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以及他身后的那个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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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以及他身后的那个人 2

  

    [二]九思以及他身后的那个人

    半炷香后,已飞身飘出数里的正白终于又转回头,帮那身首分离的尸体整好衣服,理清散乱的碎发,擦净干瘪的脸庞,又用树叶在那头顶上搭了个勉强遮雨的小棚——说到底,在他心中,这还是九思。

    洁癖、啰唆而婆妈的九思。总和四哥黏在一起——或者不如说被四哥黏着,酷爱炸毛,但其实发起脾气一点威力都没有的九思。

    他白衣摇曳,说话过于文气近乎酸腐,在以江湖子弟为主的乡塾里,很难不被当成异类。

    糟糕的是,他还长得太好看了。

    于是,缠着他的,除了四哥般死皮赖脸的小伙伴,也少不了各种并非友善的玩笑和流言蜚语。

    “你们等着。”这种时候,九思总是恨恨地咬牙跺脚,“我长大,定要手刃你们这些废物!”

    他的脸往往涨得通红。后颈上鸡皮疙瘩颗颗立起,细密而鲜明。

    熊孩子们便哄笑着一拥而散。

    正白隐在角落,看九思的肩微微颤抖,不敢上前。

    那时,正白颇相信九思定能成为一代名侠:无论上学还是习武,他总是最用功,甚至到了对自己残忍的地步,这样的九思,没有理由不能扬名天下。

    但是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

    果然……还是因为徐雍吧。

    正白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任冰冷的雨丝飘进鼻孔,一直呛到肺里,咳出层层凉气,寒意沁透心扉,正白猛地打了个冷战,微微松开紧锁的眉间——幸亏有这彻骨的寒雨,否则,他害怕自己会一怒之下,转身冲向“忘川”,去找徐雍拼命。

    就是“那个”徐雍——人称“江湖明灯”、“急公好义”、“百年来第一大侠”、“得此公乃天下大幸”的武林盟主,徐雍。

    正白第一次见徐雍时,他还没成名。只是中原徐家一个不成器的二公子。

    他施施然地摇着扇子,晃进墨家传承百年的前厅。

    正是雨水节气。堂前鹅卵石小径上深深浅浅地遍布着小水洼。出入墨家的人多少都会轻功,不以为意。这位公子却遭了殃,三五步间已数次几乎跌倒,好容易蹭到屋檐下,月白的绸袍边角早已溅上几点浅泥。

    即便如此,徐雍也不忘展现风度,照旧进一步退两步,舌灿莲花,对正白的父亲说些连主人都难免要寒毛直竖的奉承话。

    正白早已听说徐雍资质平庸,武学轻功皆无所成,终日只是蝇营狗苟,本对他毫无兴趣——只是恰巧在廊下读书,便偷眼一看。这下更大倒胃口,拔腿便往后院去,却听徐雍朗声道:“晚辈这次来,是想讨世伯一个面子。”

    正白冷笑:父亲历来下笔不屈不隐,江湖人对他又爱又恨,送号“墨铁直”——以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就算江湖前辈,也从来不吹嘘、不掩盖,何况是他这样的无能晚辈?

    “勿要多礼。世侄请讲。”铁直温言还礼,算是卖徐家一个面子。

    “既如此,晚辈就直说了。不知墨家的《墨报》可出售否?”

    语气诚恳得令人生气。

    正白顿时火冒三丈,双足不由自主地靠向前厅。

    “这个,恐怕为难。”父亲却并不着恼。

    正白的脚步于是又缓下来。

    “价钱好谈。”徐雍微一抬手,摆出随时准备一掷千金的架势。

    “这不是钱的问题。”父亲柔声说,像安抚一个暴躁爱哭的孩子,“墨家上下百余口人就指望这一份报为生。我身为家长,岂可杀鸡取卵,图一时价高而断全家后路?”

    “若晚辈能妥善安置世伯一家老小呢?”

    “如何妥善?”

    “明堂广厦,锦衣玉食。”

    “这个嘛……”正白从窗缝里瞄见父亲抬手捋了捋须,“且问世侄,鸟儿是在天上飞好呢,还是被人拔去羽翼养在笼中好?”

    “自然是……哈哈……”徐雍话到一半,了然一笑,略一顿,又问,“那……可有合作入股之可能?”

    “世侄可愿改姓?”

    “这……”

    “或是入赘?”

    “这……”

    “说笑而已,以世侄的家世出身,就算令尊首肯,墨家也担待不起啊。”父亲微微一笑,窗外正白也跟着微微一笑——没想到,文风肃整的父亲,竟也打得一手好太极!

    “若与我合作,半年之内可将《墨报》的收益再提高五成!”徐雍卸去从容的面具,声音里带了些躁动。

    “何以?广告?又或是加入花边新闻?《墨报》自实创以来未有此举,先例一开,老夫怕是百年以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啊!”

    徐雍并不死心,软磨硬泡,旁敲侧击,筹码越许越大,一直盘桓到晚饭时分——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徐雍终于还是怎么来怎么去,两手空空地被送出山门。

    “务必牢记此人。”月下,父亲遥望徐雍渐行渐远的背影,沉声对儿女们说,“此人心思玲珑,毫无底线,日后,必成《墨报》大患。”

    父亲不愧见惯江湖起落。

    徐雍很快对《墨报》举起屠刀。

    ——但,即便父亲也不曾想,在徐雍野心的蓝图中,这不过是并不起眼的第一步。

    大抵是徐雍扫兴而归后的三个月,墨家发现,之前在《墨报》压力下苟延残喘的《江湖轶事》、《江湖异闻录》等几份驿报,发行量忽然上涨。

    “有异常。”连彼时尚未入行的正白都难免察觉,“他们连像样的消息来源都保证不了,更别说分析和社论了……”

    “但如果只是这些,”父亲把一份最新的《江湖轶事》放在他面前,“或许并不需要特别像样的消息来源。”

    驿报的第一版——就在刊头正下,用红色的大字写着:“独家视角:江湖名媛考——大侠们都在追怎样的女孩?”内容是狗血淋漓的爱情故事。以及“如何成为江湖名侠心仪的情人”、“与大侠艳遇的100种方法”之类的狐媚魇道教学。

    “这种东西……会受欢迎?”正白大受冲击。在这之前,他一直受着最正统的驿报流程教育,相信只有最真实的信息、最公正不偏颇的报道和最端方的评论,才是一份好驿报的根本。

    “从浅闺流进深闺……听闻,连一些被冷落的妃嫔都偷偷地看呢。”父亲说着,从嘴里悠然吐出一口气道,“据说,还掀起一轮开蒙习字的热潮……”

    “哇!”正白目瞪口呆,“竟能把驿报卖给闺阁里的姑娘……谁又能想到呢!”

    近五十年来,在《墨报》的顾客中占压倒性多数的,都是二十岁以上的成年男性,即便偶有女性,也是天天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女侠、女掌门。

    因为《墨报》做得最大、最好,驿报界常年唯《墨报》马首是瞻,竟从未有人动过闺阁中细软荷包的脑筋。

    “这还叫什么《江湖轶事》。”正白又瞥了几眼,这驿报文理过分细腻繁复,伤春悲秋之间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便摇摇头丢下道,“不如改叫《闺中秘话》得了。”

    “不妥。”父亲不急也不恼,又吐了个烟圈,倒像一条小水潭里懒洋洋的鲤鱼,“面向深闺,卖的就是‘江湖的神秘气息’,若是改了——这些夫人小姐,哪个是真肯听人评头品足,指指点点的?”

    正白似懂非懂地点头。

    沉吟片刻,忽又问:“但……最近《墨报》的销量颇有下跌。如果《江湖轶事》并未分流我们的读者,究竟……”

    父亲脸上的肌肉微妙地震颤一下,眉梢一挑:“你也大了,可以让你看看了。”说罢手一抬,衣不蔽体、充满暗示性女体的画面便出现在正白面前。

    少年的脸“嗖”地红了,连忙别开头:“不是吧,就凭这?”

    “食色性也。”

    “这太……”正白的眉间打成一个结,“我们墨家人从小寒窗苦读、东奔西跑,四处搜集讯息到底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父亲抬起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

    指尖下是传承将近百年的檀木桌。每一代家长都在桌面上留下痕迹,这痕迹在日积月累中变得模糊,隐进木纹,绞合成混沌的一片,沉进木桌的深处——被父亲的指尖一触,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从远古的时空彼方传来,一直要散到远久的未来去……

    一瞬相顾无言。

    “大概,是为了《墨报》吧。”许久,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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