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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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下 2

  

    但转念一想:吃穿用度都是别人提供,若不是被白无常捡回来,他早已饿死在街头。如今以命相搏,好过成为饿殍,实在不用在意。

    那边被称做“一五”的大汉远远地冲他行了个礼。

    一五虽然满身横肉,姿态端正,礼节周全,举手投足之间展现的教养竟像是极好的——三七想起刚刚听到的“大家子弟”之类的话,心内有些唏嘘。他连忙依样画葫芦地回了礼,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沐猴而冠。那崖壁上却纷纷传来“你看这动作,这气派,定是大家公子不假了。”“我说押他不错的。”之类杂杂切切的感慨。

    “生死一搏,买定离手——”

    悠长的呼喝声在山间水上盘旋。

    “叮叮当当”是银子落入筹盘的声音。

    一五摆个起手式,忽地,跃上最宽的那座桥,冲了过来。

    三七一惊。

    纵然他脑中全然没有临战的概念,却也知道一动不如一静、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正觉得一五莽撞,却听背后“嘎吱嘎吱”,像是石块摩擦的声音,但觉脚下摇摇晃晃,如铁牛拱地一般——回头一看,原来脚下、身后巨石组成的平台,不知什么时候,竟依次下沉,眼看就要没入水中。

    情急之下,三七纵身跃起——正迎上一五迎面而来的刀刃。

    那刀刃白而亮,快得像夏夜里的闪电,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三七喉间。

    三七躲闪不及,本能地向旁一滚,堪堪避过刀锋,却不料那刀气划断了面具的带子。三七想起白无常交代,生恐处罚,忙拧身去接面具,脚下打滑,直跌下桥去。

    观台上“哎呀”地响起一片惊呼。

    “可惜了我的银子了。”

    “就和你说下新人不靠谱,多半是银样镴枪头。”

    桥下是滚滚的忘川水。

    奔腾的河水击打在突起的岩石上,溅起冰冷的细沫——那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流、险礁。一个个飞转的漩涡像是一张张恶意的嘴,发出阴险的笑声,随时等待着吞噬落下的一切……

    三七终于发起慌来,暗道:再见了,大白馒头,再见了!腌得恰到好处的咸鱼块!他默默地闭上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

    他的脸颊将要碰到起伏不定的水面时,手上的树枝忽然像是有自己意识般,在水中只一点,便止住下落之势,随即,脚踝在一块几不可见的突出岩嘴上一勾——三七顿时如雄鹰破空,带着一股劲风向上弹去,稳当当地落在桥正中。

    四周轰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

    “快买啦,快买啦,现在下注还来得及——”推销声又悠悠地荡漾在山壁之间。

    一五滞在原地。

    三七自己也愣了。片刻,慌忙地将面具扣在脸上说:“承让,我们再……”

    “原来是你。”三七话音未落,一五忽然低声开口。

    “我?”

    “既然是你,我也只有认了。”一五一面说,一面倒提起手上那柄金环大砍刀。

    三七还来不及做出防御的姿态,那砍刀已“嗖”地划断一五颈边。

    一时静寂无声。

    只有一五落入水中的沉响,在四壁之间回荡。三七惊得张大嘴,几乎扭掉下巴。等他回过神时,一五已不知尸身何处,只看到桥下翻滚的流水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欢呼和尖叫淹没了三七。

    “你是谁?”

    这句话,白无常已问过他许多次。

    “我是谁?”

    三七也不时地问自己。

    他来到“忘川”已近一个月。一个月来,他已赢了数场——没有任何一场是自己打赢的。

    被逼入绝境,身体会自救;露出脸,对手就会认输——不,不仅是认输而已,对手都如一五般立刻自裁。至今为止,无一例外。

    前者可让他立于不败之地。后者,更令他成为忘川之中炙手可热的第一新人。

    “你不愿说,我也不便问。”白无常单刀直入、旁敲侧击皆未果,只得叹了口气,“只是忘川之中,不摘面具乃是规矩,你三番五次地坏这个规矩。起先观众老爷们还觉得惊异,乐得热闹。但长此以往,便觉厌烦,上座率总要走低的。你总得有个名号,或是有个噱头,比如‘阎罗之面’什么的,好保住票房啊。”

    她说这话时,三七正对着镜子。

    “我长得像阎罗吗?”他回头问。

    小白语塞,实在不像。

    三七唇红齿白,身条挺秀,活像春天新发的嫩柳。若这还像阎罗,那潘安也像钟馗了。

    “这江湖上可有谁长得像我?”三七又问。

    “若提到这个……”白无常略一偏头,“我听说,嗯……唔……”话未出口,却又吞了回去。

    “果真有?”

    “这种事我真不敢应,但你若不怕死,我可以安排你破格和九零三四对一局。”

    “九零三四?”

    忘川的编号头位越大,等级越高——战胜的对手便也越多。

    因为场场皆是以命相搏,升到六字开头,多数都已缺胳膊少腿。再往上,便是常人难以到达的领域了。

    “他算得上是一朵奇葩,已连续三十余局不战而胜了。”白无常说。

    “哦?何以?”

    “他是马面找来的,我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他只要和人过上十招,便能把对方的出身、师承、经历、亲朋关系、因何落入‘忘川’说得一清二楚——那往往都是极私密的。”

    “哦?”三七来了兴致,向前长长地伸出脖子。

    “许多人无法忍受将耻辱的过往公之于众,不得不认输让他不再说下去;更多的,却是因为招式被说破,心下惊慌,自乱阵脚——总之,你若能和他对局,大抵总能知道自己是谁的。”

    “可是,”三七皱眉,“我不过是个‘四’字开头,他都已经在‘九’位上,要打到何时才能遇他?”

    “不必担心,”白无常浅浅一笑,“现在你可是新一代人气王,忘川中腰杆最硬的票房保证,孟婆估计也巴不得让你早点对上高级的对手呢——做好准备吧,少不得就在这周了。”

    “嗯。”三七望着镜子里熟悉而陌生的脸,缓缓地点头。

    传说中的九零三四,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有动作,只是安静地站立着,就有俊逸之气扑面而来——大抵因为那一身洁白带暗花的长袍,也或许因为随风轻轻摆动的乌发。

    三七走上前去,对他行了一礼,静静地等待身后的石群沉入水中。

    他已对这过程很熟悉,不再惊慌。

    “嘎吱、嘎吱”的轻响很快被水的澎湃声吞没。

    三七深吸一口气,摆出守势,等待对方进攻——其实就连这守势,也是前几次战斗中临时依样画葫芦学的。除了身体的本能,他着实不记得任何对战的技巧。

    三四远远立在奈何桥那头。看三七行礼,便还一揖,却并不上前。

    开战的号子已嚷过多次,两人却依旧如牛郎织女一般,遥遥地隔河相望——二位都是有名的“后发制人”,名不虚传。

    场面陷入难言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石壁上隐隐传来“退钱”的叫嚷。

    三七心道不好,想要上前,却又不知道就这么直挺挺地走过去是不是合适。正犹豫间,便听到那边三四轻轻叹了口气:“哎,先动便是输一招,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他翩飞的衣角就像悠长的叹息。

    他轻柔的剑势恰似那柔和的低吟。

    三七甚至来不及细想他手上的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一道月白色凛冽的光已指向他的喉间。

    寒气逼人。

    三七的脚底挪腾,飞快地斜后一错,堪堪避过——脖颈上微微地疼,伸手摸去:蹭掉一层油皮。

    第一次,他身体自发的活动无法闪避对手的进攻。却有意想不到的兴奋感,瞬间从尾椎直冲天灵,双掌微微颤抖,脸也发起热来。

    三四的剑像个泼辣娇嗔的女子,时而凌厉刁钻,时而温柔缠绵,诡绝的剑路始终不离三七周身要害,飞闪的剑花缭乱三七的眼。

    好几次,三七都觉得自己已是奈何桥下的一具死尸。

    但三七竟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从鬼门关前调转回头。

    他身体越来越烫,总觉得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就要喷薄而出。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听剑风,听流水,听自己的呼吸……

    “砰”!

    崖壁上观众们倒抽冷气。

    “我已输了。”温雅如歌的声音说。

    “哎?”

    等等……

    三七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只见三四正横倒在桥中,垂着头,剑直杵入地,没进半个剑身。三四胸口的衣衫被嘴角流出的血浸透,血点淋淋漓漓地滴落下去,在桥上蜿蜒出一条鲜红的蚯蚓。

    一时间悄然无声。

    然后,一声粗犷的“赌金稳啦——”,像是初升的太阳撕裂如黑的静寂,观众们顿时躁动得像是被火燎着的蚂蚱:

    “我就说押三七决不会错!”

    “已帮我赢了三十万啦。”

    “不知谁能终结他的连胜?我看这忘川之内,很难有人了。”

    热烈的话语,渐渐变得短促,凝聚成两个简短的音节:

    “三七!三七!”

    三七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自己的右手:刚刚,就是它击倒三四?那个身法飘逸如鬼魅,剑术流丽似霞光的三四?

    他并不记得有碰触到人类身体的感觉。

    而且……三四未曾认出他……

    三七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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