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金天曜: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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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金天曜:阴谋

  金天曜决定继续前往苍梧之地。

    

    尽管他们从斥邪出来不久就在龙山山脉遭遇了劫难。

    

    自己受点伤不算什么,夏侯鋋他们回来时已折损了数人,剩下的也或多或少负了伤,这些是他身边不多的最精锐的军士了。璆鸣受了伤。两个孩子更是吓得不轻,先前的经历带来的创伤尚未恢复,现今又连受惊吓,甚至一直含糊不清地跟他讲险被鬼魅杀死的经历,鬼魅是不存在的东西,至少早该绝灭了,但两个孩子不至于同时产生错觉,他们也不会撒谎。如果真的有鬼魅和巨狼同时出现在此,这意味着什么?

    

    他还亲见了真龙龙骨。

    

    千年以来没有人再次见过龙。他们是龙族子嗣,而他却在这里看到龙骨,真龙已死,这难道是凶险的征兆。想到这些,他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哪怕是面临草原的巨狼群时,他都未曾有过此刻的阴冷恐惧感。

    

    他又想起那夜诀别时的景象。这许多时日来,他在梦中,在清醒时,常重回或者不自禁地想起。

    

    “吾弟!”火光之中,大军破城,昭阳殿前,皇兄金天曦淌下泪水大声地对他喊,“答应我,竭你所能,保他们周全!”随后他的兄长携着他的皇后,于高塔上决然地纵身一跳。他们的身影如树叶一般,倏忽坠落。他没有让孩子们看到这些。

    

    兄长说保他们周全,金天曜知道以他的性情,或许只是想让他带着两个孩子逃出去,隐姓埋名,周全地活下去就好。

    

    可是他知道,现在这样回到斥邪,等待他们的必是毁灭。逃出去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又谈何容易,他们是金天皇族仅存的嫡系子嗣,这一双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诸王不会允许他们下落不明,九地之大,他们或许无处可往。

    

    何况他们是九地至尊金天皇族的子孙,他们身上留着金龙的血,他们本不该在氏族危难时东躲西藏,而是要因这有幸传承的血脉担负起重振氏族和王朝荣耀的责任。

    

    兄长啊,对不起,我或许又要让你失望了,我要以我的方式,竭尽所能保这一双儿女周全,带他们拿回本属于他们的,属于金天氏族的,直到我死。

    

    金天曜对现在的一切满心愧疚,可他知道时光不可能倒流,于是这也是他为自己赎罪,不惜肝脑涂地。

    

    所以他必须带着他们继续前行。

    

    黑夜里,休整的篝火前,火光照亮他的脸,他的眼。侍卫在警备,他扭头看蜷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心中觉得疼痛,觉得自己残忍,可他必须决绝。

    

    皇兄金天曦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尤记得他在自己面前愉悦地笑着,频频举樽劝酒。金天曦很少这样,从小近乎封闭的生活,来自旁人的质疑和常将他与金天曜对比,让金天曦习惯于沉闷与自卑。

    

    但那日他是真的高兴。他盛赞卸了戎甲、一身玄金窄袖便服的金天曜看上去始终那么昂藏英武。你是我的至亲,从小与我共同生长的同父母兄弟,在我登基后的许许多多日子里与我一起日夜长谈的王朝支柱,你是骄阳、最终可与我一同完成复兴的金天亲王。他愉悦地不停地对金天曜说着话。

    

    金天曦主民政,金天曜主治军,遇事相商,几年来他们君臣兄弟就这样默契分工。也正是通过金天曜这些年的整饬,他们的龙骧军军纪严明、战力卓越。而那一次,金天曜再次不辱使命,领军一举击溃了盘踞北方不甘臣服,屡屡纵军南袭的赤丹部族。

    

    这是金天曜第三次战胜蛮横的耶律突于了。第一次他在比武场上将其打败,第二次他领军力挫南袭的赤丹军,将其打回蛮芜之地,而那一次,他们主动出击,纵马草原和戈壁,一举将赤丹部落和他们的巨狼群击溃,捣毁他们的老巢,一直将其赶到了荒凉之角,令他不得不宣誓臣服,并将在很长的时间内不敢南扰半步。

    

    “吾弟啊,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进行诸地改制了。父亲不曾办到的,相信我们可以完成!来,兄长再敬你一樽。”金天曦显然对他们早已商定的计划踌躇满志,而与金天曜的对话中,他甚至不称君臣,他说他们一脉相承,更是至亲。

    

    源自轩辕氏的近千年的分封制延展到今日,诸地的封王早已越来越不受管制,更像割据一方的君主。这让王朝的统治如垒卵之危,九地的民生也在封王与领主的盘剥下日益艰辛,加之前几任的皇帝慵散奢靡、不思整改,到他们的父辈虽有心励精图治,却已力不从心,而复兴的重担自然落在了氏族中他们这一辈的肩上,在从小的灌输下,这一使命也早已刻进了他们的生命。

    

    金天曜微笑应接着,但他的意识却有些恍惚。他望着喜笑颜开的金天曦,心猿意马。

    

    立储之事,几位叔伯王侯和重臣均推举金天曜,他们的父皇,却排除众议,宣布皇位的继承者依祖制必是金天曦。他为他的兄长感到高兴,但心底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十八岁在比武场打败耶律突于,全场不论王侯与平民无不为他欢呼,跟着金天曦呼他为骄阳。

    

    他领衔整饬玄金军,将一支已然懒怠的军队重新打造成了九地翘楚,骑军锐利、步军勇猛,凭借这支军队,他连续两次击败了拥有强大骑兵和恐怖的巨狼群的赤丹。这一战到最后,耶律突于在草原边缘、天岭脚下被团团围住,毫无反抗之力。他叫停攻势,从阵中直行至耶律的身前,按蛮芜之地的方式,与他决斗。他在耶律的脸上留下了道深长的疤痕,但饶他不死,因为他知道草原上如果失了规则,草原上的部族子民就命如草芥。耶律突于跪服在他的面前,允诺率族臣服、永不再犯。金天曜身后数万的龙骧骑兵一齐高呼统帅神武,呼声响彻草原和云霄。

    

    他名声大噪。那长相与心机一样圆滑的黥敛,在他面前阴笑着低声说:“曜王,能者居上,人心所向,为国为民,都是好事啊。臣愿匡扶表率。”他两侧脸颊上清晰可见各黥着青色的“逃走奴”三字,一副圆润白皙的和善脸庞油光饱满。

    

    可金天曜心动了。他知道,如果不是长幼,那龙座理应是他的。面对慈善却平庸的哥哥,他几乎有一种冲动,就像平日里他们讨论国事一般,坦诚地说出来,告诉他,如果是自己,可以做得更好,让能者居上,复兴之路可以走得更快更好。

    

    但他自然不能说,他只能一如既往将这念头深埋。

    

    “你为什么这么做?”数月以后,身着玄金龙袍的皇帝金天曦站在他的面前质问他,望向他的眼神无比失望。

    

    数月来,黥敛的暗示与怂恿,他没有接受,却也没有拒绝。

    

    黥敛说:“祭天之日,曜王领禁军精锐控制行宫,念兄弟情义,不必动手,臣自愿领百官劝吾皇让位,以吾皇的性情,曜王定能兵不血刃登上龙座。”

    

    黥敛说着噤声呈上冕服。金天曜没有勃然回绝,只是不以为然地任他置于一旁。待黥敛离开,却一个人盯着那冕服呆滞良久。

    

    他像往日那般进昭阳殿朝会,空旷的大殿之内,却只有皇帝一人面朝着他,望向他。

    

    “你为什么这么做?”皇帝金天曦的眼中充满失望。他的话音刚落,便涌入众多侍卫,将金天曜团团围住。

    

    “我什么都没做,是黥敛。”金天曜从人群缝隙里望着金天曦说。

    

    “黥敛说你有异心,我不信,他只是替我稍加试探。你调备了龙骧军,留下了冕服,虽然现在什么都没做,心里却已做了无数次。你总会做的。”

    

    人心的悲哀就在于此,不知觉中原来他们手足兄弟间早已产生了偌大的裂缝。

    

    金天曜不再辩驳,金天曦说得对,无论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的心里已做过无数次。

    

    “哥,”金天曜抬起头,用炙烈的双眼望着殿内高处的龙座,说,“这个皇座,我坐更合适。”

    

    “对于你我兄弟而言,龙座真的比情谊重要吗?”他看到金天曦黑色的双眸闪出泪光。

    

    “它不止是一个座位,让更适合的人坐,我们的梦想可以实现得更快。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苦累,或许放手可以让你解脱。”他狠着心说。

    

    篝火前他浑身冰凉,心里苦痛不已。每当他感到痛苦,璎璃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

    

    璎璃近在咫尺地站在他面前,温柔婉约,芳香阵阵。

    

    她的美,仿佛脱离尘世,肌若凝脂,冰清玉洁,不施华贵妆容,却自萦绕着金玉难及的气质。她不动、不笑,却也温婉静柔,一双美目始终晶莹如含着泪水,叫人一见便再难以忘怀。璎璃是他的挚爱。

    

    金天曜拥有了她的心,终于填补了自己坚硬的心中始终缺少的那部分柔软。

    

    “璎璃,我不曾觉得累,但是,我很害怕,害怕四周空无一人,害怕黑夜、狂风、潮水把我吞没,害怕我自己把我吞没。”金天曜望着璎璃,低落地说出从不会说的话。

    

    “对不起,璎璃,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璎璃不说话,慢慢在他身旁坐下来,双手抚着他脸颊,柔情似水地望着他,尔后将他轻轻揽入胸前怀中。

    

    金天曜紧紧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她的温暖、她的柔软、她的芳香,化解着他,他深吸着气,闭上眼睛,甘愿地任自己沉入其间。

    

    他睁开眼时,一切却变了。

    

    他背靠牢门,坐在阴冷的牢房里,回避着身后的脸庞。

    

    金天曦隔着牢房,垂着手神情低落地凝视着他。牢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随后金天曦也背靠牢门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就这样错身背对着。沉默,浸染了整个空间。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叹息。

    

    “吾弟,你真的,这么想做这个皇帝?”金天曦的声音微颤。

    

    金天曜牵起嘴角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成王败寇,果然兄弟间也不过如此。

    

    “从小我们都没有争过什么,哪怕有这样一个没用的哥哥,你也一直是护着我的。”金天曦兀自一人对着眼前的空白断断续续地说。

    

    “我真不曾想过,我们会成为这样……”金天曦说。

    

    “我想了许久,你是对的,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能是你……”金天曦说。

    

    “你整饬的龙骧军已将扶桑击败,待他们凯旋,我便昭告九地,让位于你……”

    

    “吾弟啊,你说的对,我早该放手,也不至于我们兄弟至此……”

    

    金天曜转头看身旁的哥哥,隔着牢门,他看见金天曦的脸颊上已淌满泪水。

    

    金天曜的双眼也已变得模糊,他眉头紧锁,内心紧皱到痛。眼前的篝火灼烈起来,忽然变成上都皇宫里冲天的火光,他仿佛能遥望见在几乎被大火吞灭的高塔之上,他的兄长满是泪水与期许的眼神凝望向他,随后他携着他的皇后,决然地纵身一跳。他们的身影如树叶一般,倏忽从塔上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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