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 3
阴谋
三江堂臣服,北部重归掌控。消息传回风云堡,掀起一阵波澜。
众人愤愤不平。
听说彼时,三江堂和昊天门起了内讧,鹬蚌相争之下,好巧不巧,偏让那毛头小子渔翁得利。
再次踩上****运,众人的心情已非嫉恨所能形容。
几天后,文一迎着各种目光,回到风云堡。
议事大厅。
听过文一的禀报,众人震惊了。原来,并没什么****运,有的只是手段、心机和胆子。伪造老爷子的赦令,如同假传圣旨,这少年不仅手段阴狠,胆子更是泼天。
满座噤声。
老爷子看着手中的信。
信上是他的笔迹,传达了自己对三江堂的宽恕,字句间拿捏有度,彰显了他的宽宏与威严,偏偏他并不知情。
老爷子看着信,看了很久。文一跪在地上,跪了很久。
厅内,静得落针可闻。
“为什么跪着?”终于,老爷子开口了。
“请罪。”
“什么罪?”
“伪造书信,越权定夺。”
老爷子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难道你忘了,我曾许你不拘手段?还是你认为,我的特许只是空话?”
“属下不敢。”文一也笑了,慢慢站起,“谢老爷子。”
“坐吧。”老爷子指指旁边。
这一次,最年轻的掌事坐上最靠前的位子。可这次,没人再敢不屑。
入秋,与渐渐萧瑟的时节不同,风云堡的声威正盛。
午后书房里,文一闭目静坐。门开了,小朱走了进来:“一少。”
“今晚的宴饮,准备得如何?”文一仍闭着眼,轻问。
“一切就绪。”小朱点点头,“每年入秋赏桂,众人欢宴,是风云堡的惯例,陈掌事早做熟了,用不上我帮忙。”
“聚众宴饮,不醉不归。”文一轻轻自语,忽而一笑,“小朱,你很期待吧?”
“还好,倒不算太期待。”小朱摸摸鼻子,嘿嘿地笑,“不过,有酒有热闹,一少,你是知道我的。”
文一也笑了,懒懒睁开眼:“如果,我要你外出办事,不能参加呢?”
“那就不参加。”小朱嘻皮笑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堡内有的是酒,什么时候喝都一样。”
“那好。”文一看着他,慢慢道,“你这就去吧。记住,要让别人知道你出去了,今晚赶不回来。”
小朱收起了嘻笑。因为他发现,文一的眼神很静,语气也很静。上次他见到这种静,是在欢城,三江堂翻云覆雨。
陡然,小朱心中悸动,涌起莫名的兴奋和紧张。江湖人,本能有种对翻云覆雨的渴望。
“一少放心,我明白。”他压抑着悸动,声音竟也十分平静,“别人会知道,喜欢喝酒热闹的小朱,今天外出办事,明天才能回来,因为赶不上晚宴,很懊恼。”
“很好。”文一笑笑,拿起笔,信手写着什么,“等到晚宴开始,你再悄悄回来,别让任何人发现,在这里等我。”说完,他放下笔,将那张纸推到案头。
小朱走过去,看了看,点头。
“能做好么?”文一瞧着他,轻轻微笑。
“能。”
小朱出去了。文一拈起那张纸,燃着火苗。火舌闪烁,转眼只余灰烬,他看着飞灰散去,露出一贯懒散的笑。
暮夜,新月初上。
晚宴摆在前庭,风云堡众人齐聚,畅饮不休。
对这种场面,老爷子看了几十年,已经麻木甚至厌烦了。酒至半酣,他已提早离开。
文一望向老爷子离席的背影,放下酒杯,冲众人笑笑,跟了过去。
离开前庭,经过跨院的书房,文一停了一下。书房外,站着个人,月光蒙眬地照在那人脸上,宛然竟是另一个他。
文一笑笑,打个手势。那个“文一”点点头,朝前庭去了。
后院很静。老爷子独立空庭,负手望月。
文一悄然走近,轻轻问:“老爷子累了?”
没有回应,老爷子似没听见,在月色下像尊沧桑的雕塑。良久,他长叹:“人在江湖,终会累。”
“老爷子,风云堡正如日中天。”文一望着那背影,轻声道,“以您今日地位,一呼百应,您大可不必太累。”
“地位……”老爷子自语,叹息变成了微哂,“你可知,尊崇的地位会带来什么?”
“景仰,拥戴,崇拜,向往。”
“还有呢?”
“嫉妒,诋毁,构陷,仇恨。”
“然后呢?”
“有两种人会大大增多,一种是朋友,一种是敌人。”
老爷子点头,缓缓道:“不过,你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一旦身处高位,你就会发现:朋友,未必是货真价实的朋友;敌人,却都是货真价实的敌人。”
月光寂寂。
文一思索着这句话。
夜风夹杂着桂香,静静流动。忽然,数十道银芒无声无息,像一张大网当头罩落。
老爷子动了。文一也动了。
掌风激荡,扫落大半银芒,余下的撞上剑光,一阵细密微响。霎时,空庭中黑影绰绰,短兵相接间,二人已各自对敌十余招。
杀手们进退配合,很严密。
文一避过迎面的短戟,旋身间,长剑斜斜划出,荡开袭来的弯刀,剑尖刺入对方肩头。然而,没有预期的凝滞,对方似毫无知觉,弯刀回转疾斩,动作竟无半点空隙。文一微凛,刹那间侧身,刀风贴面刮过的瞬间,他手腕轻抖,剑锋划开了对手的咽喉。
解决掉一个,却没换来丝毫轻松。杀手很强,攻势连绵如潮,已无喘息的余地。
围攻他的有四人,力战下又解决两个,还剩一个正与他苦苦缠斗。
那人兵器古怪,像两只铁爪。他的剑路被封,像闯进铁笼的鸟,施展不开。咔!长剑被铁爪锁住,锁得死死的。
他用力回抽,却抽不出,眼看生机全无。
掌风卷来,化解了危险,老爷子跃到他身边。
除了眼前的杀手,其他的人都死了。看来,老爷子的武功很高,比他料想的还高。
砰!老爷子双掌齐出,正中那人胸前。
就在这时,文一的剑抽了出来。不是抽自铁爪,而是抽自剑身。
剑中剑。
那是一把短剑,薄如纸,寒如冰,比流光还快,从长剑的剑身中脱出,一闪而没。
文一的动作很简洁,没有丝毫多余,他像练过成千上万遍,剔除了每个无用的部分。那已不是武功,也不是招式,只是一个动作,杀人的动作。
庭院死寂。
月光照在文一身上,他缓缓转身,看着地上。老爷子仰面躺倒,心口插着那把短剑,直至没柄。
回手剑,一剑入心,被杀的人不会感到痛苦。
文一安静独立,目光扫过每个死人,淡月映着他的侧脸,如水一般清冷。
“成功了?”背后有人问。
文一回过头,微微一笑:“是,莫爷。”
月光下,莫爷的眼神也在发光。他看着文一走过去,拔出短剑,重入长剑的剑身。
“干净利落,我没看错人。”
“过奖。”文一笑了,长剑还鞘,“莫爷,您不宜在晚宴上消失太久。小朱扮作我的样子还在前面,这里的一切,我来善后就好。”
莫爷离开了。文一敛起笑,走向地上的尸体。
在这个秋夜,风云堡乱了。像风云堡一样屹立不倒,似乎永远不会败亡的老爷子,死了。江湖震动。
莫爷悲痛欲绝,在老爷子灵前放声恸哭。丧事隆重无比,正如老爷子显赫的一生。
半月后,莫爷接手一切,成为风云堡的主人。
深夜,书房内灯火蒙眬。
“这些人是老爷子的亲信,掌握了许多财力。设法弄过来,不拘手段。”莫爷坐在书案后,冷冷道。
文一看着手上的名单。人不多,难度却大。
“要做得干净,我需要助力。”他抬眸,懒洋洋道。
“可以。”
“要很得力的人手。”
莫爷看着他,忽然笑了:“当然,会得力到让你意外。”说着,扬了扬手。
文一接过抛来的东西。那是一块小铁牌,黑黝黝的并不起眼。
“几十个资质极佳的孩子,从小秘密受训,现在已是顶尖杀手。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也只听命于我。”莫爷微笑着,慢慢道,“现在,我允许你动用。”
“谢莫爷。”文一躬身,垂眸间,遮去了眼底的光芒。
而后短短两月,风云堡人事多变,唯一不变的是那位最年轻的掌事。对他,莫爷仍很看重,就像老爷子一样。
为此,小朱无比自豪。人在江湖,最怕跟错老大,而他无疑跟对了。能有今日,给他一切的不是风云堡,是一少,他这辈子认定的老大。
“一少,你找我?”他看向窗边的少年,亲切地问。
“嗯。”文一回过头,懒洋洋道,“莫爷开了一坛陈酿,今晚邀我们共饮。”
“我们?一少你说……我们?”小朱不敢置信地张大嘴,指了指文一,又指指自己,“你……和我?还有我?”
“还有你。”文一看着他,笑了。
“那我赶紧去……准备准备。”小朱受宠若惊,一溜烟儿跑了。莫爷和掌事们共饮,竟然叫上他,他可要好好打理一下自己,体面出席。
不过等到晚上,小朱发现他想错了。
并没别的掌事受邀,来的只有莫爷、文一和他,三个人。他更加忐忑,坐在末座,不敢说话。
“这是五十年的陈酿。”莫爷微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琥珀色的酒,香气馥郁醇厚。文一垂眸欣赏,轻轻啜了一口。酒入喉,甘醇绵长。
“果然是好酒。”他笑了,也一饮而尽。
小朱赶紧喝下,起身给二人倒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再干一杯。”半坛酒下去,莫爷没了平日的严肃,笑得畅快。
小朱也傻笑着,起身要去倒酒,可晃了晃却趴在桌上。他哼哼着又动弹了两下,终究没站起来,醉倒了。
“酒量真差。”莫爷摇头嗤笑,转眼望向文一,“你还没醉。”
“还没。”文一微笑着,又喝一杯。
莫爷盯着他,忽然道:“我好像从没见你醉过。”
“好像是。”文一想了想,笑道,“或许,我千杯不醉。”
“千杯不醉……”莫爷却不笑了,神色又变得严肃,“人生一世,总要醉一次才好。”
“为什么?”
“因为,醉会让人忘记恐惧,对死的恐惧。”莫爷站起身,慢慢走过来,停在文一面前。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脸,阴沉得令人发寒。
文一并未发寒,他笑了,懒洋洋一派悠闲:“那我就更不用醉。因为我不惧死,也不会死。”
“是么?”莫爷看着文一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已按在剑柄上,“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文一没说话,只是懒懒地轻笑。
“你的剑中剑,对我已非秘密。你杀老爷子的手段,已经对我无效。”莫爷冷笑,他瞥了一眼半空的酒坛,“我特制的软筋散,无色无味,就算你万分小心,也觉察不出。此刻药性发作,你已举步维艰。只是,你内力不错,还没像小朱那样昏迷。能撑这么久,我倒也佩服。”
“能让莫爷佩服,是我的荣幸。不过……”文一笑着,悠悠道,“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莫爷,您也太心急了些。”
“我做事,从不喜欢拖延,尤其对你这种聪明人。”莫爷慢慢抬起手,冷冷道,“放心,有小朱陪你,还不算寂寞。”
烛火明灭,掌影当头落下。
文一忽然动了。
剑光从他手中划出,比闪电还快。
掌影受阻,稍滞的瞬间,文一已疾掠出去,扑向房门。
一阵罡风激烈,卷向背后,他只得返身避开。
莫爷的攻势如影随形,伴着惊疑的喝问:“你没中毒?”
文一没回答。面对强大的对手,他不敢分神,也无暇分神。掌风凛冽刚猛,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强,他在掌势中回旋闪避,剑尖幻出漫天剑花,虚虚实实,从意想不到的方位递出杀招。
“你的剑法不错。”莫爷赞一声,掌势愈烈,“但想胜我?再过几十年吧!”
登时,罡风四下激荡。漫天剑花似风中飘絮,接连失去准头。数十招后,文一左支右绌。
莫爷露出了冷笑,步步逼近。胜与败,生与死,眼看终局。
嘭!
一声并不大的动静,仿佛朽木断裂,在激斗中并不明显。
莫爷却忽然停住,两眼慢慢瞪大,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他晃了晃,颓然倒地。在他的后背上,一个掌印深刻宛然。
莫爷趴着,艰难回头。
在他身后,一个人慢慢收掌,小朱。
“你……”莫爷张着嘴,声音已经破碎。
“唉——”小朱在叹息,语气忽然变了,很苍老,也很熟悉,“想不到,你我兄弟间,终究只能活一个。”他看着惊怒的莫爷,抬起手,在自己脸上轻擦,“你不必抱恨。这一局,是你输了。我们兄弟的眼光,竟如此相同。你看中他,委以大事,我也看中他,同样委以大事。只不过,我早已占了先手。你在我的局中,犹不自知罢了。何况对他而言,助你是同谋叛逆,就算换来好处,也要担心兔死狗烹。助我是铲除叛逆,一样的好处,却无后顾之忧。换作是你,也会和他一样。”
莫爷没有理睬。面对死而复生的脸,他瞧也没瞧一眼,只是瞪着那个少年,死死地瞪着。
“唉。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没死?”“小朱”又叹息,他转向旁边,缓缓道,“临去,就让他去得明白吧。”
“是,老爷子。”文一应着,拔出了剑。又是那把短剑,剑中剑。他手握剑柄,指尖用力。
嚓——
一声微响,短剑变得更短,薄刃缩入剑柄,只余两寸在外。
剑中剑,本身仍有机关。
“有时候,亲眼所见也会骗人。这样的一剑穿心,任谁都不会死。”文一懒散地笑着,轻声道,“莫爷,您安心去吧。”
“噗!”又一口血喷出,莫爷的表情永远僵在了脸上,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怨毒。
“他暗中的势力,都查清了么?”老爷子看着地上的人,缓缓道。
“是,隐匿的财产都已摸清,还有几个私下笼络的门派,俱在掌握。”
“那些杀手呢?可是他的?”
“不是。据他说,那些杀手来自十二楼。”
文一轻声说。他的神色平静,语气平静,平静得像叙述一件不能再真的事实。小铁牌还在他手上,如今莫爷死了,那数十个顶尖杀手,再无第二人知道,那已成为他的势力,他一个人的势力。
“十二楼……”老爷子喃喃自语。这个传闻中的组织,神秘诡异,只要出得起价,他们什么都敢接。
“老爷子,叛徒已伏诛,是否将此事昭告江湖?”
老爷子没出声,良久,摇了摇头:“不必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莫爷虽死,可他根基犹在,若大肆处理,难免众人不安,人心动摇。输赢不在表面,只要风云堡稳如磐石,我就永远不会输。”
“老爷子有何打算?”
“江湖路,从来没有退路,不论踏出哪一步,都得继续向前。”老爷子走到莫爷尸体边,掏出匕首,俯身割下尸体的面皮,慢慢举到自己脸前,“其实人在江湖,真正的风云从不会被看透。”
江湖变幻。
风云堡一如既往。
人说,自从莫爷掌权,声威日益浩大,超过了已故的老爷子。又说,自从一少掌事,杀伐决断,越有莫爷的风采。
听到这些,文一只是微笑。
他又想起了老爷子的话,真正的江湖风云,从没人能看透。
以后的风云堡,不知会有什么风云。想着想着,他笑了,懒散又迷人。以后的事儿可说不准呢,因为老爷子累了,而他一点都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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