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面下的真实 5
[五]纸面下的真实
“真无趣!”
恰是春潮时节。连绵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正白倚在自家的围栏上,望着如烟如雾的雨幕,轻声叹息。
他今年十六岁。
有记忆起,已经历两次武林盟主改选。往届,每到这时候,家里总是热闹非凡:无数的赌局,许多的变动,来来去去各怀心思的宾客,各色拉长脖子等看戏的人……
五年来一切恩怨都被翻到台上。
俨然是武林最热闹的庆典。
刀剑为道,拳脚做理,一番恶斗,愿赌服输,过后共饮一杯,日后见到仍旧可以抱拳叫一声朋友,武林中的事用武道上的方式解决,这是习武人的豪气。
今年却全是另一番景象。
面上众口一词,全然一片欢乐祥和。然而即便最迟钝的人,也难免察觉些许异样。
“不得劲。”走镖、卖小杂货的粗人们,私下偶尔提起,便摇头,“这么搞,哪里像咱们江湖人?”
说这话时,他们往往情不自禁地压下声音,摇头也是极轻、幅度极小的一两下。
不知不觉中,声如洪钟的时候只有在公开场合讨论,或者不如说是附和《江湖》时,才露出行迹。其他时候多半遮遮掩掩,“像个小娘儿们”,提心吊胆,悄声细气。
便是如此,还总有人——或是阴影里的对手,或是皮笑肉不笑的同门,又或者“看上去好心”的路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内容:
“你这就不对了,徐少爷有什么不好?你这样不觉得自己猥琐吗?有本事,咱们上《江湖》说说?”
他们只得立刻噤声,多半还要赔上笑,说些“我也是《江湖》的老读者”、“雍少这事儿我可跟着吆喝过”之类的话表忠。
就这样,暗淡了刀光剑影。这江湖,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和睦”。
未来如何?
所有人都挂着统一的、安心的笑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真是——太无趣了。”
正白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躺。地面刺骨冰凉,地毯已在上一轮大典当中被变卖了。
连着他的鹦鹉,和他挚爱的古琴。
除了击掌高歌,他没有其他的娱乐。偶尔出去走走,也必须谨慎易容。在《笔尖上的阴谋》之后,《江湖》又先后三次借其他事件抹黑墨家,眼下,墨家人在江湖上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幸而,留给正白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已经辞退所有帮佣。一粥一饭都需亲力亲为。有人洗米,有人摘菜,有人烧火,在卖得只剩下两个破碗柜的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间或谈笑,但似乎都有意避开那个话题。
墨家人都是文字的使用者,比江湖中其他人,更知道话语的力量。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心照不宣。
“你们觉得,这次武林盟主会是谁?”晚饭时,父亲忽然问。
那时,墨家每个人捧着一个粗碗,碗里是玉米棒子杂菜粥,在屋檐下蹲成一排——饭桌椅没有挺过上一轮变卖风潮,传承了百年的紫檀木精雕,终于化作碗中粗糙的果腹之物。
听这话,墨家孩子们停下筷子,“唰”地转向蹲在最东边的父亲。
“还能有谁?”正黄开口。
其余人撇嘴表示附和。
“那,就这样由他?”父亲笑问。
众子女一愣。
“能有其他办法?”正绛试探着问,“现在的江湖,有谁敢站出来与他相争?就算脊梁骨不被戳断,也得被唾沫淹死啊!”
“虽然多半阻止不了他,”父亲摸了摸下巴,“但到底,能给他添点堵。被抹黑那么久,我们用真相反击一次,也不为过,是吧?”
“真相?什么真相?”兄弟姐妹们眼睛骤亮,扔下碗筷就围拢上来。
父亲笑得更欢,这几年眼角眉梢织起的密网顿时堆成一堆:“小白,你来说。”
正白放下碗:“从哪里说起呢?就从……我开始认真调查说起吧。”他一顿,默默从贴身的小衣里掏出几叠带着体温的纸,“那是前年冬天,峨眉的掌门慈航师太被发现有一私生女,被迫辞去掌门之位,由她的师妹慈心接任。”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文件分发给兄弟姐妹:“这件事,我非常介意。一来,峨眉与之前出现变动的帮派不同,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正派;二来,峨眉的继任者慈心师太与其他帮派的掌门继任者不同——其他帮派的接任者,都是显然野心勃勃的青壮年,而她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妇人。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位置上?有影响的名门正派虽不多,但这江湖中,也有一二十个。在这其中,峨眉派无论规模还是影响都属中流,为什么偏偏是它?”
“是巧合吗?”正白停下来,环顾四周,问。
“围绕徐雍的事情……”三哥正青犹豫着开口。
“没有巧合。”正黄接道,笃定地。
正白用力点头:“是。峨眉派在这么多名门正派中,有什么特殊的呢?”
兄姊们面面相觑。
“都是……女的?”正绛试探着问。
“没错。峨眉派中,不但全是女性,而且有许多涉世未深的纯洁少女。”正白挠了挠头。
大家于是听到两个无奈的故事。
故事一,少女甲是弃婴,被慈航师太收养,长到十八岁,春心一动,结识个男人。男人和她说,慈航师太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师太为保存自己的体面,能当上掌门,便残忍地抛弃她,但又于心不忍,于是收至门下。
少女甲便信了,全然不管慈航师太年届七十而她年方二八,毅然地告发师太。
故事二,少女乙是慈心师太唯一的徒弟。自幼心大,眼高手低,唯一的长处是哄着体弱多病的师父玩儿。长到十八岁上,武艺平平,却想耀武扬威做掌门。
有一天,她认识一个男人。
男人和她说,整个门派除了掌门外,只属她师父辈分高。只要掌门不在,她师父自然上位。到时候,哪样不依她?
少女乙觉得很有道理。问题是,掌门虽和她师父年纪相差不大,但身体壮,非天灾人祸不得以不在。
少女乙更烦恼了。
男人再次挺身而出。说只要给他时间,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们猜,”正白问,“这男人是谁?”
“徐雍。”所有人异口同声。
“哈哈!”正白耸肩一笑,“正是。别看他武艺平平,倒是颇有一张讨女人欢心的脸呢!然而,脚踏两条船,没有高超的‘水性’,难免要翻船——我便又……嗯,这样那样又这样,慈航师太的所谓‘私生女’就崩溃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徐雍对她便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于是,她把一切对我和盘托出……”
“这样那样?”正绛担忧地蹙起眉,“小白,你该不会也学人渣样,去骗女孩子吧?”
“没没,正直如我,怎么可能!”
“那人家怎么愿意告诉你?”
“呃……那个……当闺蜜……”
“啥?你个登徒子!”正绛随手操起筷子就要戳。
“绛姐饶命!”正白吓得“嗖”地飞身蹿上屋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我……”
“你什么!”
正白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咳咳……在兄弟姐妹中,我和你长得最像了……我就……”他涨红了脸,说不下去。
众人一愣。
想起正白穿上女装,拧着嗓子,强行与人“闺蜜”的样子,不由齐声大笑。
正白抱头蒙脸,躲在屋顶上不愿下来。
“既然徐雍连峨眉这样有根基的大门派都能操控。”父亲见他如此,便接过话头,“那么,普通门派更不消说——果然,若深究,则之前更换掌门的门派中,新上任的掌门多少都和徐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黄与正绛顿时激愤。
正青却皱眉:“这事可有真凭实据?”他在家中长期担任终审,素来行事稳重,“徐雍固然可恶,然而,若无凭无据便妄加臆测,那与徐雍的所作所为又有何不同?”
“我就知道青哥一定这么说,”正白从屋檐边探出头来,“这些消息,一小半是我亲自问的,都有口述、整理、签字。”
“一大半,是以前的线人。”父亲接道。
“不都弃我们而去了……”
“墨家百年根基,总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线,以前从来用不到,这次之后,估计也用不了了……”父亲嘴角一提,带上一抹苦笑,“再者,这些人以利相交,各怀鬼胎,只是碍于《江湖》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若能拿钱又背地里添点堵,还是很愿意的。只是……”
“只是?”
“只是唯利是图的人,就像是养不熟的狐狸,贪生怕死,两面三刀,却还怕被抢了嘴里的肉。上一刻还与我们说着徐雍的不是,转眼就要去汇报被骗,所以……”
“所以?”
“所以现在徐雍多半知道了。”
“您的意思……”正绛愁得眉毛一上一下,错成个阶梯型,“马上就会有人来围剿咱们?”
“多半是。”
“是时候逃跑了?”
“最好赶紧的。”
“啊!”正黄生气地把饭碗往地上一掷,“以后这种破事儿能不能早点说啊?要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饭了,怎么说我也得搞两口肉吃吃!”
“只怕,是没有以后了……”
[六]胜与死
徐雍赶到时,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墨家老宅。
宅基上散乱着一片灰黑的废墟,几根没来得及倒下的梁木彼此倚靠着,在细密的雨帘里突兀地挺立着。
“都搜过了?”他问。
“是,盟主。”
四面八方,无数声音回答他——武林盟主改选时候未到,跟着徐雍的人已提前改了口。
“没人?”
“真没有了。”一个大汉说,“我们快把地皮都翻过来了。”他赔着笑,点头弯腰。若不是亲见,真不敢相信,那么膀大腰圆的一个人,竟也能缩得那么小。
“那就好。”徐雍回过头轻轻一笑,“若之后查出此处尚有活口,呵呵……”
废墟里,便紊乱了许多呼吸。
这是徐雍第二次经过墨家花园的小路。
依旧是雨水节气。
上次打的新绸绿绘伞,如今已褪色发灰,泛出苦黄。
相比上次,他的轻功非但没有进益,相反,因为事务繁忙,疏于习练,倒退步了些。
小路湿滑,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跌倒。一步一顿,缓慢而稳健。
墨家,已不是那个声音能传遍江湖的墨家,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为见墨家家长紧张得辗转难眠的毛头小子。
现在,没有人能挑剔他的衣服是否不够整洁,又或者太过新奇,没有人敢指责他的用具是否太陈旧,又或者过分铺张,没有人注意他的内力根基浅,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就算他即刻摔个大马趴,也不会有人笑话。相反,会有无数随从,从各种方向冲出来,抢着扶他。若没扶着,还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彼此倾轧;或是吓得屁滚尿流,瑟瑟发抖。
“轰”的一声巨响。
徐雍回过头。
最后的几根残柱,经不住细雨缠绵,骤然倒下,掀起一阵细而白的水雾。
“墨家子侄正绛、正黄、正青、正玄、正蓝以及家长墨信已悉数处死……正白也已追到!”
捷报穿透雨帘,飘进徐雍耳内,他不禁微微地提起嘴角。
在这个武艺见高下的圈子里,没有人相信语言的力量。
然而眼下,他手里握着《江湖》,也便握着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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