了那马上,“驾!”他击打着那马催它奔逃,随后又转头对身后的玄殊喊道:“圣使,请护佑吾皇!”金天曜做完这一切,勒紧马缰,带着余下的帝俊军士调转马头,直面再次扑来的赤丹军,惟有金天煜和玄殊两骑在他们身后如离箭而去。那赤丹军见这威严首将守住了隘口,也纷纷停下立马在前。
山涧溪水潺潺,几个军士搀着璎璃拼力往山上逃去,但很快又被一队散兵追上。军士们见难以逃脱,对璎璃道:“王妃,我等只能护驾到这里了,你快走!”言毕,纷纷提刀,转身冲向追击的铁骑,那扑上来的威猛的赤丹骑兵俯身挥砍一刀,便将一名帝俊军士杀翻在地了。
璎璃踉跄地向山涧上方跑去,身后传来军士们吼叫搏杀的声音,跑了一阵,身后的声响渐渐没了,她喘息着再难以支撑,就在想要放弃时,抬眼见到一个洞穴,跑了进去。
洞穴中漆黑阴冷,璎璃无比害怕疲累,浑身颤抖着蜷缩在角落里,她呼呼地喘息着,同时却又分明感到穴中另有异样的声息。
黑暗中的璎璃即刻抬头张望,果然一双绿色凶狠的眼睛出现在她的前方,来自于充满敌意的猛兽喉间的哼声从那眼睛处声声传来,它缓步靠近,直至逼近璎璃,那强大的气息仿佛瞬息间就要将璎璃吞噬,而近在咫尺的璎璃终于看清,是一只熊!
那熊在璎璃处嗅,盯着她充满威胁地闷哼,随后龇出尖利的牙,璎璃心中想着金天曜,紧紧闭起了双眼,但那熊却盯着她没有下一步举动。
“明明还有一个女的,去那里搜一搜!”洞穴外传来赤丹兵的叫喊。
穴中的熊也听到了声响,稍停了一会,竟转身走向洞外。璎璃睁开眼睛,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她见到一具漆黑而庞大如丘的躯体。
“那,那是什么?”洞外有人惊叫。
一声震颤山林的吼叫,几乎地动山摇,战马惊乱的嘶鸣,人们的惨叫,“快跑啊,那女的肯定死了!”有人嘶哑的叫喊,随后是猛兽连连的吼叫,骨裂肉碎的声响,一波纷乱的马蹄声。璎璃没有再跑,她浑身无力,难以起身,终已是必死的心。
只是一会,洞穴外没了声息。黑熊再次回到洞穴,带回来一股血腥味,那绿色的双眼依旧紧盯着仍在角落里的璎璃,口鼻发出有力地喘息声。
璎璃扶着冰冷的壁支撑着站了起来,她的眼神变得无畏淡然,望着眼前的玄熊。可那猛兽却不再动作,与她对视一会,竟慢慢走开,在她不远处趴了下来。
璟山山脉,南宫鸣冲破了被伏兵封锁的峡谷。峡谷两旁的山地,满是扶桑银甲军士与玄衣隐客的尸体,而谷间堆砌着金色铠甲的苍梧军尸首、碎裂的重盾与巨石滚木,这又是场惨烈的战斗。
跨马出谷的南宫鸣脸上如北夷冰山般冷峻,斥候刚向他禀报说帝俊军队遭到赤丹绕道围困,而那已是三天前的消息了。
帝俊与扶桑之战后,他的军队目前无论数量或是战力都在九地拥有绝对的实力,所以他无所畏惧,敢于付出代价碾压一切,但这一仗,他虽付出了代价,却可能损失更多。
“快救!”他向身旁的南宫青云下令,刚从谷中出来的苍梧军马不停蹄奔涌向前。
金天曜却等不来救兵了。
他数次冲杀,又退守在隘口,身旁已无一人一马,他与绝尘均多处负伤,身上铠甲早已碎裂不堪,鲜血染了全身。
前方的骑兵已逼至咫尺,但却簇拥着不敢上前,只是搭箭拉弓,瞄准了他。
他下马,附在绝尘耳旁轻轻说了几句,拍了拍马背,绝尘便奔向他身后的山中。
他直直立在山口,举起满是缺口的鲜红的陌刀,眼望着前方如云的敌军,他发出最后的怒吼,举刀冲向前方。
片刻之后,头戴魔鬼兜鍪的耶律突于挎着刀从兵马之中腾腾地走出来,他沉默地盯着地上满身是箭的已死的金天曜。那是他的宿敌,数次击败他而没有杀死他的王者,他所受屈辱的源头。今日他死了,死于他的军队,但耶律突于竟没有一丝欣喜,甚至他内心所压抑的也没有得到一丝释放,因他并不是死在他的刀刃下,甚至不是死在他所引领的战争下,他不过听了他人,用阴谋报了仇。
“啊!——”他长啸一声,猛地一拳击中身旁一匹战马,那马竟哀鸣一声,带着上面的军士翻倒下来,挣扎了一下后倒毙在地。
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山林陡坡,金天煜和玄殊在崖上催马跑着。
山路坎坷,马已跑不动了,身后却再次出现了追兵。
玄殊回头眼见追兵趋近,下了马,对金天煜说:“吾皇,你快走!”便执剑拦在路间。
追赶的骑兵直扑而上,负伤的玄殊勉力支撑,格挡了数刀,又刺落了一名军士,却被一匹战马扬起前蹄踢中胸膛,“啊!”他惊叫一声,摔落悬崖。
前方孤身一人的金天煜早已被恐惧湮没,牵着马缰的双手不住地抖动,后面追兵迫近,死亡席卷而来,他的马脚下牵绊,跌落下了陡坡,连人带马一路翻滚而下,他闷哼几声,很快在翻滚中丧失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只是须臾之间,金天煜感到脸颊上抚来湿润气息,他醒过来,浑身仿佛骨碎般疼痛。他努力抬眼,身旁站着绝尘,正垂头摩挲他的脸。
金天煜挣扎哀叫着,拼尽最后的力气攀上马背,双手揽住马颈,无力地伏于马背上,那中着箭的绝尘便又奔跑起来。
窜出林间,是一条宽广湍急的河流,绝尘沿河奔跑,身后凶恶的赤丹骑兵却又追了上来。绝尘毫不犹豫,嘶鸣一声,竟载着金天煜跃入河中,奋力向对岸游去。几支冷箭追射而来,意识模糊的金天煜哼了一声,背上已中了两箭,而绝尘也被射中两箭,却仍拼死向前!
南宫鸣赶到了战场,还在灰烬中不断生出的烟雾遮蔽了日光,眼前只有无数双方军士的尸体、旌旗、兵刃与残肢断臂横陈遍野。这一仗,惨烈堪比地狱。
帝俊军全军覆没,赤丹军已不见踪影。
“有人见到金天曜带着皇帝突围出去了。”斥候回禀道。
南宫鸣仍然面无表情,问:“皇帝现在在哪?”
“尚没有找到。”
“我不关心金天曜,但皇帝是死是活,一定要给我找到!”南宫鸣狠狠令道。
“遵命!”
虚弱的璎璃在战场上奔跑。
她颤抖着,哭泣着,翻找着地上的尸体,翻找着她的爱人。但一无所获。
远处两个人抬着一副坐着一人的胡椅向她跑来,是常服的劓彘和独眼抬着裹腿的长风缺。
“走吧,”长风缺冲璎璃说:“他不在这里。”
璎璃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哭泣着翻找。
“这里很危险,快走吧!”长风缺继续劝,见璎璃不睬不顾已近癫狂,便喊,“别找了,他已经死了!”
璎璃依旧不听。
“你要是死了,还怎么找他?留得青山在,我帮你找他。他要是死了,我帮你报仇!”长风缺喊道。
璎璃终于停下,她满面泪水,跪在地上,凛冽的风中弥散着她高声哀伤的哭泣。
翌日,撤走了扶桑军,而未迎来新的领主的上都城内,自发护城的城民在城墙上,望见远处走来一匹染血的马。
那马背上驮着的人一动不动,人和马都中了箭。城民惊慌叫喊,却不敢打开城门。
金天煜伏在趋近城墙的马上,嘴唇干裂,奄奄一息。
他残存着最后几丝气息,想要抬头去看那城墙,但喉间咕噜几下,终无力抬起头,随后垂下手臂,跌落马下,而那满身是血的忠烈绝尘,终于也不支,先是前肢跪地,挣扎了一下后,倒翻于地上,圆睁着漆黑的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即将昏死过去的金天煜,在弥留之际,模糊的视线里最后见到的,是苍天之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垂手站在了他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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