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玄殊: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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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玄殊:失谋

  玄殊闭目盘坐于林中一棵古老或已有千年的银杏树下。这树粗壮的树干足需多人张开双手才能合围,深褐色的树皮满是粗糙纵深的裂纹,它笔直地探向空中,伸出无数大大小小干枯的枝杈,仿佛一个张开千手的庞大的神灵。黄色的银杏树叶铺满在地,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它仍没有长出新叶。

    

    银灰短发、白色长衣、藏青披风,他已盘坐在树叶上冥想了一夜。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直至心魂都仿佛从躯体化解、离散开来。他散落到那树的表面,渗入它的经脉,随之流展至它的每一根枝杈与根须的末端;他仿佛成为时光长流里飘荡着的无数的微尘,借以观摩那些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和未来。

    

    人都散去的帐内,金天曜侧头问他:“圣使,此事你怎么看?”

    

    他看着金天曜回道:“曜王可记得我说,你所遇见的皆是阴谋。”

    

    “圣使是说?”金天曜没有继续往下问,自行思虑着,随后轻点了点头,“还望圣使能指点破解的方法。”

    

    “长风知道这样做,曜王不会杀此人,众将士却必然因此失望,引起军心散乱。扶桑王可以用一个儿子来赌曜王的不得安宁,而曜王却不会因为要维系这安宁而放弃信义原则。我能看清事物本末,却也无法改变曜王对信义的执着。此是其一。将王妃送回曜王的身边,虽然符合曜王的心意,但所爱之人亦是牵绊,生死攸关之间,牵绊越多的人便处于越危险的境地。今天到此的这两位,正是曜王的两处软肋,扶桑的用心之险恶高明就在于此。”

    

    “难道我金天会败?”

    

    玄殊轻摇了摇头说:“只是这样并不足以击败曜王,所以扶桑的用意应当远不止于此,究竟是什么,请容我再行占量。目前看来,曜王不轻举妄动,不先入皇城,便可无碍。”

    

    他每晚驻足在山巅观斗转星移,紫微宫暗沉凶险,帝星旁出,众星环绕争耀但未能取代,势弱的帝星仍能主天宫。星象透彻,可他心里竟总有莫名的不解和躁动,与明朗的星空不同,仿佛笼着一层难以消散的阴霾。

    

    林中静谧无声,惟有冰凉的风偶尔划过,晃动银杏树的枝杈,吹起地上的败叶,从夜至晨。

    

    昆仑山巅上的夜,比此处更凛冽冰寒,但没有哪一次如此处让他心神不宁。

    

    他闭目盘坐于山巅时,积雪盖在他的白袍上,疾风呼啸而过,他心如磐石,巍然不动。

    

    当耀日映照出红霞一片,金光拂到他的脸上,群山之上巨大的雪鹰振翅翱翔着发出长唳,他的身后,传来低沉慈祥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子民们正向着天神而来。”天穆之王、神教教主玄嚣站在他的身后。

    

    玄殊睁开眼睛,看到昆仑山白色的山脊上,众多微小如蚁的朝拜者正叩拜前行。

    

    “吾父,朝拜者们的虔诚,可能只来源于他们对知享未来的渴求,我该如何辨别他们的用心?”

    

    “天神在五蕴与一切根尘识界之上,慧眼时刻观照,自会洞察子民们的意念。”

    

    “吾父,我见有人行迹不堪、前程坦荡光明,有人心存诚善、前路孤险凶恶。”

    

    “吾儿,天神超越四谛,得四禅八定,执掌因缘,自有深义,他教人明白,此处福祉焉知不是踏进苦狱,此处磨难却何尝不是涅槃。吾儿,汝为传诵神旨的圣使,受天神恩惠造化,当为天神与子民之桥梁,天神许你所见所识,你即传诵,不辱职责,至于因缘安排,天神自有主张,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吾儿,日光殿的钟声已响,去见朝拜者们吧。”

    

    玄殊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纷纷滑落,在风中仿佛扬起了尘。他转过身,教主玄嚣一袭白袍,鹤发童颜,脸庞的线条柔和宽容,面对着他非笑似笑,他的脚下,竟有雪莲盛开。玄殊恭敬地跪下来伏在他的脚下说:“是,吾父。”

    

    神教自在天穆立教,教主是为转世传承,因天神只降于一人,此人仍在十二因缘中轮回,所以当前任教主逝去,他的圣使们会根据教主的遗嘱与神迹的显现,找到在教主逝去的同一时刻诞生的灵童,是为教主的此一世生命。

    

    圣使们将灵童迎回昆仑山,继教主位,辅以启蒙教导,因灵童是教主转世,天赋异禀,所以他的成就很快会超越他们。当灵童达到修行的较高境界,他的年纪也已近成年,辅佐他的前任圣使们完成了天神交予的使命,将隐退于茫茫的昆仑雪山中,他们的下一世将受到天神的福祉加持。而此任的教主将依据神旨一一找到有神迹的孩童,将他们带回培育,成为新的圣使。教主含辛茹苦,为师如父,新的圣使们不以权位称,皆尊他为尚父。

    

    玄殊本是帝俊贵族子弟,幼时有幸被教主玄嚣选中,带回昆仑,赐予名字,教育修行,方才踏入天神与诸神的领域,列于凡人之上领受与传诵神谕,对于天神的挚诚,和对尚父玄嚣的崇敬,都早已深深根植于他的心中。

    

    当圣使修行精进,教主将于神殿闭关禅定,潜心研习神义,以求此生证悟神智。

    

    在此前的十年里,玄殊已极少见尚父玄嚣,众人皆知他长期在神殿闭关,废寝忘食,日月轮转间境界已超然不可及。两年前,是尚父最近一次出关,他已证悟六定,玄殊在日光殿觐见。

    

    他跪拜后起身,尚父玄嚣依旧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那略有消瘦的面庞和挺拔身躯犹如殿中屹立的天神像那般平静超然,已叫他觉察不出一丝他心境的波动。

    

    “吾父,近来紫薇宫暗沉肃杀,帝星摇曳欲坠,帝俊皇族将有劫难,我教应该如何告诫协助,还请吾父开示。”

    

    “即是将有劫难,必定是天神有意为之,我等不必参与,由其轮转因缘吧。”眼前的尚父看着他,极其淡然地说。

    

    “但,神教与皇族历来相辅相成,如果皇族权位动荡,势必波及教廷……”

    

    “吾儿,天神立于神域观识凡界,所做必定有其因缘深意。我与天神对话,他教我们修行之人潜心禅定,少入凡俗纠缠,因那些皆是轮转虚空,我等应受诲遵从。皇族本是天神给予权威,并不足与天神和我教并论,如果他们未能很好运用这权威,受一番劫难,或因此失去君权,本属神意。吾儿,你是金天旁裔,但当知更是修行者,切勿因虚空的身份扰乱至尚的修行路。”

    

    “是,吾父。”玄殊垂头应道。

    

    虽然应允,但当帝俊的求援檄文频频而来,九地已然动荡不安,教主玄嚣仍在神殿闭关不出,玄殊却坐不住了。他每日跪拜于神殿之外,祈求天神与教主开示,但丝毫没有回应。终于他于纷飞白雪中孤身一人出了昆仑这神之国度。

    

    此时他盘坐在千年的银杏树下,听到空中的冷风吹过树枝,听到树中汁液在脉络里流转,听到泥土之下、落叶之上那些极其细小的沙沙声,从微小逐渐清晰。

    

    虫蚁在不懈地翻爬,它们聚集、分散,它们争斗、奔逃、驱赶、此起彼伏,最后它们被强大于它们的吞噬。

    

    天亮时,冷淡的阳光透过树林,穿射到地上,闭目冥想的玄殊猛然睁开了双眼,那漆黑深邃的眼中漫上来惊恐。

    

    向来沉定的玄殊走得慌乱,疾步间几次踉跄几乎摔倒。他径直冲到中军大帐前,一把掀起帐帘,跨步而入,冲着帐内的金天曜、金天煜道:“我错了!”

    

    帐内的两人与诸将都抬头看他,眼中不解。

    

    玄殊几乎是喊:“拔营,快走!”

    

    “圣使,去哪?”金天曜问。

    

    “上都,斥邪,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在这里!”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金天曜依然不解地问。

    

    但玄殊却不需要回答了。此刻军营之外竟隐约传来帝俊将士曾经熟悉的、来自蛮芜之地的悠扬的号角声,帐内诸将不由讶异,纷纷跑出帐来察看。

    

    军士们已然嘈乱起来,慌张地探寻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它们此起彼伏,互相呼应,并越来越清晰和激昂。南北山脉之上,东西平地之前,难以计数的载着鬼面军士的高壮战马密密麻麻地出现。那是赤丹的军队!

    

    “天啊,他们怎么来的?”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我们完了!”

    

    帝俊的军营顿时乱了,将领们都费解无措地看向玄殊。

    

    “昆吾之地,孽骨之壑。”玄殊说出这几个字,他知道这是赤丹人绕开前方的长风和南宫,在此处将他们围拢的唯一途径。

    

    孽骨之壑、凶险无穷,这条路径本无可能让大军通过,星象也从未显现,此前玄殊想都没有想过,但他们确实来了。

    

    一旁的金天曜抬着头,炙烈的红色双眸紧紧盯着前方的山巅,山巅之上,一驾赤丹首领正俯瞰着此处。“保护吾皇,准备迎敌!”他高声坚定地下令。将领们方才回过神,各自奔走呼喝,又有人紧张地簇拥着眼神茫然的小皇帝躲避。而玄殊呆滞地站定在原地,他仍难以相信眼前的竟是事实,他面色苍白、眼中迷惘,身体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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