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段 2
手段
欢城很热闹。作为北部枢纽,这里一向繁华,三江堂的总堂就坐落在东街。
东街口,一群乞丐在抢食物。
“这是老子的!”一个老乞丐嘶哑地叫着。他很脏,比别的乞丐更脏,跣着脚,蓬头垢面,已经看不出样子。
每次放粥,他都来抢,但每次都被别人揍翻。
旁边,几个三江堂弟子在看。对他们来说,放粥的唯一乐趣就是看这些乞丐厮打。他们边看边笑,指指点点,评论这一场的输赢。
不出所料,老乞丐又被揍翻。
“呸!这帮龟孙!龟孙!”老乞丐骂着,要再冲上去。
“行了!都滚开,滚开。”三江堂弟子上前驱赶。这是总堂附近,看点热闹可以,真要让乞丐打成一团,会被总堂主骂死。
乞丐们一哄而散。
后巷,那老乞丐踽踽独行。斜阳残照,巷子半明半暗,他忽然抬了抬眼。
前方有人。
空落落的窄巷中,有个白衣少年。少年倚墙而立,手插在袖子里,懒洋洋地微笑着。光影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一半沐浴了夕阳,从容柔和;另一半隐入了暗影,看不真切。
老乞丐垂下眼,继续走。
巷内狭窄,少年立着不动,眼看老乞丐越走越近,和自己擦肩。
“王义。”忽然,少年口齿轻动,一双眼睛盯着老乞丐。
老乞丐没反应,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擦肩而过,继续前行。
“扑哧!”少年笑了,慢悠悠道,“人在临死前,不应自己的名字,死后会变孤魂野鬼……”
话音中断。因为,老乞丐突然出手。
一扫之前的猥琐,老乞丐双目暴睁,猛虎般迅猛,凌厉的掌风瞬间罩住少年。
掌影如网,少年仿佛已成网中鸟。可他仍旧从容,白衣飘飘,掌风激荡起他的衣袂,却连衣角都碰不到。
铮——
一声轻吟,掌风被撕开。长剑凝住,寒光湛然流动,一端握在少年手中,另一端已抵上老乞丐的咽喉。
窄巷安静。隔着一柄剑,两个人影对立。
“困兽之斗,徒劳而已。”少年笑吟吟的,剑却依然很稳。
老乞丐不作声,直直挺立。他那肮脏的脸上,眼神凌厉不屈。
少年微微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赞道:“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一个被昊天门和三江堂追拿的人,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王义,你够聪明,也够大胆,不愧是周新的智囊。”
王义一震,凌厉的眼神中,露出一丝痛苦。
曾经,他也认为自己足智多谋,堪当大任。所以数年前,风云堡任命周新来欢城协理三江堂时,他自荐同来,充当智囊。
可如今,三江堂叛出,投奔对头。他没能发现,没能阻止,也没能保住周新。唯一能做的只有隐藏自己,观察对手,等待时机反扑,但是……
“怎么?”少年瞧着他,又笑了,懒洋洋像戏耍老鼠的猫,“你不甘心?”
王义闭上眼。
不是不甘,是愤恨。他聪明,别人更聪明。发现他漏网之后,昊天门放出消息,说这次得手全靠他暗中接应,居功至伟。
离间计,虽不稀罕,却极有效。
风云堡视他为叛徒,下格杀令。他无法辩解,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如何证明清白?何况,江湖中人行事,本就宁可错杀。
于是,他不敢现身,每天活得像只老鼠,躲在阴沟里,深恨自己的无能。这样的他,活着有何意义?
“你能找到我,我无话可说。”王义睁开眼,看着咽喉的剑尖,“动手吧。你赢了,我也输得起。”
剑尖仍凝着,并没动。少年微微含笑,笑容亲切:“王义,你是个人才,而我一向惜才。”
“但我一向认为,劝降是对对手的侮辱。”王义冷哼,自嘲地一哂,“或者,在你看来,我根本不算对手。”
“你当然不是对手。”少年眨眨眼,忽然收了剑,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亮在他眼前,懒洋洋地笑道,“而且,你猜错了。我不属于昊天门,也不属于三江堂。”
王义瞪大眼。
那是一块令牌。乌木铸就,三寸长两寸宽,镌着风云图案。
风云堡的掌事令。数年前,这种令牌有四块,每一块的主人都年过三旬,王义都见过。可这少年如此年轻,竟然手执第五块。
顿时,王义明白了少年是谁。
“见过一少。”他躬身,声音发哑。
“不必多礼。”文一扶起他,叹息道,“这些日来,委屈你了。”
王义垂着头,看着那只手。那手白皙修长,却稳稳扶着自己,温暖而有力,全然无视所扶的人多臭多脏,稳稳地,没一丝轻蔑。
他眼眶发热,抬起头,哑声问:“一少信我?”
文一笑了,反问:“为什么不信?”
为什么不信……王义怔怔地说不出话。也许,风云堡的格杀令已让他对“信任”失去了信心。
“如果你真是昊天门的奸细,他们何必大肆宣扬?不如掩藏内情,让你诱导风云堡派来的人马,令更多人来自投罗网,岂非上选?”文一顿了顿,轻拍他,“一个拙劣的离间计,让你平白受屈了。”
一句话,胜过万千。
王义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微笑着,从容、懒散,却无比睿智。王义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愿为其赴汤蹈火,不惜一切。
“三江堂反出,已有两个月了。”文一敛了笑,认真道,“可否让我听听,你的所见所闻?”
“是。”王义点头,细数着隐藏期间,他观察到的一切。
文一听着,沉吟着。
“一少,不知有何计划?”王义恭敬地问。
“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文一看着他,露出懒散的笑,“攻心。”
杨虎最近很糟心。身为三江堂的总堂主,他有点担忧,自己是否决策失误。
投靠昊天门等于敌对风云堡,这是个艰难的抉择,但他认为,值!
风云堡的根基深,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三江堂归顺数年来,风云堡对他们少有扶植,一年到头,难得给个甜枣尝尝,这让杨虎很不满。
而昊天门,新近崛起,正需要扩张地盘。三江堂如果投靠,一定会被重视,前途无量。
几经权衡,他做出个重大决策。
可现今看来,决策结果不如预期,甚至天差地远。
杨虎望着对面的人,堆一脸笑:“陈香主,兰桂坊新来的歌妓,曲儿唱得极好。知道陈香主爱静,我已命人清了场,今晚专候大驾,还请赏光。”
对面一脸冷淡,陈兑哼了声:“杨堂主,风云堡近来频频袭扰,你倒有雅兴听曲。”
“不敢,不敢。”杨虎摆摆手,勉强笑着,“那些袭扰,在下自会解决。让香主劳神,过意不去,特地寻个清雅去处,让香主散散心。”
“门主派我前来主事,岂敢言累?”陈兑瞧着他,冷冷道,“杨堂主既已投靠,想必清楚昊天门的规矩,一向不容差错。”
“是,是。”杨虎赶紧点头,“在下已全力戒备,请香主宽心,今晚去听听曲,养养精神,岂不甚好?”
陈兑看看他,不置可否,走了。
直到走远,杨虎才狠啐一口:“他娘的!拿着鸡毛当令箭!老子闯江湖时,你这小王八还没出生呢!”
骂归骂,那小王八是昊天门派来的监军,偏就压着他。杨虎觉得,自己半辈子没受过这鸟气。
“娘的!昊天门也不是好鸟!”他恨恨道。
三江堂的投靠,果然受到重视,重视到几乎事事过问,一副全面接管的姿态。想当初,风云堡可不这样,人家只分利益,决不干涉,三江堂仍是他的天下。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再想风云堡的好处,等于打自己的耳光。
“呸!老子辛苦打的江山,哪个敢抢!”杨虎发了狠。谁也别想!昊天门也不行!
夜晚,风清月明。
陈兑走在街上。
“香主,不听曲了?”身旁的心腹护卫问。进去不到一盏茶工夫,曲还没唱完,怎么就走了?
“我不放心。”陈兑望着夜色,冷冷道,“杨虎此人,急功近利。他投靠昊天门,是想要好处,未必会尽心办事。这是他的地盘,要盯紧些。”
“是。”
夜深人静。
陈兑忽然躲入街角,望向街口。
街口,一个黑影闪了下,没入小巷。
“香主,那人是……”护卫惊疑不定。虽然斗篷遮头,但月光下,还是看见了那人的脸。
“难怪他力劝我去听曲。”陈兑眯起眼,语气阴冷,“深更半夜,鬼祟可疑。跟着他,别打草惊蛇。”
“是。”护卫一闪而去。
黑影穿过小巷,七弯八拐进了座小院,停在一间破屋前,叩门三下。
门开了,黑影闪进去。
护卫悄然蹑近,伏在窗下偷窥。
破屋很暗,一灯如豆,照着屋里的二人。
黑影扯下斗篷,果然是杨虎。另一人背对着窗子,慢慢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封信。
护卫看见那人的脸,吓了一跳。
灯忽灭,屋里漆黑。
护卫不敢逗留,提气纵身离开。
书房中,陈兑脸色难看:“你没看错?”
“没错。”护卫心有余悸,肯定道,“杨虎深夜去见的人,是风云堡的莫爷。”
“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莫爷交给杨虎一封信。”
陈兑的目光变得吓人。杨虎、莫爷、密信……他抿紧嘴,眼中露出杀机。
夜半,欢江客栈,天字一号房。古宣正在打盹。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他赶紧起身,揉揉老眼,冲其中一人施礼:“一少。”
文一笑了:“古老请坐,此番千里奔波,您老受累了。”
“不敢,不敢。一少用得着老朽,是老朽的荣幸。”古宣立刻说。虽然他也弄不懂,像这种江湖争斗,带他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用?何况来了几天,他并没半点任务,每日只在房里枯坐。
“我说古老,一少是伯乐,您老这千里马,总有用武之地的。”小朱冲他挤挤眼,转过头,笑得贼兮兮,“一少,若被莫爷知道,方才我假扮他,怕要把他气死。”
“你扮得很像。”文一也笑了,看着手中的假面,赞道,“小朱,你的易容术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说完,他转向古宣,“古老,您老擅长书法,能模仿不同笔迹,足以乱真,是么?”
“是,一少见笑。”
“您老处理文书多年,想必见过老爷子的笔迹。”
“见过。”
“能模仿么?”
“能。”
“那好,就请古老写几个字。”
“一少吩咐。”
字写好后,文一接过,凑近烛火边。火苗跃上纸张,渐渐吞噬。他小心拍灭,只留几个残片,带着零星的文字。
“小朱,明日你扮成杂役混入。”文一取出小袋,装起纸灰残片,递过去,“你知道怎么做,千万留神。”
“嘿嘿,一少放心。”小朱接了,拍着胸脯,不无得意地道,“这些摸偏门的勾当,原是我的本行。”
“也对。”文一瞧着他,莞尔一笑。
大清早,杨虎头疼无比。昨日受了鸟气,喝酒解闷,今早宿醉未醒,那鸟又来了。
“陈香主,昨晚可曾听曲?”他顶着头疼,赔着笑。
“听了,果然不错。”陈兑看他一眼,淡淡道,“杨堂主没睡好?”
“还好,还好。昨夜喝多了,睡得死。”
“杨堂主,昊天门对你寄予厚望,可要保重。”陈兑丢下一句,走了,走出外门低声吩咐,“盯紧他,别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晌午,三江堂的杂役很忙,忙着收拾饭菜,打扫房间。
后巷里,一个杂役在倒垃圾。
“这帮懒鬼!只会吃,却要老子忙活。”他骂骂咧咧,将垃圾倾出,倾到最后,抓出一团烂纸,“总堂主的垃圾,也许有些油水。”说着,他扒开细瞧。
“娘的!怎么是纸灰?弄老子一手!”他恼了,团起烂纸一扔,咒骂着走开,“又不是清明,烧什么纸!”
后巷静了。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迅速捡起那团烂纸,打开瞧了瞧,带走了。
巷角的暗处,杂役望着那人消失,露出狡黠的笑。
午后,陈兑的书房紧闭。
护卫瞧他的脸色,捏了把汗。这脸色,可比昨夜还吓人。
“香主,这些灰没什么吧?”护卫小心开口。不过是普通的纸灰,零星没烧尽的也看不出啥,隐约可辨两三个字:慎、功……
这种东西,能有什么?
“没什么?”陈兑目光透寒,“你可认识这字迹?”
“不认识。”
“我却认识。”他眯起眼,一字字道,“这是风云堡老爷子的亲笔信。”
一个叛出风云堡的叛徒,竟和老爷子有书信联系,还由莫爷亲自送来。这下,连护卫也觉得问题严重,很严重。
“杨虎不能留。”陈兑说。奸细要趁早铲除,宁可错杀,决不姑息。何况,他早想接管三江堂。
于是,当杨虎再次邀他饮宴时,他答应了。这一晚,醉仙楼被包下,喝酒的人却不多。
夜渐深。
三江堂内,平地惊雷。
“你说什么?”副堂主瞪大眼,不敢置信。
醉仙楼出事,死人了。死得不是别人,正是总堂主以及……昊天门的陈香主,而且,是互相残杀。
副堂主面如死灰。
杀死陈香主,等于叛出昊天门。而前不久,他们才刚叛出风云堡。区区的三江堂,一夕之间,背叛了江湖两大势力。副堂主觉得,他已看见了三江堂的末日,和自己的死期。
厅堂死寂,忽然像口棺材。
“副堂主。”
“谁?”副堂主一惊。
不知何时,堂上多了个少年,白衣悠闲,带着懒散的笑。
“信使,特来传书。”少年笑吟吟地递过一封信。
副堂主警戒着,接过打开。他的眼越瞪越大,直到看完,眼珠子几乎掉出。
“这……这是……”
“副堂主不认得?”
“认得,认得。”副堂主急点头。怎会不认得?数年前,他见过这笔迹。那时,三江堂和风云堡常通书信。他认得,这是老爷子的亲笔信!
亲笔赦令。
“副堂主。”少年看着他,慢慢道,“老爷子宽宏大量。三江堂一时糊涂走错了路,情有可原。只要你知错能改,风云堡不计前嫌,你我两家可再携手。”
副堂主没说话,他已不知说什么好。在最危急的当口,风云堡如此大度,让他终于有了活路。
“是,是,老爷子仁德。三江堂悔不当初,在下愿追随风云堡,鞠躬尽瘁。”副堂主激动了,望着面前少年,“请教公子大名?”
少年笑笑,亮出一块令牌:“风云堡掌事,文一。”
原来是他,副堂主恍然大悟。早听说,风云堡有个年轻的掌事,没想到这么年轻。
“失礼,失礼。”副堂主立刻很恭敬,小心征询,“一少,今夜出了点乱子,总堂主刺杀昊天门香主,功成身亡。城内尚有昊天门余孽,还需要善后。”
事到如今,要和昊天门撇清,副堂主觉得,“刺杀”这个词更能表明立场。
“我听说了。”文一点点头,冷然道,“欢城附近,有风云堡的驻点。我已下令调遣,王义正率人赶来,你即刻去接应。这里已归风云堡管辖,再无昊天门的立锥之地。”
“是,一少英明。”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