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金天霓:月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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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金天霓:月休的故事

  

    

    深红雕花木窗格、薄纱翠幔之内,金天霓端坐在梳妆案前。

    

    高悬的琉璃灯散发着异彩,案旁的鎏金铜凤烛台上,烛火明亮鲜艳,案上的菱花凤凰铜镜里,映着一张稚嫩而又清秀俏丽的脸庞,这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比白天红润许多的色泽。可也是这脸庞,始终淡漠得没有多余的表情,显得与这年纪并不相符。

    

    许久以来,金天霓心里的悲伤是挥之不去的。幼小的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人们为何要不停杀伐,乃至让人失去至亲都在所不惜。那些战死的军士难道不也是谁的儿子或者父亲吗?

    

    不管过了多久,每每想到自己可怜的父母尤其是那最疼爱她的美丽的母亲已永远离她而去,她便心中悲戚,眼泪忍不住地在眼中打起转。每次她便垂下头转过身,用力地不让泪水流下来,她不想因此影响金天煜、王叔和璆鸣他们,如果实在忍不住,她便尽快找一个角落,独自一人蹲下来环抱自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般,哭泣个彻底。

    

    肤色略深,但容颜娇美、身姿曼妙的璆鸣在她身后为她解下发髻,轻柔地梳理着她的一头已快及腰际的乌亮秀发。璆鸣自她出生不久便贴身照顾着她。璆鸣同普通的侍女不同,看得懂她的心思,理解她的想法,她想疯会陪她疯,想一个人悲伤就从不会打扰她。金天霓早已视她如同姐姐。

    

    一应随侍和用具都是王族最尊,但这显然并不随两人的心意,此刻的清静,也是好不容易支走了众多苍梧的女侍。

    

    “璆鸣。”金天霓轻轻唤道。

    

    “哎,公主。”璆鸣边梳发边柔声应着。

    

    金天霓听了顿了顿,失落地说:“我是皇帝的姐姐,现在大家都叫我长公主了。”

    

    “长公主不也是公主,”璆鸣不以为然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公主殿下,我啊,就爱这样叫你。”

    

    金天霓的表情略松了松,继续说:“他们说的月休,就是你的家乡吧?”

    

    “是的,那是我家乡。”

    

    “你想家吗?”

    

    璆鸣顿了顿,淡然地说:“不想。”

    

    “可是你的父母都在那里,你在那里长大。”金天霓追问。

    

    “自从曜王殿下在苍梧救了我,把我带到帝俊,我原来的家就与我无关了,我的家在帝俊。”

    

    “可现在,帝俊的家已经没了。”金天霓说到这,更觉得失落迷惘了。

    

    “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金天霓听了,又轻叹了口气说:“你随着我们,可是我们又该以哪里为安呢?”

    

    璆鸣说:“公主啊,你放心,曜王他一定会收复上都的。”

    

    “真的吗?”

    

    “当然了,璆鸣相信他。”璆鸣坚定地看着铜镜里金天霓的眼睛。

    

    璆鸣总是对的。金天霓的两侧嘴角终于牵出一条微微的弧线,“璆鸣,和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月休?”

    

    “嗯,那里一定有你很多回忆吧?”

    

    “恐怕只是些不堪的回忆。”

    

    “怎么会呢?”

    

    “是的,公主,没什么值得说的。”

    

    “不嘛,你说来听听。”金天霓很想听人说一说家。

    

    “唉,我的公主啊,月休之地只有穷山恶水,人们只能在山野里贫困度日,哪有什么好的。”

    

    金天霓却在铜镜里定定望着璆鸣。

    

    璆鸣只好继续说:“那里有凶恶的野兽时常袭击他们,也有贪婪的土司统治着他们。那里的人们生来贫贱,代代为奴。他们在属于苍梧贵族和当地土司的土地上日夜劳作、艰辛度日,因为交不起赋税还有亲人的医费,不得不把子女或者自己变卖为奴,在月休和其它各地的集市上被买卖,连许多买卖奴仆的商人都发了家。公主啊,月休太可悲,真的没什么好讲的。”

    

    金天霓却侧过身拉住璆鸣的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拉她坐了下来,“我还想听,你再说说吧。”

    

    璆鸣正坐在她身边,有些无奈地继续说:“月休人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有钱人家都喜欢年轻的月休奴仆,因为勤快肯干也耐打骂,男孩干体力活一个可以顶上其他三个,女孩会做的事情多,体格也好,干起活来可粗可细,还大多长得有点姿色,被主人拿来欺凌,或者直接卖去青楼也值钱。可他们老了或者得了病,做不了许多事,下场就很凄惨了。能够回到月休亲人的身旁是最好结果,可他们出来以后颠沛流离,家中也变迁难料,有多少人有亲人可找。念点旧情的主子把他们扔到牛棚马圈,当牲畜一样喂养,心狠的就把他们扔到街上或者荒野,自己等死……”

    

    金天霓想起白天殿上大臣说的话,叹气说:“这也难怪月休要闹事……可学士们说,月休是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是吟游诗人梦寐以求的去处,难道就不对吗?”

    

    璆鸣看着她笑笑说:“在我们看来,那都是置身事外的贵族老爷们,到月休见了山川河谷,尝了山珍美酒,也在青楼度了'良宵'以后,发发雅兴罢了。”

    

    她说着又渐渐凝起了脸上笑意,“他们不懂月休。那里是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也是月亮神居住和庇佑的地方。那里有险峻的山川,湍急的江流。山上是鸟兽栖息的丛林,白天常常烟雾袅绕,只有到了晚上,升起的月光拨开云雾,透过枝叶抚照林中万物。山下是宽阔的江河,白天穿流而过,到了晚上,才放缓了水流,在月光的映照下,鱼儿纷纷浮上波光粼粼的水面,河龟爬上岸边。

    

    山脚下、江河边的月休人,就世代在月亮神的恩泽下繁衍生息,过着山野生活。他们在向阳的山脚下搭建木屋,在缓坡上开垦田地,女人们看家种地,男人们便结队去江里打鱼,去林中狩猎。男人们一出去就是几天,过了几日的清晨,他们唱着调回家来,说明这一次收获丰盛。村庄里的孩子们成群结队欢呼着跑出去,蹦蹦跳跳地领着自家阿爹回家来。”

    

    璆鸣说着,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她抬起头,眼神里流露鲜有温情,“孩子们远远地大声喊着,'阿妈,阿妈',把女人们从家里喊出来,各自把自己的男人接回家。那一天晚上,在月光的抚照下,全村的人聚在一起,点燃篝火,倒上土酒,欢歌笑语,畅享猎物,祭祀月亮神,感谢她的恩惠,那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金天霓不禁听得入神,感叹说:“这可真好啊。”

    

    “但就这样简单平静的生活,离月休人却越来越远了……”

    

    “是因为苍梧吗?”

    

    “苍梧的贵族固然不管月休人的死活,也是月休苦难的源头之一,但历代的苍梧王明白,一个平稳的月休是苍梧繁荣的保障呢,所以他们还是想要维持月休平稳的局面的。带给月休人更多的恐惧、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还有原因。”

    

    “那是什么呢?”金天霓追问着。

    

    “是鬼魅异兽。”

    

    金天霓立即想起了在龙山的遭遇,惊讶又害怕地问:“书里说的早在蛮荒时代,肆虐大地、嗜杀生灵的鬼魅和异兽吗?在龙山差点杀死我们的那个!”

    

    “嗯,那是鬼魅。”璆鸣点了点头。

    

    “可那不只是先古的传说吗?”金天霓提高了嗓音。自那日诡异的遭遇后她满腹狐疑,她到现在还能真切感受到鬼魅那如爪的枯手掐住她的脖子的疼痛和压迫,她将獠牙刺入它的后背时几乎丧失了意志,而鬼魅凭空消失了。她屡次讲给王叔璆鸣听,他们总担心地劝她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多想,可她如何忘得了,到现在暗自思拊实在害怕时她都会找出来牢牢捏住那根龙齿。今日璆鸣主动提及了,她更想要问明白,“如今我知道是真的,可是传说里记载,那些鬼魅和异兽,早就由天神带领着诸神,还有各地瑞兽与先民将他们打败了,天神扫除了这些祸患以后,才划分了九地,遴选了智者代其统领,确保九地子民安居乐业。文经阁里,学士教我们的先古的传说就是这样写的啊。”

    

    “那以后呢?”璆鸣问。

    

    金天霓对这传说很熟悉,紧接着说:“瑞兽回归隐没于各地,智者的后继者却违背了天神最初的旨意,不再禅让代天统领九地的帝位,而只传位于自己的血脉。可血脉越传越不争气,很快就覆灭了。强大的氏族们割据争战,纷纷登场又迅速落幕,九地改朝换代,战乱不断。终于得天命的轩辕氏出现了,那时候神教也开始在诸地传诵神谕,轩辕氏便在神谕的指引下,再次召集原来隐没于各地化身为人的瑞兽,带领各地子民,一一铲除、收服和教导各个已嗜杀成性的氏族,最终一统九地,带来了长足的和平生息。”

    

    璆鸣说:“这便已是千年内的事了。那轩辕氏向天下宣告自己是天赋君权,自此称帝,建立昱朝,帝位中原俊地,世代统领九地。而神位西方,由神教历届侍奉,领神谕指引子民。轩辕氏分封战争中各地瑞兽的后裔氏族为王为侯,治理各地,休养生息。如此平安过了数百年,轩辕氏传至末代,忽然宣告隐退,将天赋之权传于金天氏族,由其统领九地。这也是史书上说的。”

    

    金天霓说:“此事也得了神教首肯,即有帝令,又有神谕,本应无碍,可晟朝初始各地却并不服从,甚至质疑金天氏帝位的正统。由此又纷乱争战了许多年,其间诸地的王侯也不乏易主的,直到我朝高祖和苍梧先王凭非凡之力,终于联手平定九地,令各地臣服。自此才有了两百年的昌盛基业……”

    

    “可是公主,这三千年以来,九地之间只有诸帝诸王的纷乱争战,可还有那些鬼魅异兽什么事?”

    

    “鬼魅异兽被天神打败以后,逃往了南境月休之地……”金天霓回忆了下书中的记载。

    

    “是啊,它们逃窜进月休密不可测的山林,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但它们可没有绝灭,九地连绵的战乱,造就了太多冤魂和戾气,这些冤魂戾气浅浅积聚到月休,令它们生息壮大,便出来残害依山傍水的月休人。越来越多的男人们在出门狩猎途中再没有回来,越来越多的村庄被恐怖的野兽袭击,许多女人和小孩被抓走、吃掉,甚至有整个村庄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月休已然被梦魇笼罩,星月黯淡,就连月亮神也无法再庇佑我们了……”

    

    “可这些我从没有听过……难道没有人管吗?”

    

    “王侯们高高在上,忙于权位争斗,贵族和土司们只管牟取自己的利益,所以没人会在乎几个山野人的死活。出了事,衙门也不愿浪费力气去查,派人草草查探一下,衙役当然不愿以身犯险,就随意编个普通的野兽祸害的事由。而这样的事当然难以上报到政事堂和朝堂之上,即使好不容易到了王侯和高官的手里,也没有人会在意的,至多是一句要求查办的简单批文。”

    

    “可是月休之地的鬼魅怎么又到了龙山的脚下?”

    

    “这……”璆鸣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它们已经跑出来渗入到诸地了。”

    

    “这可如何是好!”金天霓担忧地轻声叫起来,“我明日便去好好跟王叔说……可是璆鸣,你如何能知道这么多呢?”

    

    烛光下,金天霓见璆鸣轻轻笑了笑说:“公主,因为我是月休人,我们生存在这九地纷争外,在日月山河间的山野里,看到的便是真实。”

    

    金天霓听了,不再说话,眨着眼看面前的镜子,暗自思量,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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