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金天曜:迟援
路边簇立的金甲卫兵将熙攘的城民隔在两旁。金天曜骑马行于皇驾的前面，绝尘稳健的步伐踢踏作响。他的面前，是两列擎着旌旗的骑兵。为首的玄黑旌旗之上是遨游云际的金龙，其后是羽夙浴火的凤凰。
金天曜忽然有种错觉，眼前的景象仿佛多年以前他尚年少、随着兄长金天曦驾临苍梧迎娶长公主羽夙瑾瑶，又仿若是当年他护送先皇金天焱的侄女——公主金天昀远嫁苍梧王。那时，他的氏族尚高居九地至尊之位，他身为皇子亦受世人崇敬，有着无上荣耀。然而世事变迁竟如此无情剧烈，而今还是这个位置，这面旌旗，这番场面，他的身后却是氏族仅存无处依避的羸弱血脉，即使今日如此场面也全凭他人摆布。想到此，他的心中便生出一股悲凉。
但根植在他心中的身为皇族的尊严立即驱散了杂念。金天氏是天赋之权，而今面对危机，他必须要力挽狂澜，夺回原有的一切，以慰先祖之灵，保金龙血脉的传承。
他在马上沉定眺望。朝凰城街道两旁的房屋鳞次栉比，许多人身着锦衣绣袍，素服的人也往往整洁得体，其富庶又较往年更盛。他望见不少城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当看到他时，又都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了。他能想到多年前他两次代表皇族来到这里，带来的都是皇帝和封王的联姻，而这一次，天下皆知金天氏被长风氏赶下了帝俊的龙座，惨遭血洗，人们必定有着许多质疑与揣测。
想到此，他愈加挺拔身躯，他要让人们看到安跨在骏马之上、气宇轩昂、一袭金色明光铠、腰间的龙首不怒自威、在阳光的照射下浑身闪耀着光芒的金天氏。让人们看见自己的一双眼睛里，红色的瞳仁炙烈如炬。让他们看到即使处于落败局面金天仍奋勇勃发，还有年纪虽小但血脉正统、名正言顺的皇帝，羽夙王族盛况接驾，如此又有谁能质疑他们会反败为胜，重归巅峰呢？
“诸先皇对我们有恩，没有皇帝就没有今日的苍梧啊！吾皇万岁，吾皇圣安！”人群中一位老者动情地高呼，尔后拜伏于马车旁。其他人有些被感染的，或也跪下或躬身立着，纷纷跟着高呼“吾皇万岁”。街面上一时沸沸扬扬，俨然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一场皇储亲临。金天曜的心里不禁灼热不已，长久以来的沉重阴霾得以驱散，至少是在此刻。
在城里人群夹道中行进良久，道路的前方，朝凰城的中心，苍梧王宫映入视线。这是座建在湖泊之上的宫殿，即使是金天曜，即使已是再次见到，仍不禁为之震撼。
一百多年前扩建朝凰城，金天皇帝和羽夙王集结役工十数万，召尽九地能工巧匠，耗时二十年，几乎重建了一座城。城中央的这座琉璃宫从填湖兴建，到完成最后一道雕琢，同样耗费二十年，奢华之度竟出于帝俊皇宫之上。由此更可见，苍梧羽夙王九地次尊的地位。
湖光之上，宫墙之内，王宫的上方仿佛笼着一层熠熠霞光，露出高墙的楼宇远远望去斑斓辉煌。这霞光与辉煌，源于楼宇屋顶，尽铺金色琉璃瓦。屋脊上又以金绿为主色，以琉璃精塑凤凰、金龙、飞马、角犀等各式瑞兽，或翘首盎然，或翱翔奔腾，脊檐上再绘以彩色祥云、日月、水火纹章，更显得熠熠生辉，栩栩如生。此外宫内屋檐下，皆悬琉璃灯盏，红墙上都缀以圆形琉璃制的精美图纹。
于凭栏和地面上雕琢了万只彩色琉璃鸟的宽阔石廊上通过，来到高大的殿门之前，车马停下。金天曜下了马，金天煜、金天霓再被请下车驾，太王太妃金天煣等也已在车前等候。
“吾皇，长公主，这里啊就是你们的家，恭迎你们回家！”太王太妃说完，两手分别牵住金天煜和金天霓的手，转身走进宫门，羽夙寰翔跟在后面，其余人等纷纷在身后跟随。
这位太王太妃已不再是金天曜印象中那位朱颜鹤发、精神矍铄的长者了，老来丧子的她已然苍老许多，她的身姿略显佝偻、步履蹒跚，而身后的幼王稚嫩得几乎跟不上大人的脚步。
王宫大殿的金瓦彩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璀璨耀眼，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走上大殿高高的台阶。金天曜在他身后无意间侧目，看见侧后方的不远处，青衫的南宫鸣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及投向前方的冷峻目光，刚得以驱散的阴霾又笼上了心头。
㻬琈殿，殿堂内的高阶之上，流金溢彩的凭栏间，两旁各矗立着振翅而翔的凤凰金像，中间是九地次尊、南境最高权位者的凤榻。
皇帝由太王太妃金天煣引着，走上台阶，高坐于凤榻之上，金天曜挎剑立于一旁。另一侧增设一榻，由金天煣携着羽夙寰翔坐着。
其余贵族、官员在宽广的殿堂之内面向王位分列正坐。身着甲胄挎着刀剑的殿前侍卫列于殿堂两侧。
众人各自就位，再次伏身朝拜新皇。
待朝拜完毕，皇帝忽然起身走下王榻，金天曜则跟在他身后，两人转而面向金天煣和羽夙寰翔，单膝伏身跪了下来。
殿内立时一片哗然。
“吾皇快起，曜王快起！”太王太妃慌张地上前俯身扶住皇帝，“折杀我等了！”
两人没有起身，皇帝的模样和嗓音都仍孩童气，但此时尽力大声地说话，以使在大殿内的所有人听到。这是金天曜与太王太妃书信商议，教金天煜多次演练的，他一开口，殿内又寂静无声。
“苍梧王弟、老太君，扶桑地长风贼子犯上作乱，对帝俊子民烧杀掳掠，更血洗皇城，弑杀皇族，先皇和先皇后以身殉国，我金天一族和众多羽夙族裔惨被杀灭。朕恳请羽夙王倾苍梧之力，尽快与帝俊卫军共剿叛贼，雪两族之恨，救九地子民！”
皇帝声音明亮有力，说得很好，他话音一落，阶下再次喧哗起来。
“吾皇，”太王太妃颤着手说，“自从上都被贼人所占，老身日日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啊！保家卫国、出兵打仗本就是苍梧要做的，何须吾皇、曜王如此啊，快快不要再折杀我等了！”言毕扶起了他们，又将皇帝送回王榻。
“吾王，太王太妃！”阶下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臣以沙哑的嗓音竭力喊道：“金天氏和羽夙氏本是血脉相承，帝俊和苍梧数百年来生死相依，如今皇城沦陷，所谓唇亡齿寒，长风贼子必对苍梧下同样的毒手啊！这叛军贼子神人共愤，我军应当迅速出击，征伐贼人，替吾皇解难，替天神行道！”金天曜认得他应是闾丘氏的臣子。
“老太君，”金天曜此刻跨出一步拱手说，“苍梧控鹤军徘徊于两地交界已逾一年，却迟迟未与延龙军汇兵合击，还请苍梧王、老太君严令出战！”
“帝俊现在还有多少兵力？”有人高声问。
金天曜转身回答：“斥邪尚有禁卫军精锐近万，斥邪以南数州戍卫军数千，另有五百铁骑在境内游袭。”
殿内再次哗然。
“想帝俊泱泱之地，十数万玄金铁甲，如今只剩得孤军、孤城，如果控鹤军冒然出击，遭遇败局，身后苍梧之地就完全暴露在扶桑鹰爪下，到时岂不无可挽回！”
“是啊，是啊。”
“昆吾、都广等地必然也是如此考虑的。”
不少人跟着附和。
“混账！”刚刚的老臣气得直起身骂众人，“我苍梧军自古跟随天帝伐鬼魅、创世纪，后又助金天太祖平九地、保昌平，素来是骁勇善战的忠义之师，如今面对一拨乱臣贼子，难道要跟那些人一样龟缩起来做背信弃义、软弱无能之徒吗？”
这是个忠烈之臣，但他的话并未引起许多回应，众人仍议论不止。殿前只有金天霓和长公主羽夙翾飞两个女子和南宫鸣端坐着一言未发。“长风叛乱，帝俊孤立无援，竟至落败，苍梧也好，别地也罢，难道要不顾职责誓约，做这畏敌观望的推手吗？”金天曜抑住心中的怒火。
“中书令！”阶上的太王太妃忽然侧身，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转向一直沉默端坐着的青衫南宫，“难道正如他们所讲，我苍梧军是因为畏敌，所以违背王令再三督促，不肯出战吗？”
南宫没有立即回答，只抬头轻微地扬起两边嘴角，眼中透出冷峻的光。
他还未开口，有人已躬身站起来说：“启禀太王太妃，并非我军畏敌，只因近年属地月休天灾连连，不仅赋税难收，还须开仓救济，更有刁民不旦不感王恩，还滋扰生事，实是粮草一时难以筹备齐全，一旦远途征伐，长久恐难以为继……”
太王太妃厉色说：“一时说军士操练不熟，一时说月休要平乱，现在又是粮草筹备不齐！想我堂堂苍梧之地，这么长时间，竟连一个粮草问题都解决不了！吏部尚书，你说，因此延误战机，损我名誉，按律要如何处置司职大臣？”
“处斩！”刚刚的闾丘老臣应声回答。
“还不快来人！”太王太妃话音一落，两个殿前侍卫跨步过来，架起了适才辩解的大臣。
“且慢。”南宫鸣终于开口，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只是微微躬身，沉定的男中音虽并不响亮，但也掷地有声，“还请太王太妃息怒。月休之乱确有其事，户部筹措粮草不利虽然难辞其咎，但也情有可原。据臣所知，目前军粮已全部筹备完毕。户部尚书，是否如此？”
“军粮与运粮的民夫骡马已一并筹措完毕，可保我苍梧军五年无虞，求太王太妃恕罪！”
“既然如此，”南宫接着说，“臣以为小惩为戒即可。尔后我军也再无推拖理由，定当奋勇出击，以解吾皇和九地子民的危难。”
“此话可当真？何时能为吾皇告捷？”太王太妃缓了语气，追问道。
“臣愿亲自领兵，并向吾皇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收复上都。”
“好！中书令，老身知道你是重信的人，今日大殿之上，你向吾皇作出的这承诺，相信也一定能做到！不过，兹事体大，为免口说无凭，老身等着你的军令状！”
那南宫牵着嘴角，拱手躬了躬身，表示领命。
金天曜在殿上将一切看在眼里，苍梧迟援久久不至，都因南宫把持王权，他与太王太妃不得已如此。
不止金天不幸，羽夙竟也如此落寞了，没有那么容易，他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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