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上 1

下载APP

谁 上 1

  

    【一】谁

    我是谁?

    我为何在此地?

    我的未来会如何?

    ——这是六零三七最近常想的问题。

    别搞错,他不是圣哲大儒。

    他只是“忘川”中一个普通的亡魂。六零三七是他的编号——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他是一个月前来到“忘川”的。

    那天,他正游荡在城墙根下人口稀疏的角落。他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浪,也不知自己是谁,只觉得要这样永久地流浪下去。

    天已微凉。他的皮肉能察觉出秋风萧瑟的恶意,却无可奈何。他不记得多久没有换过衣裳。

    更糟的是饿,清晰得彻骨的饥饿。他几乎能听到胃壁互相摩擦的声音,“吱呀”、“吱呀”,响得他从喉咙到脚跟一起发软。

    闻到饭菜香,他忍不住往前凑,紧抿着嘴,生怕一不小心口水会“啪嗒”一声落下来。但这样做除了勾起更多的馋虫,却也于事无补——他年纪尚轻,肢体健全,在街头混吃喝,比起那些老弱病残总少些先天优势。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听到路边有人问:“小哥,我看你筋骨结实,想不想卖力气挣钱?”

    他的眼睛便“唰”地亮了起来:“能吃饱吗?”

    “能。”那人答。

    他什么都没想,就跟着那人走了。

    那是个纤瘦的女子,裹在一席素白的窄裙中,一步一摇,曼妙得像是春风中的柳条。他却只嫌晃得眼晕,微偏过头,把视线避开,瑟瑟地在布纹下不安分地凸出骨节。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都被榨干,他们才来到一处大院。

    又拐过几个回廊,推开一扇木门,有单人房一间。仅容一床、一柜、一桌,却也整洁干净。床上有褥,柜内有衣,盥洗物品一应俱全。

    他敷衍地洗了手,便有饭菜端上来,热腾腾地还冒着白气。

    两菜一汤,有荤有素,白饭管饱。

    他顾不得什么,一阵狼吞虎咽,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是要把盘和碗一起吞下去。每一下咀嚼都有力得近乎残忍,使人无法不同情那食物的命运。临了,他在菜盘里认认真真地注上清水,细细啜去表面的油花,才舒了口气说:“我饱了,要做什么,说吧。”

    带他来的白衣女子闻言微微一笑:“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不知道。但我看来……”他忍不住拍拍身畔干净的床说,“天宫也无非就是这样。”

    “这里不是天宫,这里是冥河。”

    “冥河?”他一惊,略感不妙。

    “更多人叫它‘忘川’,遗忘往事的河流……”白衣女子向外一指,一条清而浅的小溪正缓缓地流过窗外,“你吃下这顿送终饭,喝了这碗孟婆汤,就算是这‘忘川’中的亡魂了。”

    他暗自好笑:一个大活人,心还在胸口跳得“怦怦”响,竟被说是亡魂?便问:“我若不从呢?”

    “饭中有蛊,菜内有毒。”白衣女子笑得更深,“想要不从?你尽可试试。”

    他的笑未及漾开,戛然而止。

    白衣女子掩住嘴角的笑意:“身为亡魂,每周最少需出战一次。一周内可随意自选吉日与同选一日、同等级的亡魂互为对手。令对方认输或致死、失去战力,则胜;反之则败。连胜三局每日加餐,胜五局有新衣,胜十局可升入更高一阶……”纤指一舒,遥指远处掩在密林中的屋角,“坐拥高屋广厦,鲜亮新房。”

    “若败呢?”

    “败了便不太好办了。”白衣女子略一抿唇,笑却掩不住,“连败三局,减一菜;五局,则每日只供白饭;败十局……”她略一顿,“连败十局尚存于忘川中,也是本事了。”

    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我是白无常,大家都叫我小白姑娘,”白衣女子双眼笑得弯起,活像两汪月牙泉,“是你在这里的引路人,你有疑惑问我便是。若一时寻我不得,便摇那屋角的小铃,我片刻便到——定好出战日也尽快摇铃告知我。”

    他又点点头。

    “平日园中尽可去逛——只要还能逛得动。但切记不可与人私斗,一经发现,立刻叫你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大抵就是这些,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略一想,答道:“此刻是没了。”

    “你……不生气?”小白凑近他。

    “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诓你入局,你不恨我?”

    “姑娘哪里话。”他挠了挠头,“你给我衣穿,给我饭吃,给我屋住,我却还要恨你,还算是个人吗?”

    小白终于敛去笑容,微一扬眉:“你,不怕?”

    他不假思索地答:“怕还是怕的。但丰衣足食一刻,便乐得一刻,胜过在外忍饥挨饿许多。”

    小白静静看着他,片刻,恢复笑容:“好小子,好自为之。”

    于是他就成了“一零三七”,简称三七。

    进入忘川的第三天,三七经历了他身为亡魂的首战。

    正是隆冬。

    天亮得很迟。

    山那头才染上点酡红,小白便已拿着换洗的衣服来门口等候。三七捡了件单衣随意穿在身上,依她的指示带上掩饰身份的面具。

    “亡魂中许多都是有身份的侠客,欠下巨债押自己的命换钱,不想没了当年的威名——也怕对手知道底细不敢打,直接弃局,便不好看了。”白无常如此解释,“对局中不可掉了,要罚的。”

    三七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胡乱点头。

    “你是我在路边捡的,所以没有卖身钱。”小白又说。

    三七一愣,“扑哧”笑出声来:“你若不说,我都没想到。”便跨出房去。

    “喂,”小白急追两步,“你怎么不带上武器吗?”

    “我赤条条一人来的,你哪见……”三七话到一半,看了看小白的脸色,忙到路边树林中折了条树枝,“就这样吧。”

    斗场——或曰“奈何桥”——在很深的地下。

    深得仿佛真是通往阴间的桥。

    小白带着三七,一级一级缓缓走下宛若永无尽头的阶梯。

    忘川的水顺着阶梯流淌着,夹杂着细碎冰棱碰撞的轻响,由潺潺,而淙淙,渐行渐大的水声,在愈前愈窄的甬道中回响,震得三七的心也跟着越跳越沉,越跳越急。

    不知过了多久,小白终于让他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停下:“拐过这道弯,便是你今日的命辰。”

    “哦。”三七应一声,倒曳着那根破树枝走进去。

    巨大的声浪裹着女眷的脂粉香扑面而来,一瞬间将三七熏了个措手不及。刺眼的白光直逼迫进他的眼眶,晃迷双眼。

    半晌,他好容易才找回五感,屏息打量四周。

    这是极深的地底。几具大石高矮交错,拼就成一块约摸三十尺见方的平台。鳞次栉比的石崖高耸入云,将平地围得密不透风,只在最顶处井口般露出一块龇牙咧嘴的天空。

    阳光从天空中漏下来,经过石壁上大大小小的镜子,不知怎么,便点亮了整个地底。

    忘川的水劈开石台,从地底正中奔腾而过,在阳光中跳动着雪亮的浪花,像晴冬夜里的银河。

    几条宽窄不一的石梁架在忘川上,直通石台对岸:有的宽如官道,有的窄如扁担,有的光滑如剥壳之卵,有的遍布砂石,又或微露苔痕。

    嘈嘈切切的声响如蚊蝇般一直在三七耳边盘旋。

    不止水声,三七又抬头,这才发现,石崖上的镜子后面竟是一个个包厢般的洞穴,内里人头攒动,私语不断,不时闪过锦衣华服的色泽、金钗玉佩的光彩。

    “肃静!”

    不多时,有个女声在崖顶上响起。

    “是孟婆!”

    “孟婆来了!”

    三七高仰起头,想一睹传说中的“孟婆”。可离得极远,阳光又着实晃眼,怎么也瞧不清。

    待人群的骚动过去,孟婆才开口:“这次,有一缕新的亡魂飘至忘川。”

    随着她的话音,崖壁上反光的镜子纷纷转动,顷刻间把三七周身照得雪亮。

    三七一时不知所措,只得举起手,随意道了个“嗨”。

    这一声像是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

    “第一次上台能如此从容,我看是不错的。”

    “你看那猿臂蜂腰,想是个练家子。”

    “这范儿,说不定还是哪个名门之后呢?”

    “名门之后又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你是新来的吧?江南楚家、漠北兀家、姑苏林家不都有后人在此吗?少林、武当这等名门正派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江湖这么大,天天有失势的二房、被驱逐的弃子,名门又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要押他的。”

    “我可要看看他今天对的是哪一个……”

    孟婆等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下去,才又开口道:“他今天的对手,是一入忘川就直取九连胜,只需再赢一场就能直接晋升的一零一五。”

    话音刚落,河的那岸多出一个人来。

    高身量,浑身疙瘩肉,脖子和头一般粗,一看就是个横练硬功的行家。大冷的天竟光着膀子,穿一条粗布短裤,像带兜帽似的把面罩整个笼在头上。

    他显然人气极高。

    甫一出场,便听到“哗哗”的起哄声,内中夹着女眷的尖叫:“就是他,上次帮我赢了两千两,若是他的话,一次下万两也不怵的。”

    “择人取边,买定离手——”

    声音在岩壁之间回响。

    三七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自己竟像是斗鸡,以命相搏,供人玩乐。

    到这个份上,他依旧难以察觉生死的危机感,只觉得受到侮辱——自己本是个人,却被当作动物。

    

上一章 下一章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

字号

A-

A+

主题

护眼 旧纸 桔黄 纯黑 实木 淡紫 浅灰 灰蓝 暗灰 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