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焚舟誓 第五部 10
尹继祖点点头,示意师爷将记录递给张云龙,同时道:“你看看,若无异议,便画押吧。张帮主,我敬佩你是个英雄,也不瞒你,这案子你虽然不是主犯,但毕竟是人命官司,充军是免不了的。好在你们江湖人四海为家,倒也不碍,本官也会托家岳交代过去,多加照顾你。三五年内碰上次大赦,你便回来,依旧是这江阳城的一号人物。”
黄陵与这尹继祖也打了数年的交道了,一直觉得他才能平常,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今日隐隐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一案,尹继祖不仅问案条理分明,善后也做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委实不似他平日迂腐的作风,这案子审得如此顺利,不像审案,倒像戏文一般……
对,像戏文。
黄陵心下悚然。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一直觉得异常的原因。今天的审问太过顺利了,张云龙交代得固然词句通达,无一事不合情理,这尹知府问得也是句句都在关节之上,轻重有度,双方哪里像是审问命案,倒像是有人写好了剧本,二人照本宣读而已。
一想及此,黄陵忙收敛心神。这时可不是显露自己聪明的时候。不管背后有什么诡异,就当没看见,随他去吧。
反正案子一结,江阳城能恢复常态,才是最重要的。
张云龙细看了一遍那供词,点点头表示无异议,将其拿在手里,抬头看向尹继祖,道:“大人,我有一不情之请。赵函远终究是我的朋友,如今他虽触犯国法,但论私情,我却于他有亏。他身后之事,我身陷囹圄照顾不到,还望大人能法外施恩,这……”
尹继祖点头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敬重你们的义气。他的后事,你且放心。”张云龙站起身行了个大礼,旋即坐回座位,签字画押。
只签到一半,突听外面鼓声隆隆。
黄陵骤然站起,皱眉道:“竟然有人击鼓鸣冤?”
陆拾走入笑看楼。
楼内一片萧条,只有掌柜的同三个伙计愁眉苦脸地围坐在柜台后,一见陆拾进来,忙都迎了出来。众人和陆拾都是相熟的,登时围住陆拾纷纷诉苦。原来这茶楼发生命案之后,按衙门规矩,未结案之前,命案现场不许动一草一木,而那死尸也就停在现场不许挪动。
于是虽然已过了数日,但二楼仍是当日命案发生时的样子,丝毫未动。
衙门虽然已经解了封条,但楼上停着一具死尸,还会有哪个人肯来喝茶?于是这茶楼登时生意一落千丈,根本没客人上门。
陆拾安抚一番众人,告诉他们案子马上就会了结,旋即将当日的情况又详细问了一遍。
听他们详细讲完,陆拾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和县衙中黄陵一样的疑惑——太一致了。
没有错漏,没有互相纠正,没有含糊不清,似乎当日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陆拾皱眉道:“当日张云龙等人进来后,你们便再没上过楼,对吧?”
掌柜点头道:“在楼上发生凶案之后,我们上去看了看,没敢收拾,就赶紧下来报官了。”
陆拾点头:“你之后让你的伙计去干什么了?”
掌柜蹙眉回忆道:“我叫忠仔去衙门报案,小二子去请郎中了。小胡……小胡,你当时在做什么?我没印象了。”
小胡一愣,抬头斜斜望天思忖道:“我当时……在楼上检查吧。”
陆拾点点头,又问道:“刚才你们说的,只有一点似乎对不上。掌柜的,你说后门是一直关着的,可忠仔说他图方便,是从后门出去的?”
掌柜的一愣,想了想,道:“那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陆拾不再多问,径自走上楼梯。经过三日,楼上凌乱的桌椅仍丝毫未动,只有那些被摔碎的碗被打扫干净。窗户破了一个大洞,冷风不住地灌进来。窗边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一扇巨大的屏风将房间凭空隔出一个暗间来,暗间的桌椅被搬走,一个简陋的棺材停放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
陆拾走向那暗角,伸手将棺材盖推开。
大惊。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初冬天气甚冷,虽然已经死了数日,那人的面容却仍没有任何腐烂、变形,陆拾只一瞥,已认出这死者。
就在数日前,他还见过这个人。这人正是赵恒。
昔日叶家军的将领,两年前曾经与陆拾有过一面之缘,数日前又在茶楼重见。不料不过区区几日之后,他竟陈尸于此。
陆拾一直没有关注过这个案子的详情,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桩案子里的死者,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陆拾强行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俯下身去,细细检查赵恒的尸体。
他曾经跟一个仵作学过验尸的知识,而且陆拾天赋异禀,目光所过,秋毫必现。虽然他并不拥有仵作的技术,却能看出许多仵作看不出的事情。
细细检查完赵恒的伤口,陆拾将棺盖合上,深深施了一礼,转身回到大厅。
再次扫视一眼大厅,陆拾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脑海里,一个“内审”的世界再次出现。那是这座茶楼,这个二楼的大厅。不过,这一次,脑海里没有他,站在当中的,是那身材高大的赵恒。
赵恒不谙高深武功,但一身战场上锤炼出来的杀人技巧,加上那百战沙场带来的逼人杀气,让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气势不亚于江湖一流高手。
谈崩了,动手。
张云龙一脚踢翻了桌子,飞身跃来……
赵恒后退,不理张云龙的四招连环,只挥拳击向他面门……
又一张桌子被踢碎……
赵恒再退,等不及的赵函远拔剑飞身而起,从侧面攻来……
鲜血淋漓……
被夹击的赵恒一路后退……
冒进的张云龙被赵恒觑准机会,一拳击中,踉跄后退……
赵恒跳上桌子,一脚踢中张云龙后心,张云龙张口喷出鲜血……
赵函远自下而上,一剑刺中赵恒后心……
等等,不对!
陆拾骤然睁开眼睛。
这里不对。
那个致命的伤口,与这个推演对不上。
赵函远的个子远低于一般人,赵恒又是人高马大,且站在桌子上,若推演没错的话,赵恒背上那个伤口,角度应该更低一些才是。
遗体上伤口的那个角度过高了。
只高了不到半分。一般人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半分。
但陆拾能看出,也能注意到。所以,从后面刺杀赵恒的,不是赵函远!
那是谁?
是谁?
陆拾茫然从那破损的大洞看着窗外。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那是谁?管他是谁?你还想做什么推理么?你做错的事情还不够么?你还想管什么闲事?你想行侠仗义?你够资格么?
你想找出真正的犯人?
真正的犯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
陆拾的眼前又出现幻觉,那被击落大海的少年,那含泪跳海的少女,那矮小的身影,那侃侃而谈的自己……
你!自!己!就!是!杀!人!犯!
你没资格去做这些事。
楼下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拾颓然朝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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