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不同姿势 6
[七]死亡的不同姿势
“墨家人都找到了?”
“都找到了。”
“全都找到?六个人?”
“是的,一个爹,五个孩子四男一女,都在这里了。”
“你确定,是他们家的人,不是替死的?”
“确定。”
“尸体都拼齐了吗?”
“基本齐了。他们抵抗得很激烈,缺胳膊少腿不可避免,还有烧得像干尸一样的……不能强求了。”
徐雍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
这样的问题,他一晚上已经问了不下十次。每次都立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答复来自江湖中最好的仵作。
这仵作检测的依据就在他的面前:六具尸体——固然有的在激烈的对战中打得缺胳膊断腿,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在大火中被烧了个焦黑,然而确实是六具人的尸体。
经过重重验证,是墨家人的尸体。
他却还是不能安心。
为什么呢?
“盟主,明天是正式选举日,该备的东西都备好,请盟主示下。”
徐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选举已经没有意义。
明天就是他上任的日子。
从江湖第一世家最不被看好的二儿子到江湖最顶端的掌权者,这条路有多么艰难险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现在,胜利的果实终于唾手可得。
“再和我去各处检查一次。”徐雍说。
行百里者半九十。
最后关头,更要步步为营,谨慎行事。
徐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屋梁上,墨正白松了口气。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手脚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疼发麻。他缓缓地躺下,像一只活动筋骨的猫一样,把自己在房梁上展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腥风血雨的一夜,走马灯似的从他面前晃过。
“徐雍的仵作可以判断人的家族。只要一点血肉,或一点骨头就行。”
昨夜,一只看似随意经过的麻雀落在正白的窗台,扰乱了墨家看似可行的计划。
“这么说……”父亲眉头紧蹙,“就没法随手抓一个身量相似的,斩了他,和他换衣服了。”
“是。”
“徐雍发现我们没死,定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不肯善罢甘休。”
“是。”
“这么说来,出外打一圈,诈死,回家集合,印制新的《墨报》曝光他——都只能在梦里做了。”
“这可不一定。”正黄忽然狡黠一笑。
“哦?”
“这个家固然是回不来。但如果诸位愿意,报还是印得出去。”他说,语气里满是自信。
“说来听听。”兄弟姐妹们立刻两眼发亮。
“只要能把报发出去,房子什么的都不是事儿。”父亲胸脯一拍。
“那就好办。这报,我们已经写好,排好版,只要有时间,有个安静的地方,有印刷机,谁都能做。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是吧?”
大家都点头。
“你们怕不怕死?”
大家都摇头。
“那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于是,墨家老宅在雨中轰然倒下。
子孙们像四散的猢狲,向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份排好版的报纸清样。
徐雍的手下很多,也很强。
于是,姓墨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在今夜死去。
问题只在于,怎么死。
墨正黄的手上沾满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他轻叹一口气说道:“看来……我是第一个了……
“果然,听名字就像个炮灰啊……”他唠叨着,颤巍巍摸到掉在地上的半截断剑,握紧,反手一格。
“哐当”一声,剑再次被震飞出去。
正黄本已血肉模糊的虎口,渐渐透出了骨的苍白。
“嗖——”又有利器袭来。
正黄咬牙,强抬起手臂,使一招空手入白刃——右手抬起不及,被齐肩卸下,霎时,血喷出半米远。正黄仿佛并未察觉,在地上打了一滚,脚尖一点,用剩下的左手随意拖过一根棒,又摇摇晃晃地一点,正点在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上。
“妈的,小样还敢反抗?”围攻的人被激怒了。
一阵刀光剑影——正黄的另一臂也被齐肩卸下。
正黄痛叫一声,撩腿就踹。腿抬到一半,腹上着了一脚,骨碌碌地滚出去撞在树上,“噗”地又喷出一口血。
“哟,还不死?”围攻的人群中有人讥笑。
“老大,我们是不是追错人了?”更多人也来起哄,“不是说,墨正黄是墨家这代最扛不起的一个?怎么到这份上还不赶紧认怂?”
“是啊!听说女人被抢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咱们不是追上正青还是正白了吧?”
正黄背靠着树干,用力地喘息,听到这话,嘴角勾起一抹无力的苦笑。
他从娘胎里带出的懒散,成天吊儿郎当,是远近闻名的“随意先生”。如果可能的话,他最大的梦想,是盖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守着一亩不肥不瘦的田,娶一个不美不丑的婆娘,安稳地过一辈子。
“可惜没能投个闲散胎。”正黄背抵着树干,一点点向上蹭着,“生为墨家人,再懒再没用,也还是得,有点骨气……”
他一面低喃,一面终于站起来。
“他又站起来了!”围剿他的人群立刻发出惊讶的叫声。
“麻烦死了,彻底解决掉!”为首的男人暴躁地喊道。
霎时间,无数刀剑带着恐惧与恶毒向正黄袭来。一阵令人胆寒的金属撕裂骨肉的声音过后——正黄像个陈旧的破布娃娃,四分五裂地掉在地上。
“死成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头部滚在血泊里。正黄闭眼之前,向未知的方向轻轻问道。
仿佛专为了回答他似的,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的任务到这里为止。收尸的事我来吧。”
正绛讨厌当女人。从来都讨厌。今晚尤其。
女性的身体结构,让她比兄弟们都更脆弱、更易受伤——死的时候,也更麻烦。
她的下腹已挨了三下:一下是剑,一下是刀,还有一个袖箭深深扎进柔软的皮肉。细嫩的手臂早皮开肉绽,但是,还不够。
女性的特征还是太过明显——如果混在一群男尸中,一下就被发现了。
正绛蹙眉。
身边的兵器越来越多,但他们彼此之间的协作却没有之前那么紧密,反而时常彼此呼喝,多出些让正绛钻的空子。借着火光,还可看到,新来的人身上也并不干净,多少都带着点伤——他们是完成了追踪其他人的任务之后来的,也就是说,已经有兄弟遇害了。
正绛的心猛地抽痛起来。
是谁呢?她不敢想。
双拳难敌四手——她,必然就是下一个。
在死之前,她有万般重要的事情……
她用力一蹬地,腾空,两把雪亮的长剑追身而至。正绛扭身架开其中一柄,装作不经意地撞上另外一柄的剑刃——只听“哧啦”一声,鲜血喷涌而出,一条腿竟被齐根斩下!
钻心的痛!
但正绛竟忍不住微笑起来。
腿是她身上最看不出性别的部位。筋骨坚硬,肌肉强健,甚至还有丰富的腿毛。
她余光一瞥,确认腿滚进人群被踩得见不着影,便反手摸出火石,擦着,扔出去,用剩下的一条腿又猛地一蹬,竟蹿出去一丈余远。
“别让她跑了!”
“快追!”
围攻的人群没想到她还能抵抗,纷纷怪叫着跟上来——没有人注意,混乱中,有人偷偷捡起了那一条腿。
远处,火石落下的地方,腾起一片火光。
正绛纵跃着。
身后的人群越来越近,火也越来近……
终于,四五把剑同时穿过她的背心——而她,像一只被弓箭射穿的鸟,在空中一滞,落进火海里……
“死女人,到死也不忘添乱!”
“快撤!周围要烧起来了。”
凶匪们嗷嗷地怪叫着,作鸟兽散。
“死成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们都没有听见,火堆里的正绛望着血红的天,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正白是在“锦隆酒家”里被找到的。
那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酒馆,老酒醇厚,菜肴丰美,陪酒的姑娘更是个个嫩得像刚剥皮的荔枝,掐得出水来。
被找到时,正白的怀里就搂着一个。
那姑娘身上极窈窕,脸盘却不小,幸而鼻子挺,唇线分明,加上一双水灵灵一晃一个秋波的大眼睛,颇算得上有几分风情。
她用业内特有的酥软语调劝酒。
干了一杯,又劝一杯。不多时,正白的脸上就泛起红晕。
又过一会,人便有些歪斜,头也一偏一偏地向姑娘身上倒。
姑娘便停了酒杯,扶住他的头:“正白。”
没有应。
“墨正白。”
依然没有应。
“墨正白,是我。”怀里的姑娘舀了碗酒泼在自己脸上,回手一抹,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瓜子脸,“你不要以为易容了,我就认不出来!别说是易容,就算是你真挖肉削骨,我也认得!”
一面说,一面把碗底的残酒泼到醉醺醺的人脸上。
“唰”地——淡黄的酒浆,顺着他的眼角眉梢流下来,额角边的皮肤被浸透,露出一道极细的口子。
姑娘伸手“哧啦”地一拽,正白的脸便露出来。
这一瞬间,“生花”的刃尖已插进姑娘的胸口。鲜血涓涓地从她心口渗出,滴落在纯白的衣襟上,红得像早春雨打的桃花。
“你!”姑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怎么可能——正白,我是……你的……殷离啊……”
“你,不是‘魑魅魍魉’里的‘魅’吗?”醉汉像是撑不住头疼,整个人瘫在姑娘身上,刀刃进得更深,唇附在姑娘耳边,压低声音吐出的话语异常清晰。
“我、我是……”自称殷离的姑娘结结巴巴地说着。
甜腥的感觉从喉口泛起,她说不出话。
面前这张脸的主人曾经那么爱她。为她画眉,为她写漫长的情信,不吃零食不坐车,省下零花钱给她买新衣……在将要上任的新盟主面前,这是她最大的筹码。若非如此,凭她武功平平的一介女流,何以跻身魑魅魍魉?
“你以为,私订终身就算是金钟罩铁布衫,能保你刀枪不入了?就算刀剑相向,也会任你宰割?”
“你骗我!”殷离从喉间挤出话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你说过,会一直爱我……”
她杏眼圆睁,深黑的瞳里盛满愤恨。徒劳地抬手,手上戴着戒指,戒指里有毒针。
正白的酒里有毒,可惜毒性慢。在她死之前,若是有人补上一刀,抢走功劳,她便非但与荣华富贵诀别,连死后的头版都拿不到!
死不瞑目!殷离咬紧牙关,血从唇角渗出,蜿蜒而下,像一条细巧的蛇。
“阿白。”她拼尽全力,张口道,“我,知错了……你,最后……亲我一下,可好?”
“亲你一下,为什么?就为让你把臼齿里藏着的毒药一并喂进我嘴里?”
“你!”殷离额角青筋暴跳,片刻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
正白反手抽出“生花”。鲜血喷薄而出,殷离的白裙上,凭空生出整个春天。
春天里湿淋淋的雨点,是正白的眼泪。
他记得殷离圆溜溜的眼睛,记得她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样子,记得她站在春天雨后的草地上,唱着不着边际的小调。
他每天偷偷地翻墙去找她。
在月下看卸了妆的她,只为他一人,重新画起眉。
他十六,她也十六。
他决定十八岁生日那天就让父亲去提亲。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到七十岁。
硕大的泪滴汇成滂沱的河流,冲刷着正白脸颊上喷溅的血迹。他的手一软,“咚”地,失去了生机的肉体重重地落在地上。
“嗖”、“嗖”——
一阵兵刃出鞘声,酒馆里所有的人忽然都抽出兵器!凛凛寒光像被磁石吸住的针,向着正白的方向……
“我已经中毒了。”正白抽了抽鼻子,不紧不慢地抬头,指了指面前的酒杯,“你们下的毒,自然知道药性如何——我是跑不了的。但我的头,只有一个,奖赏也只有一份。你们,谁能拿到呢?”
已逼到他身前,戳破了衣裳见点血的刀剑,霎时都顿住了。
“把我大卸八块,拿手去,能领赏不?”正白转过头,问一个把斧头架在他肩上的人。
那人皱眉,摇摇头,沉吟半秒,反手砍断一只横剑于正白颈间的手。
犹如点燃烟花的引线,漫天绽开血花,红得缤纷。
“不要打!”人群里号叫着,“杀了他,人人都有赏……”
“那你先把剑拿开啊!”
“呵呵,我看你是想趁机抢头功吧?有那么容易?”
所有人便又像是见了腐肉的鬣狗,战成一团。
“乌合之众。”
正白冷笑一声,右臂一扬,“生花”的刃下又记上两条人命——他坐在正中,占据有利地形,乱中取胜,专司补刀。不多时,身边便又有三五个从活人变成伤员,从伤员变成死人。
“不好!”
直到地上平铺了一整层不能动弹的身体,才有人猛然醒悟。
“这小子还要反抗!”
然而,已经太迟了。
正白尖啸一声,拔地而起,“生花”的寒光,在他的身边舞成一条盘旋的银龙。所过之处,尽是抽离了生命的躯体笨重的落地声。它们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手臂压着大腿,脑袋枕着屁股,身躯上彼此造成的伤,还不屈不挠地淌着血……
正白低头看看,叹了口气。
“啪,啪啪。”房梁上有掌声。
“少侠好身手。”
“你来了。”正白没有抬头。
“嗯。”鼓掌的女声回答他。随即落下来的是个高个姑娘,平头顺眼的,穿着峨眉派烧火小尼的僧服,却反戴了帽子,背上背着个大包袱。
“带着……了吗?”正白问,声音有些颤抖。
“带来了。这些很够拼一个人的。”姑娘说着把包袱丢在桌上,扯开:里头垫着一层不透水的油纸,油纸里有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几个身体块,“如你所说,我取了你姐姐的一条腿,你爹的一条腿,其他部分都是你几个哥哥身上拿的,我就当这里乱战,局面失控,放两个炸弹烧起楼来,待徐雍带着人来,一时便分辨不出。”
“谢谢。”正白对她深深一揖。
“哪里话……”姑娘一愣,苦笑,“这还要谢,我算你的杀父仇人呢。别耽搁,快走。徐雍身边的老仵作厉害得很,只能蒙得了一时。”
“是。”
“给你的徐家详图,你都记下来了吗?”
正白点头,蹿到窗边。
“对了。”姑娘忽又开口。
“什么?”正白急收步。
“你答应的事,要记得。”姑娘说。
正白点头:“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帮慈航师太恢复名誉。”
这姑娘竟就是慈航师太的“私生女”,洛辰。
“还有。”
“嗯?”
“作为闺蜜,我想说,你穿女装好看多了。”
正白摔出了窗外。
[八]半日的光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正白趴在房梁上,看着正下方的徐雍故作自信状地把“墨家人死光了吗”的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
“死掉的人,每个人身上截取一个部分,拼成一个新的人体。”这个计划,看上去像天方夜谭,实行起来更困难重重。
但是每个墨家人都坚定地认真死亡,加上低调而机智的内应,他们到底做到了。
现在,是复仇的时候。
徐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那头。
正白踩着他的脚步节奏,飞快地顺着房顶上的些许空隙,像壁虎一样往徐家后院而去。
他的怀里,揣着排好版的《墨报》。
墨家的老宅已经倒塌,墨家的发行渠道也早已一塌糊涂。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这份报纸完整地付印——也只有那里,能让它流传到江湖中尽量多的人手上。
“生花”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写下死亡的笔画。
正白把一具具失去知觉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地上,穿过沾血的甬道,走向熟悉又陌生的印刷机。
武林盟主改选的这一天。
消失一期的《墨报》,忽然强势地代替《江湖》来到了每一个驿站。它的刊头是《徐雍来了——我们将有怎样的武林?》。
这篇文章,上午激起轩然大波,下午却立刻被紧急发行的《江湖》弹压下去。
江湖随即发起对“支持《墨报》派”的大清洗——有某个责任人的尸体,被挂在徐家的正门前。家中藏有这张报纸的,口头支持的,甚至表示看过的,都难逃一死。
可即便这样,这份只发行了一个上午的报纸,依旧带着血迹在江湖中流传。
“总有一天,墨家会回来的。”
阴影里,无法张开的口,沉默地说。
这些只用拳头刀剑说话的武夫们,终于明白语言的可怖。掌握语言的人,最终便能掌握这一切。
而这个江湖中,总有人,为时代严守着话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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