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8
九、结局
太和宫大殿内,被软禁了数日的楚时行脸色苍白,虽然在武当派的暗中关照下,王佐也不敢随意凌虐大臣,但吃不好睡不好,仍是一脸颓唐之色。
大殿内武当派、内监和大臣聚在一处,等着天子的特使前来宣布旨意。
王佐方才在百步云梯处吃了一个暗亏,心内仍是恨恨不已,但面上一丝不露,只笑着与阴虚子、阴云子一干人等闲聊,心内却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抓到这两个年轻人,哪怕拼着武当派不满,也要让那小混蛋郁华年吃点苦头。至于楚忧,哼,到时候……
他不知道,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就以幻阵之术,躲在偏殿的屋脊上,窃窃私语。
楚忧时隔十数日,首次见到自己父亲,顿时眼眶红了,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一会儿钦差就要来了,他要是传旨把阿爹当场斩首怎么办?我们拿了这证据就算将来扳倒了王佐也没用了,也救不回阿爹了。”
郁华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放心,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武当派决不会让你的父亲枉死。若事情不可收拾,我便冲下去公开真相,众位师长一定会阻止事态发生的。”
楚忧仍未觉稍放心,道:“可是这些证据真的可以说服武当派仙长么。再说……若是各位前辈不肯相信,或是他们和王佐站在一边怎么办?”
郁华年轻声道:“不会的。”说着伸手摸了摸身上的那六张薄薄的纸。方才他们从百步云梯逃生后,便到了遇真宫,将这几张纸上的数字符号,与遇真宫内所存的大修武当的种种档案对照,很容易便发现,这几张纸所记录的,乃是以王佐为首的内监,在大修武当之中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账目和证据。
这些账目夸张得让人难以置信,却又详细得让人不得不信。至此事态已经很清楚了,驸马沐昕来此,想必是负有秘密使命,暗中查访大修武当中的不法情势,他也不负所托,成功收集了大量证据,并为了保险,将这些证据藏匿在武当山上各处。
王佐等人发现自己罪行已暴露,便铤而走险,派人杀害了沐昕,毁灭证据,但沐昕早有防备,将一部分证据分割藏在武当山上,直到现在被郁华年二人找到。
但这些找到得太晚了,马上朝廷的钦使便会来此,宣布对楚时行的惩罚。若是众人的证据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楚时行就背着黑锅被斩首,那这些证据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郁华年手指握了握剑柄,一字一顿低声道:“你放心,若真到了那最可怕的情况,我就一人一剑下去拼了,也不让他们伤害楚大人。”对于武当派究竟会帮谁,他还真没有信心,但是一颗少年单纯的、辨别善恶的心告诉他,楚时行虽然对武当派颇有微辞,却难得的正直之士,决不能让他就此枉死。
楚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马蹄声响。
钦差到达武当。
在月清风的陪同下,钦使捧着圣旨,走入大殿。
众人纷纷屏息凝视,等着看天子作何判断。
王佐心内满是狞笑。他派去的心腹想必已经将一切添油加醋报告了天子,这总和内侍们作对的楚时行,今日就要死了。
内侍打开圣旨,高声宣读。
“查,内侍总管王佐,任监察武当山大修之职,荼毒百姓,中饱私囊,证据确凿,谋害皇亲,杀害长公主驸马沐昕,今令武当派协东阁大学士楚时行,将其拿下,验明正身后立即正法,武当山大修之事由楚时行继续负责进行……”
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炸响,王佐腿一软,坐在地下,喝道:“不可能,你们……你们伪造圣旨!”
那钦差也是一名内侍,闻言阴森森一笑:“大总管,圣旨岂是我们敢伪造的,您老的事发了,左右,拿下!”
王佐一定心神,站定身躯,怒道:“王八蛋,你们蒙蔽圣听,我冤枉,我要去见天子辩诬!”说着便要朝大门走去。
那钦差摇头道:“圣旨里说得明白,没让我们审你冤枉不冤枉,只让将你就地正法。月真人,有劳了。”
月清风微一示意,十几名武当弟子从身后行来,将大殿的各个出口全部堵住。王佐铿然一声拔出长剑,却终究没有出手的勇气。
钦差“哈哈”笑道:“大总管,今天让你死个明白,驸马发现了你贪赃枉法的证据,你以为杀了驸马灭口就没事了,却不知道,驸马出事前就已经将证据交给知秋子真人送到了京城,哼哼,本来天子还念着你的旧情,不想要你的性命,只想把你叫回来也就罢了,却不料你竟然有如此大的胆子,竟戕害国亲,还陷害东阁大学士。今日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天子有令,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月真人,请动手吧。”
王佐至此方知今日陷入了必死之局,眼见左右皆畏缩不前,当即怒吼一声,飞身而起便要做拼死一搏。
剑气纵横,十二柄长剑,组成武当必杀,真武剑阵。
不过一瞬间,王佐颓然倒地,鲜血自身上十几处伤口汩汩流出,生机已绝。
那钦差笑着走向楚时行,双手将圣旨奉上,笑道:“未完的武当山大修工程,天子有令,就劳大学士您在这主持了。月真人,请引我拜见掌门,天子另有封赏。”
呆呆看着这一幕的两个少年,至此才相信这一切并不是梦境。楚忧心内担忧尽去,心神一松,当即晕了过去。
十、尾声
武当山上一场惊变,就此落下帷幕。
胆敢杀害国亲的内监大总管王佐伏诛,其历年来所作所为也尽数曝光,由东阁大学士楚时行主持的对历年工程的筛查,共查出酷虐百姓、中饱私囊的内侍、官员计三百二十七人,按照案情轻重不同,逐一进行发落,其中斩首三十六人。周边百姓一时欢腾若年节,楚时行楚青天之名被传诵不已。
楚时行脱困十日后,楚忧正式拜入武当门下,拜因尘子为师,修习武当道术心法。武当一脉的大修并未因此事受到影响,在楚时行的主持下,去除了种种蝇营狗苟,武当的大修比预期早了一年完工。
完工之日,楚时行亲自做文一篇,刻碑留念。天下文宗、儒家宗师作文颂扬武当,此乃前所未有之事,武当一脉的声望又被推上了另一个顶点。
现在,郁华年便仰望着这巨大的石碑。
良久,他才转过身来,看着那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此地的长老月清风,躬身施礼。月清风也仰头看着碑文,沉吟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不妨问吧。”
郁华年正要开口,月清风又道:“你问的问题,我能回答你的,自然会告诉你实话,不能回答你的,却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郁华年问出第一个问题:“当日现场,那个血字……是您写的吧?”
月清风看向郁华年,点点头。郁华年释然道:“果然如此,这么推算起来,王佐多半也不是杀死驸马的真正凶手?”
月清风点点头道:“我也觉得多半不是。”
郁华年连续得到两个肯定的答案,心头的猜测逐渐清晰起来,躬身道:“长老,我说一下我的推测,若有不对,请长老指正。
“当日武当山上,王佐和楚时行相互角力,王佐为人贪酷,但却站在我们武当一边的,楚时行正直,且孚天下人望,却对我武当一脉诸多鄙夷,处处与我们作对。
“对于您众位长老而言,与王佐合作是迫不得已下的策略,我们都知道,以这些太监的贪婪和无所顾忌,即使不被查处,也会带累武当的名声,但暂时却又不得不与他结成联盟,对抗以楚时行为首的正统大臣们。
“当时恰巧发生了驸马被刺一案,这对您来说,是天赐的良机,于是您开始了一系列动作。首先,在现场您迅速伪造了证据,就是那个‘楚’字,有这一个字,王佐必定会借此兴风作浪,将楚时行逼入绝境。
“驸马不是楚时行杀的,也不是王佐杀的。关于这一点,我还有两点没想明白,一是究竟谁刺杀了驸马,究竟动机为何;二是为何楚时行当日无法证实自己的行踪,甚至后来到了山穷水尽的时日也不肯提供当日的证人,而您又如何能够笃定楚时行会因此无法自辩。
“总之,楚时行被逼入绝境,但您并不想就此将他赶尽杀绝,因为若真如此,朝廷上下的文臣会同仇敌忾,对我武当不利,所以您伪造的证据中故意留下了破绽,并成功与绝境中的楚时行谈判,达成了协议——您当日引用《荀子》中的那段话,这谈判的条件,就在当日王佐的眼皮底下递给了楚时行,王佐却懵懂不知,可见多读点书是有用的。
“最终楚时行权衡利弊之下,屈服了,让楚忧拜入武当派。为武当撰写大修碑文,便是他的投名状,从此他的名声与我武当派便绑在了一起。
“另一方面,您派人将多年来您收集的证据送入京师,天子阅之震怒,王佐便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于是,清官战胜了贪赃枉法的内侍,武当大修丝毫不受影响,武当一脉匡扶正义的名声也将在天下流传,这真是个多赢的结局。”
月清风点头:“你推断得不错,整个过程的确是如此。你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郁华年道:“在您所筹划的故事里,有个破绽。我和驸马曾共游多日,我深知驸马对世事不感兴趣的程度,他这样的人,怎会有精力去管什么内侍贪赃枉法之事,就算管了,他也绝对没能力拿到若干证据。那星图,也是您一并伪造的吧?”
月清风摇摇头:“那星图,和驸马死前留下的信息,都是真的。我只是按照他的暗示,先将一些证据放在那边,让你拿到,以备计划疏漏而已。这布置最后却也没有用上。”
郁华年一惊:“那星图竟然真是驸马临死时留下的信号?那他究竟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月清风沉吟道:“你现在有几个问题,我有的能够回答你,有的不能,因为时间未到。孩子,你是武当弟子中最可能成大器的一个,所以我不想骗你。驸马被刺的原因,和刺杀他的凶手,以及驸马留下信息的意思,其实我都已有猜测,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大概再有数年,不用我告诉你,你应该也能明白真相。”
郁华年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已经是数年后,当时十道演武大会,各道派结五行玄牝大阵意图狙杀知生子,至此郁华年才明白,当日的驸马是发现了一个何等庞大的阴谋,而缄口不言的月清风心内,又有何等深邃的谋划。(见《天下武当》)
月清风继续道:“至于楚时行为何无法自证清白,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当日夜间,他是去做一件宁死也不能说出的事情了。”
郁华年愕然道:“什么事?”
月清风道:“与长宁长公主幽会。”
饶郁华年在武当修行多年,仍被这一句话震得差点摔倒在地。月清风摇头道:“武当一脉经营二百年,这些人都太小看我们了,武当山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们的耳目。昔日楚时行年轻时有奇遇,习得高深武功,同时识得了长宁长公主,那时当今天子还未即位,所以长宁公主还只是一位郡主,二人两情相悦,却因变故未能在一起,后世事沧海桑田,谁知道当年的一个小郡主变成了堂堂的长公主,并嫁给了云南沐家幼子,而楚时行也成了东阁大学士。
“沐昕痴迷于术数之学,与长公主之间的感情并不和睦,这一次楚时行与长公主重见,不知当日楚时行是去与她做个了断还是去重燃旧情,总之当夜他一直和长公主在一起,而这,自然是他宁可身死也决不可能说出口的。他后来肯如此合作,也是因为他猜到当日晚间的隐私也被我们所知的缘故。”
郁华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原来如此。月长老您这一番布置,杀王佐、惩贪官、结交东阁大学士,武当声望再上一层楼,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被玩弄在股掌中,果然好计策。”
月清风听出他语气中的愤懑之意,摇摇头道:“我知道,少年之心,只想快意恩仇,但你若背负一门命运,自然便需有筹划,有妥协。
“当你背负起了足够多的责任时,你便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我们就像是……就像是那株响灵杉,我们需要及时接收到各种声音并按照这些声音的大小高低一一作出回应,而我们自己的声音……一门之长,不需要自己的声音,不需要自己的意志。你需要明白这些。”
月清风说完,转身径自离开。
郁华年愣愣站在这石碑下良久。
终有一日,我也会变成这样只能空空作响,不可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骄傲、自己的执著的那样一株死木么?
忽地,他抬起头,笑了。
他看到,楚忧正远远地朝他行来,并朝他招手示意。
他也招手回应,朝楚忧行去。
将来的事情,那就等将来再说吧。
现在且看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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