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冬夜
郑元弘没有再理会她，左脚先迈，右脚再慢慢跟上去，站在电梯前按亮上行按钮。
蒋婵一咬牙，跟了上去。
翠翠不知道，但蒋婵很清楚抑郁症意味着什么，这种感觉她亲身体会过，犹如坠入泥沼，每天都在窒息，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感到孤独、痛苦和绝望。
每年有20万人因抑郁症自杀。
有位罹患抑郁症的知名艺人曾如是剖白感受，“那段时间里，我只想把自己如同蜗牛一般蜷起来，藏在壳中，觉得世界上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整个人好像垮下来，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情。一想到要离开人世就特别快乐，唯一的快乐。”
十七楼到了。
郑元弘开了门，进入办公室。
她也跟着进去，顺手关上门，才问，“多久了？”
郑元弘在办公桌后坐下，摊开桌上的文件自顾自地翻阅，没有回答。
她有些恼，大步走过去，手重重按在文件上，“我问你，这症状有多久了？”
郑元弘十指扣起放在办公桌沿，倚上办公椅靠背，极为平静，“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有很多面。诸如第一次见时，阴鸷且凶狠，像个无恶不作的坏蛋；诸如第二次见面，她哭的太厉害他来哄她，眼底竟也浮现出一丝温柔；诸如讲堂之上，笑容和煦阳光，意气风发，俨然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诸如现在，如此的平静，眼中无波无澜，在他身上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你说得对，跟我没关系。”她一点点笑了，慢慢直起身子，接着握拳砸在桌面上，几乎吼出来，“因为你，我深陷传销团伙不得脱身，因为你，我三天前差点死在这里，这叫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提到三天前的事，郑元弘缓声道，“对不起，我当时没控制好自己。”
这些日子以来闷在心里的火尽数烧起来，她不再隐忍，大声道，“我已经受够了。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今天我们就说一说，你为什么要骗翠翠过来，为什么不肯放我们离开？还有，抑郁症患上多久，有多严重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闷，手扣上领带松了松，神色依旧很平静，“你真的想知道？”
“是！”
郑元弘叹了一口气，“蒋婵，你是个聪明的女生，应该清楚有些事情不知道为好。知道的越多，有时越难脱身。”
她大声道，“我要死个明白。”
郑元弘见她态度坚定大有不问出所以然决不罢休之势，沉默片刻，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吧，今天下午我们好好聊一聊，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气愤愤地坐下来，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明知道这里做的是传销，为什么还要骗翠翠过来？”如果不是他骗了翠翠，翠翠又怎么会打电话邀她过来？
她是为翠翠抱不平，也是为自己讨个说法。
郑元弘单手支着额头，想了片刻，缓缓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事情开始于从2016年7月……”
他说得很缓很平静，仿佛真的是在讲一则故事。
2016年7月中旬，一位出身贫寒却成绩傲人的大学生从全国数一数二的名牌高校毕业，签了一份央企工作，年薪虽不是百万，但只要努力五年八年，年薪百万不是遥不可及的梦。
努力二十余年，终于等到苦尽甘至。
美好的蓝图在眼前铺开，光明的前程近在咫尺。
从毕业到工作一直很顺利，转折点出现在2017年，元旦的三天假日。
大学时最好的哥们曹旭打电话说在G林一家有钱有闲的国企上班，元旦假期闲着无事，邀他到Ｇ林来玩，还说Ｇ林山水全国有名，不来一趟枉度此生。
他当时放假也没什么事情做，于是买了火车票赶到G林。
途中路线一改再改，他虽然疑惑但没有多想。
毕竟他和曹旭是四年大学同学，彼此知根知底，他没往其他方面想。
跟着曹旭和两个自称是曹旭同事的男人到了一处偏僻的农家院子。铁大门打开，他看见院子中的上课情况，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拔腿便要跑。
然而却已经迟了。
对方人多势众，将他按住毒打了一顿，关入房间，派了三个男人看管，说要让他了解行业，不了解清楚不许离开。
他这才知道遇见暴力一派的传销团伙了，正心中暗恨同学欺骗之时，曹旭却趁人不注意偷偷向他使眼色。
原来曹旭也知这是传销组织，所谓的五阶三晋制以及投资69800元就能赚1040万元等全是骗人的，但苦于对方看管得严，根本逃不出去，又被逼着向亲朋好友打邀约电话。
曹旭绞尽脑汁想了个主意，给大学时最好的朋友郑元弘打电话。
郑元弘极为聪明，且出身小山村吃过苦，力气大行动也便捷，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如果两人联手，到时便能逃出生天。
然而，曹旭对情况估计得太乐观了。
他虽然邀约了郑元弘，但并未获得团伙的信任。
传销组织背后也有高人，见两位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智商学子投入罗网，担心他们合计逃跑，于是第一时间将两人分开，严加看管的同时对他们进行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试图让他们屈从。
他们在这里熬过了一个多月。
传销团伙慢慢放松警惕。
年底时，这伙人到一家当地酒店吃团圆饭。
为了防止两人逃出去，将他们关在一处即将拆迁的废旧楼房中，在五楼，并派了两个人守在门外。
郑元弘和他用主人搬家时落下的一个细铁棍撬开围着铁丝的窗户，把外套撕了，结成绳子从窗户处顺下去。
绳子不够长，只到三楼。
两人为了被不洗脑成疯子傻子，一狠心，攀着临时结成的绳子从狭窄的窗户挤出去，慢慢向下溜。
曹旭因为之前欺骗了好友，心中有愧，留在房中制造声响以免外面的人生疑，护着郑元弘先逃出去。
郑元弘下到三楼时，敲了敲外墙示意。
曹旭便也从上方的小窗户挤出去，要顺着绳子溜下来。
谁知年夜饭吃到一半，传销头目不放心两人，亲自回来察看，推开门见房中空无一人，用电灯一照，立刻发现了刚爬出窗的曹旭。
一群人蜂拥而去。
曹旭慌张之下没抓稳绳子，惊叫一声从五楼跌下去，“扑通”摔在地上。
传销团伙冲出来要拿人，郑元弘也慌了，纵身从三楼跳下去，摔折了右腿。
寒黢黢的冬夜，又黑又冷。
人与人面对面站着都不一定看得清楚。
曹旭当时还能说话，半坐起身，喘着粗气道，“元弘，我走不了了。你先逃出去，再回来救我。”
这是上上之策。
夜太黑，郑元弘看不清楚曹旭的情况，但听他还能说话，便略略放心。
也多亏了当时夜黑，视野极差，郑元弘才能在身后一群人的杂沓追赶中，拖着一条折了的腿成功逃走。
第二天，他报了警，带着警察前来救曹旭时，却见昔日好友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五楼坠下来，内脏受重创出血，又传销团伙怕人察觉没有送他到医院，曹旭当晚便离开了，到死都没有逃出那伙人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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