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忆 一
霍云横记得那年初遇,草长莺飞阳光正好,七岁不到的姬衡已能熟练的端着长公主架子颐指气使,那双肉肉的小手很是有力气,抓着他的手怎么也挣不开,手心还有玩泥巴的泥泞,好脏,通体中唯独那双手不像皇家人的手。
“云弟弟不怕,本公主保护你。”稚嫩的童音果然说不出成熟的话,霍云横瘪嘴,同时心想谁要女人保护!
但今上就在边上站着,笑盈盈的模样,对他这幼稚的闺女很是满意。
纵他对这幼稚爱玩泥巴的公主颇为看不过眼,觉得她失了皇家体统,半点不似世家贵女般端庄优雅,但他又不是皇家人,不必操太子的心,便随皇帝陛下高兴去,待过了十年长公主嫁不出去,那才畅快。
“真笨,泥人都不会捏,本公主教你,父皇说女娲娘娘便是捏土造人才有了后来的我们,所以捏土一定要会。”
还算精致的小脸满满是认真,霍云横翻了翻白眼,却也乖巧的没有反驳,谁让他是臣人家是君,只是不免在心中暗暗嫌弃,傻子,女娲捏土造人重点是造人不是捏土!
唉,女人就是麻烦,就是愚昧!他堂堂霍家嫡子,何必和女人一般见识!圣人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然诚不欺我。
只是,后来他看着自己捏出来的泥人颇有些颓,不过……哼,他可是读书人,世家子,不是泥腿子!泥人捏不好不丢人,圣人言术业有专攻,他字写得比这幼稚公主好!
春猎结束,霍云横很不幸的被选作皇子伴读,若不是因为名满天下的陶易老先生在宫中教学又不收弟子,他才不会同意去做什么伴读。
彼时尚未立太子,富丽堂皇的皇宫东宫便被设为宫学,所有皇室子弟都在东宫就学,今上此举起初还惹来颇多口舌,多是些老顽固说什么东宫乃储君所有,实不能众人皆往,尤其是公主郡主们也一并就读实在不像话。
之前种种,最主要的不过是老顽固们重男轻女,认为女子无资格踏足东宫罢了。
不过,霍云横却觉得今上千般昏聩唯众生平等此一点端得是人道。
初进东宫,听的第一句话便是:“世子,字如其人,你看看你,字软趴趴的,来日你以何服众?”
十三岁的郡王世子双手垂立,低着头,但眉眼乱飞,把老先生气得够呛,抡起戒尺就严厉的道:“愚钝!不思进取!将手心伸出来!”老先生年岁有些大,门牙少了颗,温温吞吞的说话也便罢了,一急起来就漏风,漏风咬字就不清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室子弟们已偷偷笑出来,半点不知能得老先生教导是多么的难得。
霍云横摇摇头,这届皇室子弟不行,大周怕是到头咯。
“大皇子,你的字拿给老夫看看。”老先生毕竟老江湖,做事很懂什么叫打蛇打七寸,大皇子乃今上唯一亲子,若无意外必是未来继承大统的那位,若大皇子不好过,太后、皇后必定让所有宗亲子弟不好过,这些个小兔崽子们得了大人的教训,便也就知道厉害了。
所有人闻言都吓了一哆嗦,太后和皇后样样都好,就是爱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半点无母仪天下的端庄大气贤良淑德。
此举令包括大皇子在内除坐在前排打瞌睡的长公主姬衡,以及现在窗外静听的霍云横外皆是噤若寒蝉。
大皇子是独子,虽无相争的亲兄弟,但却是众宗亲旁系共同需要斗跨的对象,夫子为难大皇子,太后和皇后为难宗亲……
周而复始,早晚出事。
正摇头可惜大周六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之时,却听一清脆,但依然稚嫩的声音道:“夫子此言差矣。”
老夫子不长也不短的山羊胡抖了抖,手中的戒尺更是差点拿不住,脚下险些踉跄,脸色铁青,“不知长公主有何高见!”
霍云横记得当初宁可上吊也不愿给公主郡主们上课的老夫子中便有此位,虽不知后又因何故来宫中教学,但很明显,老夫子对教授女子课学乃是放不下心结。
不由得,霍云横心中升起一丝丝好奇,这幼稚公主要说些什么,才能遏住老夫子的怒火。
透过并不合严的窗户可看到前排的姬衡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很有礼貌的揖礼,长袖小大人般的一甩,右手很神棍的背在身后,扬着白玉般好看的小脸,眼眸丝毫不惧的望向老夫子。
老夫子原本居高临下,目光危险严厉的盯着姬衡,然而视线与她相撞,却不知为何后退了几步,那种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便荡然无存。
“夫子,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夫子赐教。”稚嫩的脸颊却表着仿佛久经世事般稳当的笑容,任凭谁看了也不敢贸然将她当做小孩儿来看,霍云横心想——哼,装模作样。
老夫子双目一瞪,眉毛皱成川字,他教导姬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多少也摸清楚这丫头片子的套路,他是何许人也,哪里能让学生牵着鼻子走,当即他便严厉的道:“休得顾左右而言他,你方才说老夫错了,且说出个一二三来,其他问题耳后再详说。”
“夫子,您都没听学生说,怎便知晓学生要说的与您问的无关?大臣们常请奏父皇广开言路,先生此举与广开言路相悖哦。”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略有些玩笑,但听得老夫人后背凉飕飕的发冷汗。
广开言路他也是有份上奏的……
“你且说来听听。”老夫人搜肠刮肚也想不到什么圣人言来反驳姬衡,且还被套得死死的。
让她言论自由吧,又怕她说出什么自己不会的来,不让说吧又自打嘴巴,真是学生套路深,先生憋屈得真。
得偿所愿,姬衡脸上扬起开怀的笑容,伸手便将自己写好的字递给老夫子,并道:“先生,您觉得学生的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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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承认一众学生中姬衡的字算是个中翘楚,就连许多名门望族的精英子弟都不如她许多,实在很难违心的说难看。
夫子迟迟未作答,霍云横嘴角勾起冷笑,女人的字至多娟秀,能多好看。
不曾想他刚不屑老夫子便道:“公主的字苍劲有力,犹如蛟龙在天,又布局随意,仿若行云流水,纵横潇洒,更难得的是整篇以观给人一种脱缰野马之感,好字,好字。”
霍云横听吧伸头去看,他真不信一个女娃娃写的字竟能称之为好字,肯定是夫子逢迎拍马,原本打死也不教导女弟子的,现如今却在此处教学,如此言行不一之人,品德能好到哪里去!
只是他站在外面,任凭脖子伸断也看不到姬衡的字,只听姬衡道:“方才夫子言字写不好不能服众,那么学生可能服众?”
“男儿当建功立业力在社稷,公主乃闺阁中人,写字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怎能相提并论?”老夫子说此话时莫名的就很武断和自信,半点不觉得自己有偏见。
姬衡毕竟年轻,闻言一肚子气差点表现在脸上,不过她还是很有礼貌的没有当场发公主脾气,而是慢悠悠的道:“夫子既看不起女子,那可敢与女子比试一场?”
老夫子一口老血顶在喉咙处,吐出来丢人,不吐出来自己难受,今儿他比是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不比呢,则是不敢。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说一句‘胡闹’便甩袖而去,但视线一扫,发现满座学生都期待的看着他,并有种若不敢应战便是怯懦……
本是拔剑张弩的气氛,但姬衡笑吟吟的,平白的感觉是在玩笑,仿佛在说输了也不丢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只是,夫子与学生比,确实难为情,老夫子迟迟不说话,霍云横等急了,他推门而入,揖一礼道:“先生,比便比,搓一搓她的锐气,免得她一直这般不可一世,反而是害了她,您是夫子,教导她乃分内之事,想来陛下与娘娘不会怪罪。”
老夫子心里那个恨,一双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不过他是识得霍云横的,堪称集霍家百年气运的后辈,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转念一想,此话有理,他是夫子,教训一番长公主,免得她狂妄自大来日酿成大祸。
霍云横边说话边偷看姬衡的字,不看不知道,一看他震惊了,字确实写得好!和他比丝毫不输,老夫子思维老旧不似很灵活的样子,怕是……
不等他转移话题阻止,便听老夫子道:“好,比便比,公主殿下,比什么您说,免得您输了说老夫欺负您,输了也没关系,老夫作为夫子会对每一位学子倾囊相授。”
霍云横闭眼,不过很快他便收起震惊,而是专心思考该如何挫败姬衡,除了比刺绣女工,他不信自己会输!
不自觉的他已将老夫子与姬衡的比试当成了他与姬衡的比试。
“夫子体谅学生,学生自然不敢拒绝,那么学生与夫子比射箭如何?正好您年事已高而学生乃女流之辈又年少力轻,谁也不占便宜。”
霍云横诧异的看了一眼姬衡,心中略有些不高兴,比射箭?岂不是自己占了他的便宜?
只是,老夫子却觉得无所谓,反正都是要挫一挫姬衡的气焰,便豪迈的道:“好。”说完好又转头拉着霍云横道:“霍公子替老夫与你比试。”
众皇室宗亲子弟:……夫子您找代打也忒光明正大了点!
姬衡早便看到霍云横了,于她而言霍云横和所有世家子一样,是她的臣,很普通,谁代替夫子出战都无所谓,她的目的是要让男人们承认女儿不输男子!
事实证明,有时候太心高气傲终究是要被打脸的,霍云横看着姬衡玩似得百步穿杨,他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继续揉了揉眼睛,最后在姬衡第四次百步穿杨后,不得不承认,这个幼稚的公主不管是泥巴捏的好,字写得好,就连射箭也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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