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天殇
一沉汐
血沿着他的臂腕蔓延,蜿蜒过剑身,汇入皮毛覆盖的尸体。
他自妖兽的脊背中抽出剑刃,千万条血河自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绘出满地的乌黑腥熏,每一条血河的源头都是一具尸体,人或是兽的。
“还有几人活着?”他出声询问。
回应他的却只有风过空塔的回音。
天殇万尺高塔支离破碎。月辉从无尽遥远处穿透碎洞倾泻而下,勾勒出他独身拄剑的侧影。
与他同来的周国五十人精锐在突破前十层时仅有数人伤亡,然而在随后的三层,袭来的妖兽数量成百倍地增加。一路浴血奋战至此,他已是最后一人了。
他放下捂住肩头伤处的手,走向石殿中央祭坛一样的高台。高台上镶嵌着一枚直径五尺的圆盘形冰玉,仿佛是一扇打开迷蒙幻境的窗户。
他高举长剑,剑身青光流转,以雷霆之势呼啸而下。
冰玉自剑尖刺入处生出了环形的波纹,越过玉石与青石板的界限,波及整座高塔。波纹所过之处,坚硬的石板犹如薄冰,轰然碎裂。
整个世界陡然倒转。活着的人,死去的尸,像无数异形的雨点纷然飞向天空。
漆黑的天幕中,竟浮现出一座无边无际的树海。然而环绕树顶的不是如荫绿叶,而是紫红云霞。
他终于到了,天殇武神的居所,扭转周国命运的关键之地。
二冉榭
血漫桑原,如霞偎云海。
巨大的妖兽横扫千军,拨开尘云踏石而来。他稳住惊惶的战马,与它对峙。
隔着重重沙幕,他仍然看见了它的眼睛。
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冉榭骤然惊醒,推开锦被翻身坐起,冷汗涔涔而下。
白衣女子举着一柄烛台款步而来,烛光昏暗,也掩盖不了她如初雪般的容颜。
“暮雪。”年轻的皇子冉榭呼吸未定,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然而女子却轻轻侧身避开。
“明日就是与蛮族的决战了,还请殿下早些安歇。”暮雪淡淡地说。
皇子冉榭愣了片刻,收手垂目道:“明日也是与王兄约定的最后一日。”
“沉汐殿下必能请出封印于天殇塔的武神,解救国危……”
“他不会来的。身为本朝护国巫女,你应该很清楚。”皇子冉榭冷笑一声,起身掀开窗前帷帐,灰土夹杂的风扑面而来。从这边塞城池,可以清楚地俯视与夜空一样广阔的关外草原,以及遥远处密集如海的敌营。
“自开国先帝和朝颜郡主第一次请出武神后,数百年来成功者只有两人。朝廷那帮老废物们都在等着看,此次北征,解救周国的到底是王兄请回的武神,还是我麾下的军队。这次北征是周国与蛮族的战争,也是我与皇兄的战争。”
暮雪蹙眉:“你是这样想的?我一直以为,这次你与沉汐终于能并肩作战。”
“这何尝不是并肩作战?只是战胜者永远只有一人罢了。如果我是王兄,即使能请出武神,也只会坐观王师疲敝败北,再现身迎敌。”冉榭目光如炬,“他不会来,但我一定会赢,赢得王位和你。”
冉榭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待他回头,暮雪已经掀帐离去。
三朝颜
视野中雾气氤氲环绕。沉汐举目四望,看清那些霞雾竟是直生于树干之上的锦簇花朵,就是它们让他跌落时不至受伤。而他正置身于渺无边际的紫荆树林,似迷宫幻境。
沉汐起身走向密林深处。
层林掩映间,露出一方湖泊。奇怪的是,那湖泊被层层叠叠的落花所覆盖,似是葬于红屑的棱镜。一位身着紫衫的女子撑着细骨伞,婷婷立于湖畔,清丽宛如画中之人。
在沉汐询问之前,她幽然开口:“你能来这里,实属不易……但此处已无你所寻找的力量,请回吧。”
沉汐愣住了,抱拳恳切道:“社稷正陷于危难,唯有天殇武神能救万民于水火,还请仙人指点。”
女子叹了口气,默默抬起右手。手中那柄素伞悠然飘离,轻柔地点落于湖心。奇怪的是,伞面并未被湖水****,而湖面也未起一丝波纹。
取而代之的是自湖心蛇行四散的龟裂。
整个湖泊就像一块从中部凿碎的冰,自中心轰然碎裂开。庞大的黑影从湖水深处慢慢浮起,带着从地底喷薄而出的巨吼,黑色的“岩山”从湖中冲天而出。
数十米高的狰狞怪物,身体勉为人形,但整个面部却已腐烂蚀朽,无法辨其五官。
湖水四漫而出,变得腐臭而黏稠,触到的草木尽数枯萎。那怪物扬起镰状的前肢,镰风扫过紫荆林,方圆数里,花枝皆折。
沉汐举剑相应。
这……就是曾经数度拯救周国的武神?
不可能。这狰狞的怪物看起来不存丝毫理智,又怎可能救周国于危难?
这时,那个紫色的身影从身边飘然而起,像被卷入狂风的轻盈落叶,又似离弦的箭,笔直射向岩怪。
纱衣带着微光穿越紫花飞散的飓风,长剑自手臂舒展而出,钉入了怪物的前额。
怪物全身陡然僵直,发出一声巨吼,砸向湖畔,缓缓滑落湖底。
那袭紫影缓缓飘下,落回沉汐的身边:“看到了吧。历经百年,你所寻找的力量早已腐朽,断然不能再入战场。”
长久的沉默。最终,青衣的皇子单膝跪倒在女子身前。
“但即便如此,武神也必须现世。此代力竭,后世之力补上即可。”沉汐坚决地说。
半晌,女子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但是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
“郡主无须挂心。”
女子的身形微微一动,颤声道:“你刚才说……”
沉汐的目光落在匐地的庞然大物身上。
“我已经明白了。它并非‘武神’,而是历代寻找武神者以身所化的战力。它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失去了理智,忘掉了初衷。但真正的天殇武神从未离开这里,就是您——随先帝征战至此的朝颜郡主。”
朝颜郡主望着他,从他的眉宇间,似乎看到了与千年前那个男子相同的坚定,说:“我早已不是周国的郡主,只是即将寿终正寝的武冢守墓人。况且我所剩之力只够释放天殇之力,剩下的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如只是放出,不能将其收回,它必会为害人间。”
“血骨同源,我们作为后裔已有所觉悟。”沉汐俯身叩拜,“朝颜殿下,请再助我周国渡此难关。”
四暮雪
“殿下,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冉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暮雪带着泪水的脸庞,像北国晨昼的阳光。他一度认为,那是阴暗宫廷中唯一的亮色。
——然而,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正如那道光不属于他一样。
因此,冉榭不得不对她说出更加残酷的话:“你真的担心王兄?那为什么身为周国巫女的你没有随他同去——就像追随先帝赴天殇塔的朝颜郡主那样。你也怕死,不是么?大敌当前,本应守护万民的巫女却毫无作为,朝颜公主的血脉看来早已点滴无存了。”
暮雪沉默着忍受了他的怒意。
此刻,他后悔了。但是军队已经出阵,他必须面对北国的阴云。
在冉榭身后,整个周国的战力在集结,金戈铁蹄,旌旗如海。在他身前,草原部族的军队铺天盖地而来,似彪悍不羁的狼群,无边无际。七日之期已到,所有人期待的拯救周国的武神并没有出现。
冉榭的手握紧手中的缰绳暗道:无妨,从一开始,这样的情况就在预料之中。我的河山,由我亲手来守护,就算战死也在所不惜!
战鼓齐鸣。
冉榭大吼一声,率军向敌阵冲去。
就在此刻,一道光自云间破天而下。与此同时,周国巫女暮雪似乎得到感应策马上前,张开双臂,同样的光自她周身陡然而起,与天降的光辉相连接。
战场瞬间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卷起的沙土氤雾聚成了岩状的躯体。
周国的战场上,再次出现了消失百年的天殇武神。它庞大如山,丑恶狰狞,然而坚定沉稳地立于周军阵前,挥起的镰风洒落血雨,横扫整个草原。
那一刻,冉榭看到了它的眼睛。
战局很快逆转。
被武神震慑的蛮军,在周国的攻势下节节退败。
战局之末,庞大的武神面对溃逃的敌人并未追击,而是沉重地跪倒,周国巫女暮雪急忙弃马上前,攀上了它的肩头。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耀目白光间,巫女与化为了四散沙岚的武神,转瞬即逝。
冉榭寻遍了整个战场,只找到了裹挟入草间的无数片紫色花瓣。
次年,冉榭登基。
往后的岁月中,冉榭再也没见过王兄沉汐和巫女暮雪。然而,他常在梦中看到一方雾气氤氲环绕的湖泊。一位执伞的白衣女子立在湖畔,静静守望着沉睡的岩山石怪。
那个梦境,总是被层叠芬芳的紫荆花所覆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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