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金天曜:残军
从斥邪进发前,金天曜还做了一件事。
一日凌晨,他身着常服,跨上绝尘,独自一人迎着星夜出城飞驰。
他飞驰了百多里,终于寻见未树一帜设立井然的营寨。
当他还远离营栅时,“嗖”得一声,一支利箭射到马蹄前。有人严厉的质问:“来者何人?”
金天曜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趋马向前。
等他趋近,对面许是看清了,不再发声,等他行至栅前下了马,几个军士迅速地拉开栅门。
金天曜沉定地走进了营寨。
“统帅!”守卫纷纷向他垂头拱手致礼。
金天曜微笑地向他们点了点头,继续向营寨中间的大帐走去。
一路遇见他的军士都满面意外,个个恭敬又有些惭色地向他致礼。金天曜也都一一点头回应,遇到认识的,还主动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跨进大帐,早已有人通报,他的叔父、他父皇金天焱庶出的弟弟,身材魁梧一身戎甲的亲王金天烈已然笔直地立着等他进来。他的身旁站着他最小的儿子金天奕。
“王叔。”金天曜冷静地拱手道。
叔父金天烈没有作声,一双漆黑的眼眸牢牢地盯着他。金天烈并不信任他这个图谋篡位的侄子,一旁的金天奕也回避着他的目光。
“我来,是想和你商议,如何进取上都。”
“苍梧未必如你所愿。”金天烈回道。
“不管他怎么想,我必须争取援军,先夺回上都,后面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金天曜顿了顿,继续说,“金天不能亡。”
面前的叔父听了,双眼闪过光芒,却很快又黯淡了。
“我是金天的罪人,战死而不能赎罪。”叔父金天烈说话时,许是心中的懊恼和怒火所致,全身都在微颤。
“王叔,再和我说说这一战吧。”
他的叔父一时沉默,眼中似燃起怒火般又亮起来,随即发出一记高声而又无奈的叹息。
金天烈本是先皇金天焱后,皇族中为数不多的领兵强将。扶桑叛乱,金天曜作为龙骧军原先的统帅,因觊觎皇位,被皇帝金天曦卸职关押,金天烈被拜为征讨统帅,率军平叛。
龙骧军在先皇金天焱后期懈怠松垮的统治下,军力大减,训练不足,战力松散,而通过近年来金天曜的改制整饬,与赤丹的屡次实战,军力已超过前代,可谓九地最强。
扶桑军虽然来势汹汹,短时间攻陷了几座城池,但历来兵力不如龙骧军,名不见经传,金天烈充满信心。
叛军果然一击即溃,他接连告捷,收复失地,即刻上奏捷报,掩兵一路狂奔追杀到銮河。兵贵神速,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要斩草除根。
可到了这里却不一样了。
河面辽阔,金天烈引船渡河追杀扶桑,可刚渡了两三万兵马,上游洪水猛然奔袭,汹涌波涛把将士冲走溺死无数,平叛之师被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那原在奔逃的扶桑军竟瞬间变了脸杀回,把已渡河的前军统统杀灭。
随后他见到扶桑蔚为壮观的水军。河上巨大的战舰无数,一起覆着河面几乎成为庞大而固若金汤的城堡。
扶桑已为这场战争韬光养晦准备了十年。
金天烈即刻清醒了,令大军退兵十里,面河扎寨,与之对峙。
他请来高明的占卜师占天象,判断顺风干燥之夜,用火船奇攻,流火猛发,大河之上一时火势凶猛,将河水与夜空照映得火红一片。金天烈断定这次可绝后患了。
然而风势竟猛然逆转。大火没有烧毁扶桑舰船,却顺着狂风扑向河岸上的龙骧军,又迅猛地燃起岸边的树林和草丛,瞬息间如一股势不可挡的火军冲进了营寨。
场面顿时混乱,被火吞灭的将士在嘶叫奔逃间,听到河岸处震天的喊杀声,银色的扶桑军倾泻而至。那先前一击即溃的扶桑兵不知怎么竟个个变成凶残嗜杀的魔鬼一般,将已被震慑心魄的玄金甲屠戮剿杀。
兵溃如山倒,金天烈强作镇定收拾残军,召回散兵,兵力却已损大半。他一面飞书告急请援,一面安抚受挫低靡的军心,退避两百里,做长期抵御的准备。
扶桑军一时按兵不动,正当他们以为能得以喘息时,军内突发大疫。大量的军士得病,疫情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得病的人吐泻高烧不止,全身生疮溃烂,甚至统统号称见到鬼魅召唤,纷纷发作失心疯,最后不是虚弱窒息而死,就是发疯自尽。军医、名医都束手无策,短短十数天内死伤员数千并与日俱增,原本脆弱的军心如高垒之卵终于崩溃。
扶桑军倾覆而至,将他们牢牢围住。
最后一仗,金天烈已自知不敌,却避无可避,惟有身先士卒、领军死战。被逼入绝地的龙骧军士抛却了恐惧和忧虑,个个迸发出骨子里的铁血性情,以破釜沉舟之势,勇猛冲杀,终献出一副副年轻身躯。
这一仗,战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如绞肉一般。扶桑长风倾尽全力,终实现其梦寐以求的目的,吞灭了龙骧,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们的军力也折损近半。
金天烈由亲从拥着杀出重围,扶桑军紧追不放。他的大儿子为拖住追兵而战死,二儿子再殿后抵敌也被围杀而死。最后,十数万玄金甲被击溃打散,而皇城之前再无阻拦,扶桑日夜兼程、一鼓作气攻破上都,将他们金天氏击落皇座。
惨败后,叔父金天烈早已视自己为死罪之人,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但他不甘、懊恼,军人要死得其所,他只是在找一个最合适的死法。他将残军引还从上都突围的金天煜和金天曜,自领数百亲从游击扶桑,等待与敌俱碎的一天。
“我做你前锋,去与贼子好生厮杀,战死方休。”金天烈咬着牙对他说。
“不,我们保存剩下的力量,择机再图。先前这一战,巫鬼之术、天生异象,敌人必有超凡之人,曜自认如果是我领军同样难保不败,王叔不必再自责。当前,还请王叔委曲求全,待我从苍梧回来,并肩而战。”
“父王,曜王叔说得对,我们听他的吧。”金天奕在一旁附和说。
金天烈沉着脸走到金天曜的面前,盯着他,缓缓说:“你可知立储的时候,我曾向先皇力荐你?”
“我知道。”
“至今我都认为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你,又是怎样权衡打算,让皇子煜登基,而不是自立?是怕难以服众而挟天子的权宜之计?”
金天曜目光灼灼,“王叔,立储之事,我与你相反,事前不言,事后又耿耿于怀,这是侄儿远不如你的地方,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事到如今,我只求为吾皇夺回上都龙座,挽回我金天一族崇高荣耀,助吾皇复兴王朝,死而后已。”
叔父金天烈听了,点了点头,随后他在金天曜前单膝俯首跪下来,金天奕也跟着跪了下来。
“我金天氏向来以刚正忠烈立命,如此,末将听命!”他朗声说道。
金天曜迅速扶起两人,三人的手牢牢握在一起,他看到两位亲族眼中都闪烁着渴望复仇的光芒,心中的火焰也燃得更加炙热。
天已微明,篝火还在燃着,身旁的人渐渐醒了,他转头看到金天煜和金天霓已坐了起来,温和坚定地说:“煜儿,霓儿,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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