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疑是故人来
烟波雾袅,水声潺湲,有暖色光不知其来,惫懒地洒在珍绮罗筵之上,翠亭画廊前,有凌波独立的守殿仙子,绿房露冷,素粉清香,怀里笼着注满瑶池仙液的花洒,正给殿前痴缠的青蒂红蕊浇灌。
楼台倒影,绿树浓荫,仙池水波,满架紫苏。
本是一派素蒍多蒙令人见之忘忧的清雅,却被不合其境的一声娇呵生生搅乱。
“虞子歇!你给我出来!”
只听一娇俏可人的少女嗓音怒吼道。
单听那娇美软糯的声音,虽怒气冲冲却不失清脆甜美,不禁令人脑中浮现出一幅美人嗔目图。
那少女控诉间,人已从殿外快速飞进殿内,其动作身形之快,足以见其焦灼。
“弥婳神姬,大人还在小憩,您不能进去!”
殿前值守一男一女两个玉琢的小仙想要阻拦来人,却连后者的衣角都无法摸到。
“嗤。”
正在三人僵持不下时,只听低低一声嗤笑从殿内传来。
“让她进来。”
那声音似羽毛般蠢蠢欲动地撩动人心,听这声音,只觉心尖痒且酥,将人吊着,不上不下。
两个小仙听见那人发话,立刻恭敬朝殿内行一礼道一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弥婳把面前玄色镶着锁衔金兽连环的雕花大门一脚踹开,气势汹汹飞身进去:“虞子歇,我问你,我的无缺是不是在你这里?”
入目只见内殿中央一张巨大镶金丝镂空紫檀木屏风,四壁镶满大若满拳的夜明珠,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而不知其源。
平日里多见仙人居所素雅清幽极尽俭朴之能事,今日乍一见这与一干清流都不太一样的妖艳贱货,弥婳倒是对屏风后之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但也仅此而已,单凭一丝好奇还不至于打乱她的计划。
刹那之间,弥婳眸中兴味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足可乱真的委屈愤怒:“喂!客人来了却躲在屏风后不敢相见,莫不是心虚了吧!”
夜明珠的照耀下屏风后影影绰绰,只听那人低笑道:“客人?我看是不速之客吧。若说我不敢见人,你何尝不是躲在黑暗中不敢现身于灯光之下?”
弥婳不服气道:“我不管,把我的无缺交出来!”
“不过是秋江乐樵做成的一尊寻常丹鼎罢了,若是你主动孝敬我,我倒可以考虑考虑勉为其难收下,但若要说偷……弥婳神姬未免太过敝帚自珍。”懒懒的男声答到,沙哑中带着一丝慵懒,声线华丽荼靡。
言语间尽是傲慢,把弥婳视若珍宝的丹鼎贬得一文不值。
弥婳几步走上前,面容暴露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只见她一身肌肤白得几乎透明,黛眉弯弯不浓不淡,美目似猫瞳般瞳仁大而黑,眼尾微微上翘,琼鼻小巧而挺翘,略薄小嘴泛着樱桃般淡淡的粉色,娇嫩如同初绽的花瓣。
然这张美人皮最为传神之处便是她右眼下一滴红色泪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红痣雪肤相映,美得妖娆冶艳,也美得高古之风。
乌黑如鸦羽般的及腰长发,弱质纤纤,亭亭玉立,身姿似弱柳扶风,只着一件纯白纱裙,未施粉黛,头上半点饰物也无,却已经当得起一句倾国倾城真绝色。
端得是月晓风清欲堕时,只怕任何人看到她的第一眼,都会不由得捬掌感叹:好一朵清新脱俗的白莲花!
此时这白莲花一般的凝白小脸上满是气愤,淡粉色的唇气得发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前方,这阔口茶杯似的动作她做起来却不显粗俗,仍令人觉得清纯动人。让人恨不得立刻满足她的所思所望,好令那小脸不再挂上愤怒伤心的神色。
“好一个敝帚自珍!四方八荒谁不知道西情天无枯殿饕餮上神最喜奇珍异宝,恰逢你最近大摆宴席搜罗宝物,姑奶奶的掩画楼桃花林边全是鬼鬼祟祟的散仙,你说,是不是哪个散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姑奶奶的无缺偷来借花献佛?!”
不得不说弥婳的演技十分炉火纯青,尽管已经一大把年纪,仍旧能将一个刁蛮任性的少女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
“姑奶奶”三字一出,“白莲花”一词彻底与弥婳无缘了,令人感叹原来这清冷柔弱皮子底下竟是个刁蛮任性的主。
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弥婳一点也不刁蛮任性,她不过就是阴险了一点,毒辣了一点罢了。
她的无缺被盗是真,找虞子歇兴师问罪是假。
虽然于名声地位上,弥婳作为女娲座下第九弟子,与龙第五子饕餮可谓是平起平坐,但若论实力,在弥婳的实力一落千丈后,现在的她,与虞子歇之间可谓是云泥之别。
尽管她的无缺不至于如虞子歇所说那般不济,但虞子歇作为凉川之主,确实看不上她这点小玩意。
但这偌大西情天内无枯殿最受各方瞩目,再加上饕餮上神近日大宴宾客的消息,眼下无枯殿正处于风口浪尖,她今日强行闯进无枯内殿之事不出一个时辰必能传遍四方八荒,为了引出真正的盗贼,她必须先让那人放松警惕。
无怪乎她为了找回小小一尊丹鼎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有些秘密,只适合长眠于地下,不应为外人道啊……
屏风另一侧。
虞子歇身材颀长,此时卧于柔软大床之上,未穿外衣,只着一袭玄色长袍,衣领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精致白皙的锁骨,长袍衣角绣着暗金色光泽纹路,那纹路分明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饕餮神兽。
他修长的一腿曲起,同侧一手搭在膝上,曲起食指随意地轻轻点着。
眉眼懒懒,神色懒懒,就连动作也充满着一股慵懒气息。
听完弥婳咄咄逼人的自说自话,他只是懒懒地一抬俊逸的眉,狭长的丹凤眼扫屏风上她模糊的影子一眼道:“说完了?演够了罢?”
话落,殿内的空气都沉寂了一息。
只见屏风那端的弥婳脸上,愤怒和委屈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声音也不复之前的娇俏可人,而是变得足以刺雪般清脆:“不愧是凉川之主,眼力果然了得。既然被你看破,我也就不必费心演戏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你乖乖配合我演戏,日后我欠你一个承诺,如何?”
她变脸速度之快,表情转换之自然,饶是阅人无数如虞子歇也不由得惊异,“啪”地一声,虞子歇打了个响指,屏风应声滑开,两人的真容都出现在对方面前。
弥婳眼皮都没抬一下,对面前活色生香的美色视若无睹,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美男子,而是一块猪肉。
虞子歇也只不过是略微惊艳于弥婳清绝外表罢了,无甚触动,但这小小的心绪波动与弥婳的心如止水相比,终是落了下乘。
他眸中所含的慵懒终于全数褪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般面对美色却丝毫不为所动,连单纯的欣赏都欠奉之人,除那人外,弥婳是他平生所见唯一一个。
年纪不大,却极善伪装,若不是往昔从那人口中对弥婳了解过一二,今日她这精湛演技险些将他也骗了去。
又兼心如止水,超脱于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真的对弥婳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子歇早已听闻女娲娘娘座下小弟子弥婳神姬迁居西情天,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拜会,果然如传闻般不同凡响。”
确实是不同凡响,女娲一直居于北海昆仑墟,作为女娲座下最亲密的弟子,她偏生独自迁居西情天,且挑了最偏僻的桃花林,于林中建一掩画楼,无仆无侍,每日炼丹聊以度日。
因而外界一度盛传她貌丑无盐,直到某次麻姑飨客,赴宴的众宾对她惊为天人,这传言才不攻自破,然而关于她性格乖张暴戾的流言终是根植在了众仙心中。
“哪里哪里,饕餮上神您才是天人之姿。小女初一见您的绝世姿容,便深自惭形秽,今日有幸得见您这般高风朗月之人,实是小女三生有幸。”
虞子歇可以拿她那不堪的传言调侃她,她便能顺着他的话头反讽,嘴皮子上的战争而已,不好意思,她还没有输过。
“虞子歇,你我明人不说二话。我没时间和你玩文字游戏,一句话,演不演?”
弥婳收起玩笑,正色道。
“如今四方八荒能劳弥婳上神大驾之事不多了,如今有机会得到弥婳上神一个承诺,自不敢推辞。”
这人油嘴滑舌起来倒是一本正经,这是在暗讽她分明很闲?
但弥婳不欲再与他论短长,无缺失踪后,她一直心神不宁,把时间浪费在争夺口舌之快上太过不值。
“今日弥婳神姬强闯无枯殿,与饕餮上神在内殿会面后不欢而散,由此二人始而不和。我欠你一个承诺,百年之内有效。”
弥婳不欲多言,丢下这一句话就飞身而出,毫不拖泥带水,瞬息间人已至殿外。
“没想到饕餮上神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她回身对着殿内冷笑骂道,说罢拂袖而去,只余身后焦急担忧的两个守殿小仙面面相觑:“究竟发生了何事?莫非弥婳神姬与大人起了争执?”
殿外一只翠色鸟儿扑棱了几下翅膀,展翅飞去。
而殿内的虞子歇似有感应般朝着小鸟离去的方向眯起了凤眸,嘴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弧度。
“如此沉不住气,还真是不好玩啊……还是弥婳神姬有趣些,许久不曾见到如此可爱的姑娘了,还真是,让人越来越想……夺人所爱了呢。”
而那远去的翠色鸟儿对这隔空的凝视一无所知,只自顾自展翅而飞,一心向东。
流言起。
·
桃花历乱野草丛生,花气氤氲芳华初绽,于红粉交映中,桃花树下一抹素白身影遗世而立,肩头落满芳菲而未觉。
弥婳初一回到桃花林,便看见如此景象。
“今日这是吹的什么妖风,竟能把堂堂姬珩上神吹来我这不入流的小小掩画楼?”
“这并不好笑,小酒。”
那人出声制止住她的调侃。
如玉石相撞般的上好音色,毫无波澜的语气,但弥婳就是能听出来,他的微微不悦。
在不悦什么?
是怨她当初不告而别,还是怨她如今生分冷漠?
那又怎样,他不悦什么,她早已不想猜,也早已不在乎了。
“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小酒,夕酒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弥婳。”
“我知你心中有怨,但……”
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穷尽世间笔墨也难以描绘的绝世容颜。
此人之美并不在于他绝美近妖的面容,而在于他身上清贵疏冷的气质,若说虞子歇是那人间富贵花魅惑妖冶,那么来人便是那雪山之巅的高岭之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哦,不对,可以亵玩,只不过,那特殊之人并不是她罢了。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脸,但如今她在想到他心悦于他人时,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
世人皆道男子善变,原来女子无情时,才是最狠。
弥婳出声打断他的话:“姬珩,我没空跟你叙旧,有事说事,无事送客。”
神情坦荡,眸光清澈。
看到这样的弥婳,不知怎的,姬珩心底浮现出一丝不适,但他很快将那一丝不适压下。
“小酒,我知你怨我们当初没有护你,但瑶羲……”
弥婳再一次将他的话打断:“最后一遍,有事说事,无事送客,还有,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及沈瑶羲这个名字,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瑶羲并未做错什么,是我们负你,你为何总是对她抱有如此之大的偏见?”姬珩蹙眉道。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夕酒啊夕酒,你可看清楚了?
你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心中永远只有沈瑶羲一个,在他面前,你连沈瑶羲的一丝不好都说不得。
早看清了。
弥婳自嘲一笑,可不是么,若不是看清楚了,哪来的今日之她?
“最后一次机会用完了,我这尊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烦请移步,恕不远送。”
弥婳勾唇一笑,向桃林中心的掩画楼走去,与姬珩错身而过。
鬼使神差地,姬珩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变了,我记得,从前在昆仑墟时,你不是这样的。”
“不好意思,从前的我是何种模样,我却是早就忘了。”
弥婳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末了,还仿佛触到了什么脏东西般用袖子擦了擦被姬珩握过的地方。
“我的耐心有限,三息内,我不想再在我的桃花林内看见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伤你,请自重。”
她一心逃避,奈何姬珩就是不愿放过她:“小酒,回来吧,瑶羲她很愧疚,每天都会对我和姬瓷说想你,她……”
“够了!”
弥婳忍无可忍再次出声打断,她的声音自然而平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左胸,原本应该装着心脏的地方,那原本隐隐作痛处,噬心之苦开始疯涨。
“我说了不要再提她,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呢?不对,你能听懂,但你就是不愿有人对她有丝毫不喜,你的瑶羲,就必须被所有人喜欢,哪怕这样做的前提是把我的伤口挖出来在上面撒盐,你也要做,是吗?”
姬珩想说不是,但看着弥婳的眼睛,他突然说不出口了。
那是怎样一双凄婉痛绝的眼睛?那一滴泪痣血红,烫伤了他的心。
“我告诉你,你最好庆幸我实力还未恢复,否则,沈瑶羲不可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说出这段话,弥婳的左心房已经痛难自抑,但她不愿在姬珩面前示弱,仍旧强撑着不露出任何不对。
“夕酒,过去了这么久,你为何还是如此狠毒?瑶羲从未加害于你,为何你总是事事针对她!”
果然,一提到他放在心尖上宠的瑶羲,姬珩就失了冷静。
事到如今,亲口听到姬珩说她“狠毒”,弥婳反倒觉得释然。
夕酒是她,也不是她,能亲耳听到这个曾被她小心翼翼放入心房之人最是无情的说辞,是夕酒之幸,也是她们的解脱。
“你走吧。回去转告沈瑶羲,以后有我弥婳在的地方,烦请她绕道走!”
弥婳虚弱一笑,回身就走,而姬珩却不欲就此放过她,放出神力要拉她回来。
但弥婳强撑的身体如何禁得起这样的拉扯,淡金色仙力一触到弥婳,她立刻吐出一大口深红色血液。
“小酒!”
姬珩这才发现发现弥婳的不对,脸上难得浮现出担忧之色,正要上前,突然,一道白光自北方出现自上而下呈光柱状笼罩住了弥婳。
“姬珩上神,汝与吾徒之事,她已说得明白。她一而再再而三为汝所伤,为师实在于心不忍,故加干涉,望君自重!”
此言一出,姬珩与弥婳俱是一惊,后者是惊喜之惊,前者之惊却不了然。
原来师父一直在北海隔空看着她!
白光不断向弥婳体内输送空灵之气修复着她的伤势,支撑着她在姬珩面前不至过于狼狈。
师父这是在维护夕酒在姬珩面前最后的尊严。
弥婳鼻子一酸,忽然很想落泪。
她就是这样,当无人于身后时,她就似孤独的战士,所有委屈辛酸都自己扛,而一旦有了靠山,往日种种便如山洪暴发,非要将泪线决堤不可。
“姬珩上神,吾敬汝年少有为,也怜吾徒一片真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片痴心终是错付,与其蹉跎岁月,不若各自珍重。今日吾于此,要汝立下天地大誓,从今以后,汝与吾徒匹马千山,永不相逢!”
姬珩大为震颤,女娲如此强硬地要他与弥婳断绝关系,他实在难以预料。
他下意识忽略了心底因为女娲的话而起的巨大恐慌,只行一礼道:“我与夕酒之事,绝非外人能够干涉,恕姬珩难以从命!”
“不。”
弥婳突然开口道。
鲜红欲滴之血还挂在她苍白唇角,与眼角血红泪痣交相辉映,愈发显得她清古冶艳。
“该结束了。事到如今,我也累了,师父,徒儿甘愿立誓。”
姬珩没有想到弥婳竟然会有迫不及待想要摆脱他的一天,除了不可置信,更多的是五味杂陈,接着就是强烈的不甘。
“小酒,不要胡闹,方才我打伤你是我之过,但这实属无心之失,莫要因此使小性子!”
“在你眼里这就是小性子?瑶羲在你面前刁蛮任性,可你呢,哪怕她要那天边之月怕你也会想方设法为她摘下吧?可我仅仅只是累了,不想再爱了不想再恨了,这在你眼里就是使小性子?”
弥婳眼里氤氲着盈盈水汽,此刻身体里终是属于夕酒的感情占了上风,她空荡荡的心房如被万千只蚂蚁噬咬般疼痛。
“我告诉你,姬珩,我不要你了!一直以来都是我追逐着你,如今我累了,我不想再经历那种回头看却从来没有人在身后等着我的感觉了!姬珩,没错,我不要你了!从此我们万水千山,永不相见!”
说完这一番话,弥婳虚弱的身子终是承受不住夕酒过于强烈的感情,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她仿佛依稀看见了巨大阵法在天地之间转动,横无际涯的光柱接天撼地。
天雨雪,雷霆生,吟万物,放悲声。
誓成。
黑匣子:吾力尽于此,汝自当勉力行事。
不求她富贵无离散,不求她权重坐江山。
只愿,汝护吾徒,一生顺遂,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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