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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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2

  

    二、暗涌

    站在西天门外,朝山下望去,只见山下十数万军民熙熙攘攘,都如同一枚枚棋子一般在那山河为经纬的棋盘上纵横来往。

    人最多的所在,为玉虚宫。玉虚宫计有三层宫墙,外乐城、里乐城和紫金城三城相隔连围,气势之宏大便是京师的皇城也有所不及。此刻天子大修武当,玉虚宫暂为军民驻扎的大本营。

    今日上山的一行人,也驻扎在玉虚宫内。

    回想起方才山口处的冲突,这少年道士微微一笑,想来几位长老这些天有得头疼了。

    直到现在,郁华年还是很难相信,那看上去如同庄稼汉一般的大汉,竟然是当今的东阁大学士,被誉为一代文宗的楚时行。

    楚时行的大名,即使是清修的郁华年也听说过。

    楚时行,江宁府人,少年就有神童之名,十七岁时连中三元,名动天下。之后数十年内一直在地方为官,清廉自守,为百姓敢于抗权,更多次秉笔上书,直斥君非,一时天下正直读书人无不以之为楷模。而在做官之余,其诗文一扫时文颓丽之风,清新刚健,更是文坛不具名的领袖。

    数十年宦海沉浮,未曾有青云直上之运,却数次险些丢官丧命,好在终究天佑英才,至去年底,一代文宗终于入京,补东阁大学士,正式成为帝国中枢的决策人之一。自数年前天子下诏大修武当,楚时行便多次讽谏,直指天子此举劳民伤财,实乃昏君之行。奈何天子崇道之心坚决,对一众大臣的反对充耳不闻,一意孤行之下,这群文臣却也无可奈何。

    但这个对武当抱着偌大敌意的重臣突然前来武当,究竟所为何事?

    正思量间,郁华年突觉心头一动,转头看去,却见一锦袍中年人缓步走来,看郁华年突地转头,笑道:“人言武当一脉的灵觉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对了,还未请教小真人你的名字。”正是方才山下见到过的那娃娃脸的中年人。

    他不认识郁华年,郁华年却知道他的来历,不敢怠慢,施礼道:“沐都尉请了。在下郁华年,只是武当俗家弟子,不敢当‘真人’之称。”

    沐都尉“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郁华年,我早听说你天才之名,果然不凡。”说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道,“正好遇到郁……少侠,我正有一事不解。方才我在那边丛林之中,看到一口大钟,孤零零放在灌木中,既不悬挂,也不见撞木,却也不像是被弃置的,郁少侠你可知道这钟的来历么?”

    这一下倒真把郁华年问住了,这大钟他也见过,虽颇感好奇,却也没问出结果来,只得笑道:“我以前问过师长,这钟是十年前一次大修后放在此地的,因为当时负责设计的顾大人已去世,所以大家也都不知道这钟的意思,只猜是这钟形制奇特,放在这里祈福之用吧。”

    那沐都尉“哦”了一声,脸上难掩失望神色,又想了想,道:“今日山下看到那根巨木颇为奇特,你可知道来历?”

    这事郁华年倒是知道,遂答道:“那巨木是数月前隆平侯张信的船队途经江城时,在长江中发现,此木悬垂于滔滔江水中,宛若定水之针。隆平侯大为惊异,遂调动民夫将其拖曳上岸,见此木材质坚毅,叩之铿然有声,且有一项异处,其最擅传音,从一侧叩之,另一侧可闻清晰声响。据张侯爷推算,此木暗含五行之意,乃天降嘉木,故上奏欲进奉宫内。天子闻讯后考虑山高路远,遂下旨将其运往武当,做宫殿主梁。”

    沐都尉点点头:“原来有如此不凡来历。我正好要去玉虚宫看看。”说着欲言又止,思忖了一下才对郁华年道,“郁少侠,可否为我带路?我……方才只顾着逛,现在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郁华年却没料到,这沐都尉虽然是将门出身,却不谙武功,与一般柔弱书生无异,所以这一路上行走甚慢。郁华年终究是少年心性,心内的诧异不由得在脸上浮现出来。沐都尉看了出来,笑道:“郁少侠是觉得沐某过于羸弱了吧?”

    郁华年忙称不敢。沐都尉微微一笑:“其实不只郁少侠有这想法。不过人生苦短,想做的事情太多,这五行术数、天文星象之学已让我沉迷其中,却没时间去做别的了。”

    郁华年点头道:“沐都尉领钦天监,乃天下公认的术数之学第一人,沐都尉的大作我也是拜读过的,深感叹服。”这话却不全是恭维,他身为修道之人,对五行术数也有所涉猎,深知沐都尉在这一领域的造诣之深。

    这沐都尉名叫沐昕,出身煊赫,乃当今黔国公幼子,其妻更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姊妹长宁长公主。

    沐家世镇南疆,兼领军事,乃本朝数一数二的大族。本朝抑制外戚干政,如沐昕这等出身巨族的驸马少之又少。沐昕却自幼对仕途、军功均不感兴趣,只喜天文地理、星象五行这等杂学,后机缘巧合之下成为当朝驸马,多少人惋惜他仕途从此不顺,他却自得其乐,领着几个闲职,于天文术数之学上越发精进了。

    郁华年只觉得自己似乎和这将门之子间有些隐隐的共鸣。

    郁华年有一个夜深人静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他本是正一玄引道的掌门,只为解心内修道之惑,才隐瞒身份投入武当。这种面对自己所执的固执和对世间其他事务的忽略,或许与这个本可继承祖业开府建牙雄踞一方,却放弃这一切只寄情于术数之间的驸马如出一辙。

    谈笑之间,二人已下山,不一刻就到了玉虚宫。

    此刻玉虚宫大殿正在整修中,一行来人只暂住在偏殿内。沐昕虽然官职不高,但身为皇亲,身份尊崇,占了左手第一间,第二、三间则都是楚时行的居处。

    就在此刻,武当山紫云宫内,武当长老阴虚子、阴云子却正急得团团转,指派弟子四处去寻找这突然就不见了的驸马都尉沐昕。

    此次上山的队伍中,最重要的人物共有三人,除了奉旨前来的大学士楚时行,便是长宁长公主与驸马沐昕夫妇。长公主乃皇家贵胄,礼仪所限,不宜在山上多停,只到金顶替兄祈福之后,便即下山回到行宫了,驸马都尉沐昕却被武当仙山吸引,并未一同下山,借“陪同楚大学士”的理由留在了武当山上。

    本来按照行程安排,此刻应该由这两位长老陪同楚时行、沐昕一行人在此品尝素斋,顺便为二人洗尘,却不料沐昕痴迷于术数之学,只见满山建筑暗含玄机,竟一刻都坐不住,趁人不注意便悄悄孤身溜走了,留下这一行人,开宴也不是,等下去也不是。楚时行脾气暴躁,当时面色阴沉下来,眼见就要发作。

    日间郁华年所见的那少女就站在他的身后,见父亲要发火,忙自身后怯怯一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句什么,楚时行“哼”了一声,将火气压下去。

    阴虚子看到这一幕,想起一事,忙笑道:“因尘师妹,你先带楚大学士和楚姑娘去拜见掌门吧。”

    楚时行面色又是一怒,却并未发作,犹豫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说着对身后的女儿一摆手,那少女怯生生带着两名侍女,随着坤道因尘子出去了。

    王佐久未说话,此刻才阴森森笑道:“楚大学士,天子对你真是皇恩浩荡啊,陛下知道楚小姐有先天不足之症,竟然下旨让知生子真人为她诊治。你放心,武当乃天下第一仙山,真人有地仙之能,定能治好你家女儿。”

    楚时行心内大恨,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天子笃信道教,更仰武当知生子为神仙,楚时行一向遵循儒家正道,对天子所为自是看不惯,时有讽谏。天子不胜其烦,却想到一个好主意。

    楚时行封侯拜相,家庭却并不美满,十年前其结发妻子因故被休,之后楚时行再未娶妻纳妾,身边只有一女,即方才出去的少女。楚小姐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故单名一个“忧”字。自楚忧出生至今十数年来,楚时行多方延揽名医为其诊治,却始终未有好转。更有太医曾直言相告,这少女乃先天不足,人力难以回天,怕活不过十八岁。

    天子也知道此事,灵机一动,下旨要楚时行带女儿前往武当,请武当知生子为其诊治。在天子看来,若楚时行的独生爱女被武当救治,之后天子再崇道炼丹、大修武当,这大学士也没话可说了。

    天命难违,楚时行虽百般不愿,还是得奉旨带着女儿来此武当一行。

    武当掌门知生子闭关多年,即使这次堂堂东阁大学士和驸马都尉亲临,知生子也只派身边服侍的月清风下山表达问候,本人却并未露面。此刻让楚时行去拜见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头子,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故只让女儿去一趟,心道让女儿去见一下那个什么知生子,也算是遵旨。

    正思量间,却听门扉响动,那娃娃脸的驸马都尉沐昕领头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连连作揖,道:“抱歉抱歉,我方才见仙山秀美、建筑壮阔,不自觉走远了些,不料竟迷了路,还多亏被郁少侠领了回来。耽误各位了,实在失礼。哈哈,这武当仙山果然名不虚传,看这数万房屋依山而建,壮丽幽微,不一而足,实乃奇绝之境。人道北有皇城,南有武当,依我看,就是京城,虽然威严,却也及不上这仙山道法自然。”

    王佐“哈哈”一笑,道:“得驸马一赞,咱家在这几年的辛苦也算没白费。”他声音尖刻,即使是这般故作爽朗,也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楚时行“哼”了一声:“漫山道观,无非是民脂民膏;大建仙山,不知道多少百姓尸骨无存。在仙山外,也不知有多少膏腴被人借机私吞。”

    王佐转头,怒目而视:“楚时行,你这般诽谤天子,想造反不成?”

    楚时行“哼”了一声:“王佐,你不用扣大帽子。这次我来武当,算你倒霉,待我找到你徇私枉法、中饱私囊的证据,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王佐一拍桌案:“好,咱家等着你。”说着转身朝武当长老阴虚子及驸马沐昕一拱手,道,“驸马、真人,咱家今天身体不适,就少陪了。”说着一转身,带着一干内侍,径自去了。

    驸马和阴虚子面面相觑,没料到这场宴席还没开始,就已如此剑拔弩张。楚时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阴虚子长老,恕我直言,武当山本是道家仙山、清修之所,当日张三丰开山立派,我也是佩服的。但现在武当大事糜费早非清修本意。你们可知,大修武当十年来所有木石均从各地不远万里运来,只一根普通木料辗转运来,所花费何止千金,更不知有多少百姓为这一场大修家破人亡。道者之心,也应顺天意,当今天下本就多事,诸位修道之人又怎忍心如此豪奢而弃万民于不顾?”

    阴虚子张口结舌,万料不到这大学士竟然如此耿介,这般直白质问却一时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正踌躇间,却听门外一个声音传来:“大学士悲天悯人,乃圣者胸怀,让人佩服。但你可知,自本朝开国雄主始,皇家便开始大修武当。本朝历代天子,都是有道明君,安能不知方才你所说的弊病?但武当之修仍绵延二百年,便是因为武当大修看似奢靡,实则有利于国计民生。”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人年约五十许,并未做道士正装打扮,只一身青色长袍。阴虚子等人齐齐施礼。

    来人道号月清风,本是知生子身边服侍的童子,并未正式拜入武当门墙,但一身艺业出自知生子亲传,颇为惊人,且知生子已多年不理世事,大多数意思都是靠他传达,故他在武当派中,地位超然。

    在他身后,依旧娇怯的楚忧随着因尘子也步入大厅。楚时行只朝自己女儿身上一瞥,顿时一惊,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能觉出,女儿的元气的确是恢复了一些,精神也好了很多。

    月清风落座,继续道:“孟子云: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天下道脉众多,信众遍及天下,天下间愚民百姓,多有信奉邪魔外道如白莲、红巾者。此等天下动荡之源,剿之不及,只有以正法充人心,就如对于渴者,给予其净水,则其自不饮污泉。是故天子大修武当,宣示皇家威严,便是为了凝聚人心。若非天子支持,如何显示道家威严,又怎能正人心、循正道?”

    楚时行哈哈大笑:“你这话听着倒像有几分道理,可惜都是歪理。正人心,自有圣人学说、儒家一脉,何必用你们这些不事生产的化外之人?哼,什么所谓道家威严,若将这些资费用以开儒学、教万民,才是正道。”

    月清风也不着恼,笑道:“按大学士这等说法,原来反对的是将这些钱花在我道家身上。”

    楚时行面色一红,方才出言一时不慎,竟被抓住了话柄,正要出言反驳,月清风摆手轻笑道:“这些事情暂且不提,您可先看看令爱的病情,是否有所缓解。”

    楚时行这才转头,细细端详自己女儿的面色,同时伸手抓住女儿的皓腕轻轻一搭,只觉得脉象平稳,竟自女儿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之态。

    饶楚时行宦海沉浮养成的城府,也不由得喜形于色。本以为女儿的病已是无药可医,早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这一次虽然奉圣谕不得不来武当求医,其实他是没有抱什么希望的。

    与一般的文弱书生不同,楚时行年轻时因缘巧合,习得了一身上乘内功,这些年为了救治女儿,也曾寻访过许多武功高强之人,却始终徒劳无功。故而之前面对知生子道术通玄的传说,他一向嗤之以鼻,只道那不过是知生子依靠自身强绝武功,百姓三人成虎产生的谣言而已。

    但今日,见不过只是片刻工夫,自己本以为无法可施的病症竟然大为减轻,不由得让他心内产生了一丝动摇。

    难道,真的在世俗的力量之外,还存在着“道术”这种东西么?

    但旋即,这丝动摇又被他用自幼确信不疑的浩然正气强行抑制住。自己怎能被这些外道迷惑?

    思忖间,那坤道因尘子上前稽首,道:“楚大学士,掌门方才传给令爱一套心法,洗练之下,自可打通生死玄关,消此大劫。但这心法乃道门至高心法,令爱并无根基,自行习练恐难有结果,所以希望令爱能在武当山常住些日子,由我指引令爱习练,可确保无虞。我看令爱根骨清奇,若能在武当仙山上修炼,来日必有成就。”

    楚时行毫不犹豫拒绝道:“小女从未有拜入道门之意,多谢真人美意了。”他虽如此说,但眼见女儿身体好了很多,言语间却也客气了许多。

    因尘子也不多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退了下去。月清风笑道:“这却也不急,圣上圣谕,大学士你在武当最少需盘桓十几日,这十几日便由因尘子长老偏劳,多看顾一些吧。”因尘子点头应是。

    月清风朝众人稽首问安,转身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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