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金天煜: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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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金天煜:破碎

  十一岁的金天煜心中刻下这夜的恐惧,刻下这夜与父母亲诀别的悲伤欲绝,除此外,他却记不清更多的事情,尤其是被驮负在马上冲出宫门以后,唯有几个眼里和耳边零落的细节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断在脑海翻腾,凄惨的嘶叫,凶残的呼嚎,令人恶心晕厥的腥臭气味,刺破耳朵的尖唳,还有展翅后竟宽大于猛兽的巨禽。

    

    但这已足够摧残他的心智了,让从小在皇宫内集宠爱娇惯的他绝难理解并很长时间都不可置信以为梦靥,原来人是可以从那样美好的境地瞬息间跌进炼狱的。

    

    他的脑海里时刻浮现出恍如隔世的皇宫平静往昔,又缠绕着轰然城破的恐惧和悲伤。

    

    他的母后,苍梧羽夙王族的尊贵郡主,被人们誉为绮丽胜过南境千年难蕴的凤凰兰,纯净胜过极北雪顶上绝难一觅的雪晶莲,而其幽韵亦胜过西方天穆千年方开的彼岸花,她是苍梧的瑰宝,可在金天煜的眼里,她就是那样温柔、细腻地疼惜他们的母亲。

    

    她是历经磨难才生下他们的,一天两夜她生下了金天煜,又隔了一天,才生出了一胎双胞的女儿,他们出生后,她几乎已是濒死,父皇请了超凡的往生师才将她的魂魄留住。

    

    她常坐在暖阳里静静地将得来不易的儿女揽在怀里,她纤细柔滑的手轻轻摩挲他们的头发和脸颊,用手指捏一捏他们的鼻子,触摸他们的嘴唇,她身上的芬芳让他陶醉得想要睡去,她轻笑间含香的暖息让他想要永远沉浸其间。

    

    她说:“要是我能永远像这样抱着你们该有多好啊。”

    

    她每次这样说,金天煜就越用力地用短而胖胖的双手揽住她。

    

    她说:“我们都很普通,都需要挚爱的人儿温暖我们,呵护我们,珍惜我们,你们可要这样对待你们深爱的人呀。”

    

    她每次这样说,金天煜就会觉得幸福得鼻子酸酸,眼里盈出湿润。

    

    她说:“我们也不普通,我们的脚下是千千万万的子民。你们看这暖阳,他是这样和煦,叫人幸福安详,你们也要像这暖阳,对待他们。”

    

    她每次这样说,金天煜就觉得心里如此明亮。

    

    对他的家庭,他知道外传他的父皇母后感情不睦,虽然他也极少见到他的父母亲昵的样子,可他一次也未见过他们争吵或者彼此冷漠,他们始终相敬如宾。

    

    他的父皇历来被认为性情内敛,寡言少笑,也许他面对其他人时确实是这样,可他在金天煜的眼中并不是如此。

    

    在金天煜眼里,当他的父亲看向母亲,脸上总是牵挂着微微的笑意,眼里也满是柔和温情。而每每看到他和金天霓,他脸上的笑意便会大大地放开,时常哈哈地笑出声来。

    

    他有时间时,会陪着他们玩耍,教他们骑马射箭、作画下棋,他总是笑着的,用有力的手臂将他们高高抱起,用留有胡子的下巴刺痒他们的脖子。他从来都是耐心地讲解教导,也会不时想出一些新奇的法子让他们尽兴玩耍。他是最好的父亲,金天煜从不怀疑,每次有他就会有欢笑,而每次他们的母亲会在一旁满面笑容地望着他们。

    

    父皇有时会定定地看着他和霓儿,好像是在审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但还会挂在嘴角,然后他会满意地说:“你们像你们的母亲。”仿佛这是极大的幸运和安慰。

    

    小的时候他偶尔还给他洗浴。他坐着为他清洗,脸上是沉定和温和。

    

    “煜儿,你知道什么样是干净吗?”

    

    “煜儿这样是干净。”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一心向善是干净。”他笑着看着他说,“我们的煜儿一定要长成顶天立地的干净男儿喔。”

    

    “煜儿会的,父皇。”

    

    那夜之后他在马背上惊醒,晨曦微亮,马仍在飞奔。“王叔……”他虚弱地叫了声,王叔一手抓着马缰一手将他拎起扶正,夹在两臂臂弯间,他侧首看见同样呆滞坐在璆鸣身前的霓儿,而王叔与璆鸣还有身后疾奔的仅剩几骑军士都双眼鲜红,身上甲胄破碎,血迹遍布,血腥的味道仍不绝扑鼻。一切并非噩梦,或者他仍在噩梦中,从此醒不来了。

    

    狂奔数日,他们逃脱了追击。王叔领着他们找到前方溃败又聚拢起来的龙骧军残流,一路收拢,十数万平叛大军剩下不足万人。这次平叛的统帅他的王伯父金天烈面无表情地在金天煜面前跪倒,狠狠地叩了头后,引着亲从走了。王叔说他的三个儿子中有两个已经战死。金天煜立刻回忆起那两个高大威武的堂兄,不由得直打寒颤。

    

    王叔将残军引入远离上都、临近昆吾交界的斥邪小城,已是数十日后。一路颠沛奔波中,金天煜和妹妹不止一次地问他和璆鸣父皇母后如何了,上都城如何了,他们只说尚不清楚,一切等安定下来再商议,而旁人见了他们兄妹也都缄口不语。

    

    进入斥邪不久后的一日,王叔来到他和霓儿的面前,请他们正坐,自己立在他们面前,表情凝重声音低沉地说:“吾皇和皇后在那夜与你们别过,为阻止长风军继续屠戮,携手登上高台,坠落而崩。”

    

    他们的父母死了,尽管心里早有预感,但这消息仍惊得两个孩子半晌回不过神来。金天霓首先哭出了声,随后金天煜嚎啕大哭,“不是的!不是的!父皇和母后是不会死的!”他叫嚷着,像那天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一般,想用尽力气抵抗这一消息成为事实。

    

    王叔看着他,身着一身玄金甲的他单膝跪了下来,镇定地对金天煜说:“你是唯一的皇子,我们要传昭诸地,新皇登基,再传檄文给诸王,速来勤君平叛!吾皇,为了金天氏族和晟王朝的延续,你要坚强!”

    

    皇帝?他一个没了双亲的孩子怎么可能做皇帝,他不要坚强,不要皇帝,他只要从噩梦里醒来。

    

    但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哪怕影响的,在金天曜的主持下,少年金天煜匆匆登基。他麻木地坐在坚硬冰冷的宝座上,看到飘扬的玄边旌旗上翱翔云际的金龙,满地玄金甲胄着身的将士单膝跪下,山呼万岁,他仿佛又被牢牢缚住一般,一动不动,而恐惧猛烈地袭上心头。

    

    金天煜后来知道,其实从兵败城破前起,他们用飞鸽与快马,以先皇和新皇的名义,已不知传了多少檄文给诸地封王,口气从开始时以九地皇帝之令,到后来固守斥邪时几近哀求,但这些昔日年年纳贡觐见的封王,或以各种理由推托塘塞,或了无回音,都迟迟不肯发兵支援,有的甚至遍发布告质疑新皇的地位。

    

    金天煜自然不明白这其间的种种,他不知道金天曜是否明白。他只是常常见他的王叔身着往昔象征氏族荣耀的玄金两色的龙首腰带明光铠,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久久地巍然不动,他背后的鲜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红色的瞳仁一定在远望东方上都城的方向。

    

    金天煜的心中便悲凉不已,这又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深切体会到的一种心绪。

    

    然而再火急频繁的文书收效也不大,虽有苍梧、都广和昆吾三地承诺护君,但援军也只是各自在与帝俊交界处按兵不动,迟迟不肯和龙骧军汇兵一处反击扶桑叛军,对催兵的回应也日益淡漠。

    

    王叔无法再忍耐了。他说拖得越久,局势越难以挽回,他们要做最后一搏。

    

    这年积雪初化,脚下坚硬的冻土开始变得湿软,他留下军队固守斥邪,带着金天煜兄妹两人、璆鸣与十数骑亲从,乔装成一队身着裘袍与窄袖长衣,蹬革靴的游商,秘密地前往南境的都城朝凰。

    

    金天煜仍十分依赖他的王叔,在城外只肯与他同乘一骑。在历经双亲诀别和兵荒马乱之后,只有在王叔高大的胸膛与强力的臂弯前,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胯下的骏马绝尘稳健地驮着他们,不时发出有力的响鼻。这匹南征北战多年,来自天穆之地的马中之王全身雪白,毫无一丝杂质,可以日行千里,飞奔起来如风驰电掣,那夜便是它载着他们冲出了重围。

    

    “王叔……”金天煜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尚有些稚气。

    

    “煜儿,出门前我们说好的,要怎么叫我?”王叔轻声回他。

    

    “爹,爹爹……”他不习惯,叫得有些生硬,“城外这么危险,为什么我们还要去苍梧呢?”

    

    “因为那里有我们的亲人,可以帮我们回到帝俊。”

    

    金天氏和羽夙氏两族世代联姻源于高祖的旨意,他们的父辈、祖辈、曾祖辈……代代如此,所以长风军即要诛金天,也要杀羽夙。“可既然是亲人,为什么早前不帮我们,到了现在还要我们冒险去请求他们?”

    

    “他们……”王叔一时停顿,随后才说,“煜儿,你当明白,这世上,再亲的人,也没有什么是他们一定该为你做的。从此后你应当想的是,他们帮你与否,在于你能带给他们的是什么。”

    

    金天煜不再作声,他努力地想理解这话,隐约觉得这话该是对的却又那么残忍,但始终还是懵懵懂懂。他回头望了望身后,与一身干练男装的璆鸣同乘一骑的霓儿,身着坊间少女的常服,看起来愈显清秀乖巧,但始终神情低落,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随之感到肩膀被温和有力地抚了抚,王叔在他身后说:“煜儿,但有一点你记得,我会保护你们,定使你们周全,拿回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他压低了些声音,“同你们的父母一样。”

    

    金天煜回头望了望他,见到王叔坚定红色的瞳仁,心中一暖,随后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回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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