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上的角抵 3
[三]笔尖上的角抵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只要打开一个细小的缺口,牛鬼蛇神便蜂拥而至——各种挖空心思针对特殊人群的驿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井喷式增长。
根据称手武器不同,有《剑报》、《枪报》、《暗器报》。
根据不同职业,有《走镖日报》、《武师教学报》,据说还有隐秘地面向杀手出售的《杀死你的温柔》。
面对不同的业余爱好,还有一些《兵器收集月刊》、《江南****手绘地图》之类不定时的补充出版物。
新生的驿报们充满朝气,攻城略地,很快,原本只卖《墨报》的江湖小酒馆里都添上了最少四五种驿报。
《墨报》销量随之一跌再跌,不过三个月时间,已仅剩全盛时期的不到六成。
“怎么办?”兄姊们十分着急。尤其是刚刚接手发行的四哥正黄,更是累出两个墨黑的眼圈,总在父亲的书房里团团转。
“要不要办个副刊?《墨报·娱乐版》?或者……”四哥的眉间因为长久地紧缩,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送点小礼品?去和饭店谈点折扣券?”
显然,他已病急乱投医了——刚开始跟四哥学发行的正白跟在他身后,蹙眉苦笑。
“阿黄,淡定啊。”父亲拍着正黄的肩,悠悠地吐一个烟圈,“《墨报》历来只做辟径先驱,你何时见过墨家拾人牙慧,东施效颦?”
“话虽如此……”四哥的气场迅速地弱下去,转头看看手上的账目,立刻又不依不饶,“可眼下收入锐减四成,支出却不见缩减——因为驿报剧增,第一手消息争夺得厉害,买消息的费用节节上升!一线跑腿送报的也学会跳槽,不花高价根本留不住人!这一入一出,利润与以往比,只剩不到一成……”
“有利润便是好事。”父亲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从抽屉中抽出一叠纸,“看看,这是市面上除了《墨报》之外,几种流行大报的内部账目。”
“哇!”正白和四哥顿时化作两只见到碎肉的小奶狗,“爹!这种东西你如何能……”
“墨家百年基业,总得有些秘而不宣的隐秘渠道——你们以后谁能当上家长,便能见到……”
“爹你这样会引起手足相残的……”
“说好的有肉一起吃,有消息一起分呢……哇!”
正黄和正白一面玩笑,一面凑近翻看,很快便再坐不住:“爹!这是真的吗?”
“不可能吧?”
“来源绝对可信。”父亲满意地捋着须,收起账目,“真实情况,正像你们所看的那样。”
“如果按这账目,他们全都——亏本卖报?为什么?”
正白只觉脑中一片翻腾,混沌中,似乎可以隐约看到某种轮廓:恶意的、凶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庞然大物……
“谁在支持他们运作?这么多的钱究竟哪里来?难道……”
父亲只眨眼看他们,笑而不答。
“徐雍?”正黄和正白异口同声。
父亲爽朗地哈哈笑起来:“孺子可教。这股驿报潮——虽然确实有跟风捞金的,但其中大多是徐雍的手笔。听闻他眼下与某富商的未亡人来往甚密,想是颇有些可挥霍的银资。”
正白气不打一处来:“不要脸!谋不到墨家的产业,竟使出此卑鄙手段!”
“这可是一心要逼死墨家吗?”正黄也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插嘴。
“如此也好。”父亲脸上却依旧一派安定祥和,“之前墨报的消费群体中,从众者多矣。经过此番分流,留下的便多是真正能读懂,并且喜欢读《墨报》的人。眼下,只需适当地减少印量,便能以不变应万变,且看那些嘴尖皮厚腹中空的雨后春笋能冒尖到几时。”
果如父亲所言。立秋刚过,年头如火如荼的小报们便像寒蝉一样,不甘地长嘶几声,与遍地黄叶一起消散在萧瑟的秋雨里。相反,看似风雨飘摇的墨家却因为及时缩减发行量、适当裁员等方式,控制成本,稳定了局面。
小报浪潮一过,《墨报》竟渐渐又有了供不应求的趋势。
“如何?”中秋赏月时,父亲问膝下一众子女。
语气不疾不徐,但正白知道,他是得意的——《墨报》百年以来,他是第一位需要面对如此动荡的掌舵人。处理得这样得体,的确颇有自豪的必要。
觥筹交错间,没有人想到,他们将面对墨家历史上最惨淡的一个春节。
那是腊月二八。
正白记得很清楚——每年腊八,二姐总要为大家熬一锅热腾腾、甜而不腻的八宝粥。
那天的粥,正白刚端到手上,才感受到它透过白瓷的薄碗传来的温度,还来不及细细嗅一下那诱人的香气,门厅前便传来“笃笃”的乱响。
马蹄声?为什么会在这里?
“谁?”正白还不及细想,二姐已放下锅,飞身上前,“这样没规矩!这里可是你撒野的地方?”
话音未落,“生花”已破空而出。
“姐!别!是我!”来人惊叫,向横里一避,顺势滚落在门厅前的小几上。
“阿蓝?怎么是你?”二姐也是一惊,连忙撤招,收势不住,直向后退了三四步,撞倒桌椅一片。
那马失去了控制,茫然地向前踉跄两步,这才收住蹄——可蹄下已尽是碎木了。顿时,大厅里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狼藉一片。
“不好了!”正蓝气喘吁吁。
“只有你最爱一惊一乍的,有什么事好好说……”
“爹在哪里?大事不好!”
“到底怎……”
“哎哎!你看这个!”
那是一叠驿报,报头上用极苍劲有力的行草写着两个大字:《江湖》。
后来,这两个字像是被镌刻在眼球上一般,留驻在正白的眼里,出现在每一个流泪的瞬间,引起每一个令人深夜辗转反侧的噩梦。
之前所有的小报都不过是暖场,这才是正经大戏。宛若攻城车上丢来一块沉重的大石,瞬间击穿了《墨报》的百年城池——准确、有力、正中核心。
不,不在于消息的速度和广度。
——《墨报》确乎曾经也为此夸口,但在半年小报的围剿下已岌岌可危。
差距在于社论——墨家人深信半路出家的江湖蛮汉无法碰触的领地。
《江湖》的头版,是一篇荀子般雄辩、古朴却又朗朗上口的文章。只要稍能识字的人,都无法不被它有趣的开头吸引,读下去之后,也不免为它磅礴的气势和充沛的感情折服。
正白便是如此——即便它的标题,是“笔尖上的阴谋——墨家长期以来对江湖舆论的垄断”。
起初的震惊过去,他才醒悟:这文章引导性和倾向性太浓,作为驿报并不很合适。
然而,像他这样既有清醒的头脑,又经过专门训练的人,在江湖上能有多少呢?何况,就连他,在一开始不也有片刻迷惑吗?
祖祖辈辈传下来、在数百年中积累起无数荣光铭训——真实、中正、平和,一瞬间被正面击毁。
“咱们江湖人,还是要点有血性的驿报!”
“不痛不痒地报点消息有什么劲儿?随便一个酒铺子里店小二都知道的比这多!”
“我每周买《墨报》,得有三五年了,若不是《江湖》报出来,还真被它骗了!”
——这样的话语如病毒般蔓延,在每条小巷深处、每间酒铺桌边、每辆奔驰的押镖车旁……
《墨报》的销量连续三期大跳水。墨家的老宅里,堆满各个驿站退回来,卖不出去的过期报纸。有的驿站已经不愿再千里迢迢亲自来进货,要求墨家送货,又或索性拒绝代售《墨报》。
另一方面,《江湖》却突破驿站这一传统发行渠道的限制,把触角伸向饭馆、酒铺、旅店……不多时,走街串巷的杂货郎们身上也各个带有五六份——或许已经不能称它为“驿报”,它成了真正的“信息流”。既流通,又流行。
父亲一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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