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天煜:猛禽
金天煜回转头，他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双眼睛，每次望向他从小所崇拜的王叔无比坚定的眼神，都能看到那一双红色的瞳仁，仿佛璟山帝台上日出时燃起的红霞，耀眼而炙烈。
尽管此前人们都告诉他，他的王叔觊觎皇位、图谋不轨，也因此被他的父皇施以惩戒。而正是借他们兄弟失和、骁勇的王叔被禁，叛军一击而胜，王朝分崩破碎。但这些种种金天煜不懂，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他的王叔天下难有匹敌，但每每见他，都满是坚定而柔和，让他感到温暖和自由，不会害他，他只管崇拜。
他又想到自己没有金天曜这样的眼睛，尽管他十分渴望拥有，但他只有一双漆黑的瞳仁，与他的父亲和胞妹一样，是两百多年里仅有的、在金天氏族和羽夙氏族的嫡系血脉中没有这个象征巅峰的印记的人。
皇宫学士很早就教导过他，这个印记，源于他们两大氏族先祖的约定。两百多年前，当金天氏统领九地前后，一度危机四伏，羽夙氏极大地帮助了金天，并最终协力造就了王朝的昌荣基业，自然也收获了最大的回报。两位拥有登峰造极之力的先祖，意识到两大氏族联手的重要，定下后世不可违的同盟，必须嫡系联姻，确保拥有两族正统血脉者代代延续，统领天下。因两位先祖皆有一双举世难得的红色瞳仁，这一奇观也在后世几代人中作为王朝和氏族最高权位者的印记传承了下来。
金天煜知道他的父皇一生为此所困。他是两百多年里第一个血统纯正但无此印记的嫡系后代，以至他的出生一度被视为不祥之兆，也有人以此怀疑皇后的忠贞，甚至质疑他继位的合法。
他的父亲因此从小在皇宫深居简出，过着只与极少数人接触的童年。长大后他的父亲在皇族中也仿佛是个异类，他远没有同族人的高大身材和俊朗外表，甚至略有一些佝偻，人们认为他才智也颇显平平。这一度引发了他是否能接承帝位的争议，人们觉得他同父母的弟弟金天曜武力才智过人，身材相貌轩昂，并且拥有一双比祖父辈更显得明亮炙烈的红色瞳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而若是皇子曦继承皇位，恐对王朝气数不利。
幸而当朝皇帝金天焱英武公正，对自己的皇后也信赖有加，力排众议，坚持长子继位的祖制，为他父亲迎娶了貌美绝伦的羽夙氏长公主瑾瑶，并立下皇命，在其崩后传位于大皇子金天曦。
让金天煜颇感不甘的是，即使是他的母亲，如此高贵美貌的羽夙氏血脉，也未能帮他避免其父皇的宿命，他和他一胎双胞的妹妹，都只有一双普通的黑色眼睛。如果能有像他的叔叔一样的瞳仁该有多好，金天煜不止一次这样遗憾地想，即使是他的氏族已然没有了荣耀光环的此刻，他望见那双眼睛时仍有这样的念头。
但这想法与他的父皇并不同，固然他从小觉得遗憾，但也只是遗憾而已，毕竟他姐弟两人都已不是第一个，况且那第一个先前已然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帝，所以对他们并没有造成太多困惑与苦恼。
“兄长！”他们的身旁，将领夏侯鋋提醒金天曜的声音将金天煜散乱的思绪拉回。这个年轻的将领出自帝俊之地辅佐金天氏已数百年的忠烈一门夏侯氏，优质的血统除给予了他昂藏的外表，更令他始终保持着敏锐。
一队六人身着银色锁甲的斥候正策马朝他们奔来，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银色旗帜上大鹏展翅翱翔，昭示着他们的来历。金天煜感到身旁的人立时警觉起来，他自己不由地往身后王叔的身上靠了靠。
“喂！”来者拦在他们面前，为首的一人拉着马缰来回踱步，操着浓重的海民口音问，“你们从哪里来？要干什么去？”
夏侯鋋拨马向前，指了指身后马车上的货物，含笑谦畏地答道：“校官，我等是西边龙山脚下密林里做兽皮生意的，此去苍梧交货，还望行个方便。”
“兵荒马乱的，还做什么生意，劝你们保命要紧，回去吧！”为首的斥候大声叫嚣。
“不行啊校官，家中都是老弱，需要糊口……”夏侯鋋耐心交涉。
另外几个斥候已分成两边，依次往后，手都放在挎着的刀柄上，以尖锐的目光一一检视众人。
王叔早已引马躲入众人身后，垂头不语，他的红色眼眸过于引人注目。
“喂，你，抬起头来！”有人指着他们这一骑叱喝。
金天煜微微发抖，害怕开始侵扰他，他慌乱地不知将手放到哪里，目光落到何处。
绝尘不耐烦地打起响鼻，王叔以手安抚使它稍安勿躁，但自己始终还是垂着头。对方不耐烦地再次叫嚷：“没听到吗？”随即几声尖锐声响，斥候们的刀刃已迅速地出鞘。
金天煜瞥见亲从侍卫们早已将手探入各自兵器所藏之处，王叔交代此行务必低调才能让他们自己和斥邪都安全，没有他发话，谁都不会妄动。
“哎，算了算了，几个做生意的，让他们走吧！”前面为首的斥候冲同伴挥手喊道，原来夏侯鋋已用了一车货物换了他笑颜。
这队来自龙山的游商便留下一车货物，在几个扶桑斥候的注目下，继续拨马向远方的目的地行进。
“不对，给我停住！”众人回头，适才笑意满面的斥候头目又变了脸色，表情凶狠地带兵追了上来。
他再次阴狠地扫了一遍这支队伍。“你，抬头！”他忽然扬起手里的陌刀指向金天煜他们。
金天煜紧张地不敢动，他看不到身后王叔的举动和眼神。
“红色的！”斥候头目忽然大惊失色，一声嘶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话未说完，忽然面前的夏侯鋋举手一挥，银色光芒闪过，他的颈部瞬间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脑袋斜歪开去，浓稠的鲜血从血口涌淌出来，嘴却还大张着。
金天煜吓得立刻要喊叫出来，却迅速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嘴巴，最后只发出呜呜的声音。余光里霓儿的眼睛被璆鸣用手遮住，他却圆瞪着双目，眼见斥候头目的尸体从马上跌落，而另几个银甲军士嚎叫着刚要反抗，却立即被拥上来的便衣侍卫们用匕首短刀或割喉或刺穿心胸，没有多少打斗甚至没有多少声响，这些人一个个迅速地以惨状落马死掉。
金天煜完全呆滞了。
“我们可能很快会暴露，扔掉辎重，留几个人处理尸首，我带他们折进林中先走。”王叔沉定地交代，随后拨转马头，领着璆鸣和夏侯鋋等数骑亲从催马进入山林。
这时节的山林冰寒逼人，雾气弥漫，视线只有数丈远。树木无叶，一支支高耸笔直的树干在空中伸展出无数银枯的枝桠，彷如迷雾中站满怪物。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踩碎地上残枝枯叶和马匹吃力地喘着粗气的声音在前后发出。一行人屏气凝神，金天煜瑟瑟发抖，将嘴里吐出的雾气都减到最少。
他躲在金天曜的臂弯里，感到彻骨寒冷。他尚未从适才杀人的惊恐中脱离出来，他绷紧了神经，瞪大双眼，牢牢注视着迷雾中的前方，又不停地移转视线。
目力可及处，只有树和迷雾，可他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不远处还有些什么东西。
“王叔！”他不禁颤栗地惊叫了一声，所有人警觉地停下。
“什么，煜儿？”王叔问。
“那儿，那儿有个影子……一下子过去了。”金天煜抬起手点了点，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闪过，可话一出口，又怀疑是不是错觉了。
“所有人提高戒备，”王叔审视了四周，示意继续前行，他抬起手轻拍了拍金天煜的肩膀，“煜儿，别害怕。”
然而谁都不想发生的事还是来了。一行人再前行了一段，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刺锐利的长唳瞬间划破寂静，众人一惊，这声音都已熟悉，各自下意识地抬头循声去望，只听又几声长唳呼应响起，树干间隙的灰蒙蒙的上空便已显出两只展翅滑翔着的扶桑军的海雕。
“快走！”王叔疾呼一声，一队人马迅速在林中奔跑起来。
四下的树木纷纷向后退去，残枝被马蹄踩碎扬起，斜刺穿出的枝丫从他们身上划过，金天煜听到扑面而过的风，剧烈的喘息声，已熟悉的恐惧向他猛烈袭来，他却仍旧完全无法抗拒，害怕得手脚僵硬，几乎窒息。
最后一声更长更刺耳的唳叫从天而降，金天煜感到一股寒风席卷过来，转头一望，一个巨大的身影已罩在了他们上方。
“兄长快走！”身后的夏侯鋋一声疾呼，金天煜再往后看，夏侯鋋已领着侍卫举刀迎击，海雕迅猛地扑住一名侍卫，用利爪勾进他的肩膀，那侍卫却不甘示弱，嚎叫一声，举到去刺，海雕身躯后仰，展开巨大的翅膀向前一扑，避开利刃，竟已将侍卫从马上整个拉了起来……他们越驰越远，迷雾已淹没了他们，身后只有璆鸣载着惊恐可怜的霓儿跟着疾驰。“霓儿！”金天煜徒劳地喊了一声，随后转回头，他感到脸颊上一阵冰凉，抬手一抹，掌上已满是潮湿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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