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传销的日常
经过郑元弘的一番安慰，蒋婵终于不哭也不闹了，安静地睡下歇息。大厅中，一众行业人士一半谄媚一半敬佩地送“郑总”离开。
叶琴和万玉颖到房间里陪她。
王丽和左边房间的那对中年夫妇一起到厨房做午饭。
叶琴坐在床边柔声宽慰她，像一个知心姐姐。
蒋婵哭了大半上午，头隐隐作疼。
叶琴得知之后，脱了鞋子坐过来，按着太阳穴帮她轻轻揉捏。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之前的诸多事情，断然看不出这位体贴的叶姐就是千方百计想骗她入行的人。
叶琴将关心表现得如此真切，令人找不到破绽，蒋婵甚至辨别不出她究竟是在用温情做陷阱，还是真的关心她。一如辨别不清郑元弘允她回家的许诺，究竟是骗她合作的谎言，还是良知未泯的真心话？
翠翠不知从谁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觑了个间隙回来看她。但什么都没能说，因为叶琴和万玉颖全程跟在旁边，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侧耳听着她们说的每一个字。
如此严密的监控下，两人根本说不了什么心里话。
翠翠低着头，将手指绞得通红，小声道，“蒋婵，元弘哥什么都懂，他不会害我们的。等我们赚了钱就回学校。”
蒋婵很想大声吼出来“我想现在就回学校”，但终究没冲着翠翠发火。毕竟翠翠也是受害者，翠翠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翠翠轻轻又道，“之前骗你是我不对。不过我真的是为了你好，想让你和我一起找到好工作，不用担心就业问题，一块赚到大钱。”
蒋婵感到无力、悲哀又绝望，一个人竟然可以被洗脑到这种程度，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谎言，还试着说服别人。
后来蒋婵才知道，传销团伙内将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他们对亲朋好友的欺骗性邀约属于善意的谎言，认为是为了对方好。
其中还有一句响亮的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简直荒谬至极，然而那些人经过洗脑之后却深信不疑。
翠翠跟她没说几句话，便被催着离开。
午饭做好了，王丽挨个敲门，殷勤地喊大家吃饭。
传销组织崇尚节俭，明文规定不准奢侈不准铺展浪费，不许顿顿有肉，做的饭一定要全部吃完。
如果有剩余，大家就抽扑克牌，点数最小的那人盛半碗继续吃。以此循环，直到将剩下的饭菜扫光。
午饭是三菜一汤，一盘是白菜炖萝卜，一盘是水煮土豆，上面飘着零星的油花；还有一盆是猪肉炖粉条，虽然猪肉少得几乎看不见，但毕竟是有肉的一道菜；最后是掺着几缕蛋花的汤，外加一盆白米饭。
王丽盯着那道猪肉炖粉条，馋得咽了好几次口水。
叶琴笑着打趣，“看你那副馋猫样儿，是几天没吃肉了？”
王丽年龄不大脸皮薄，闻言害羞起来，伸了一根手指，“一个……月。”她看众人一眼，又低了头，“郑总对你们真好，我们那边都不许吃肉的。”
万玉颖点点头，接着又吐了吐舌头，“就是眼睛有点怕人，我都不敢看。”
“郑总是外冷内热，跟着他我们是赚到了。你看他对翠翠多照顾，”叶琴笑着接话，又转眼看身边沉默的她，“对蒋美女也是。”
蒋婵没说话，她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唱双簧为郑元弘开脱。被最亲近的人骗到这里，她已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话。
房间里一共有十个人。左边卧室四个男生，右边卧室四个女生，中间卧室是那对中年夫妇。
这对夫妇来自湖南株洲，年约四十左右，男人姓冯，女人姓花，不知他们的名字。被骗入传销组织起之前，冯先生跑运输开大货车，花姐则经营服装店，生活条件还算不错。
半年前，冯先生未能抵住赚大钱的诱惑，应朋友之邀来此地考察，结果入了传销团伙并被迅速洗脑。他又发展了妻子花女士为下线，一同到这里做发财的美梦。
到目前为止，冯先生已晋升为冯主任，是这个房间中级别最高的一个，也是这里的“家长”。
本来，新人到了这间房，接下来的一应事情该由“家长”冯主任负责。但因为翠翠的关系，郑元弘越过冯主任直接插手关于蒋婵的事情。
冯主任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高兴，是以这两天来没多露面，更没有理会蒋婵。
今天是蒋婵和冯主任夫妇第一次见面。
蒋婵觑眼打量这位家长。
没有罪大恶极的凶狠长相，冯主任夫妇就像外面的中年夫妻一般普普通通，只目光有些呆，但偶尔抬眼间又放出极为狂热的强烈的光，另外身子偏瘦一些。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比外面的人瘦一些。想来也是，整天吃这些没油水没肉的饭菜，就算胖子也能瘦下来。
众人分成两排坐下。
叶琴开始为大家盛饭，有大小碗，不过无论大碗还是小碗都是盛满满一碗饭并舀上三样菜，盛得佷匀，每碗几乎都一样，分成两列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
筷子是竖直插在米饭中。
冯主任操着一股公鸭嗓，向新人蒋婵解释，“我们行业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即使盛饭也有门道。盛得匀是告诉大家这里的每个人赚钱机会公平，筷子竖直插在米中是说在这里要做人像筷子一样正直。”
蒋婵沉着脸，没说话。
冯主任又道，“美女，你这样是不对的。别人跟你说话，你要有礼貌，得说‘感谢’。”
叶琴在旁边用手肘碰她，示意她服软。
蒋婵心知一时半会逃不掉，跟他们起冲突有害无益，只得妥协，“感谢。”
下面还不能开始吃饭，要先自我介绍。
当然，房间里的人早已熟悉，这番自我介绍是做给蒋婵听的。
冯主任说了一声，“谁先来？”
那位圆脸男子第一个站起身。他来得较晚，却被洗脑得最彻底，除了努力发展下线外，还不忘抓一切机会跟各位领导套近乎混眼熟。
圆脸男子走到中间，站直身子，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帅不帅？”
众人捧场，也大声道：“帅！”
“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介绍一下！”
圆脸男子鞠了一躬，“首先向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带来我一生最真诚的问候，大家中午好！”
众人继续捧场，“好！”
“现在好！”
“好！”
“真诚的友谊来自源源不断的自我介绍，我来自江西九江，免贵姓朱，单名为贵。希望大家花分秒时间把我记住。在大家记住我的同时，我也会深深地记住在座的每一位，在以后的日子里希望我们在生活中成为一家人，在工作中成为亲密的合作伙伴！”
群情亢奋，众人鼓掌。
依次自我介绍下去，最后到了蒋婵。
蒋婵虽然不愿意，但被叶琴推着站起来，勉强说了一句，“来自浙江杭州，叫蒋婵，希望能跟大家好好相处。”
众人同样捧场，掌声鼓得十分热烈，如同欢迎国家领导人。
大家端起面前盛满饭菜的碗，却仍没有开始吃，而是一同大声道，“主任吃饭，各位老板吃饭，美女吃饭，我也吃饭！”
在这里，主任以下级别的都互称“老板”，对新到的女生一律称“美女”，对新到的男生一律称“帅哥”。
因为蒋婵已不似前两天抵触，表现出一定程度的配合。午饭之后，叶琴带她出门去上课。翠翠是蒋婵的推荐人，本来该由翠翠带她去。
但传销组织商量一番，认为翠翠到来时间短心志不够坚定，又见蒋婵“不老实”，于是换了叶琴带她。
上课地点在同一个小区，对面的一栋楼。
叶琴带她上楼，朱贵从旁跟着一路监视。
五楼，三人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前停下。
叶琴打了个电话。
房门打开，里面坐着满满一屋子的人。
如同学校上课一般，大家挨个坐下来；与学校不同的是这里的“学员”个个精神抖擞，坐姿笔直，一股狂热模样。
面前有书桌，桌上放着水笔和笔记本。
最前面挂着一张黑板。
一位长相漂亮身材妖娆的女郎正在讲台上，见三人到来，指了第二排中央的空位，笑靥如花，“坐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叶琴带着蒋婵坐下，见蒋婵坐得无精打采，还拍了拍她的背，“先摆正坐姿听课才能认真。”
妖娆女郎拿起黑板擦拍下一桌子，全房间顿时安静。
她站在讲台上，如同德智双修的人民教师，“真诚的友谊来自不断的自我介绍，我来自山东省威海市，我的名字叫黄秋儿。很抱歉占用大家的下午时间，为了让下面的新朋友更快地了解行业融入我们的团队，也为了让老朋友对所从事的行业有更清晰深刻的认识，现在有请不仅长得帅还非常有能力的郑总为大家讲解行业知识以及成功经历。”
说完率先鼓掌。
下面一片热烈的掌声。
蒋婵也只得跟着鼓了两下，心想，“这位郑总难道是……”
房门打开，门口出现的果然是郑元弘。
黄秋儿一边迎向郑元弘，一边目光灼热语气热情地介绍，“郑总入行业不过半年时间，就已做了五百多份升任经理，马上就能冲破六百份成为总经理，上平台赚到1040万。今天能请到郑总为我们传授经验，真的非常不容易。郑总时间宝贵，希望在座的新朋友和老朋友都认真听讲，有朝一日能成为下一个郑总。”
下面响起一片更加热烈的掌声，共同欢迎行业明星。
蒋婵按照这两天对方给她洗脑的五级三晋制粗略计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最优惠价是一人交69800元购买十份。做了五百多份，那么这半年里郑元弘至少骗了350多万入传销团伙。”
这已经构成了经济犯罪。
她不是学法律的，不知道这个数额算不算巨大，但应该够判数年徒刑的。
黄秋儿介绍间，郑元弘已左腿迈出，右腿缓缓跟上来，走到讲台中央，接过话筒向台下的学员颔首微笑，“大家，下午好。”
教室里的女性一阵欢呼。
蒋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讲台上的青年身材颀长，一袭笔挺的西装，俊朗阳光，意气风发，全然没有之前的阴郁与沉暗，俨然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
想起他将她箍在身下时的温声许诺，“你会回去的，翠翠也会”；想起黄秋儿口中所言“郑总入行业不过半年时间，就已做了五百多份升任经理”；想起经过他劝慰之后，自己表现出的配合……
蒋婵心里凉了个透，她好像被忽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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