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与生 4
【三】杀与生
三七见到了傅敏之。
在一间幽雅的静室里。三七趴在天花板上,透过花纹的间隙向下望,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端正的背影和颀长的、向前探着的颈项。
“我想我追踪过他。这个背影,我有印象。”退回自己房内,三七说——记忆中的某个画面,和这静室中的场景完美地重合,“说不定,还追到过这里来。”
三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果真如此,便不枉兄弟们搭上性命。”
从此,三四每夜都摸黑到三七房中来,帮他回忆招式和过往。
关于徐家的事,三四说得很少——即便说起,三七也是一片空白。倒是傅家的事,常能激起他心中的动荡。
“恨远比爱更刻骨。”三四这样解释。
三七恢复得很快。
不到一月,他已能主动出击,将敌手——都是六字开头的高手——迅速击倒。往往只用一招,迅捷得像捕食的鹰。
“这正是您的习惯,长久以来的训练成果。”三四混在观众中,旁观三七最近三场较量,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对上傅家门人,胜负只在一招之中,不,应该说是生死只在一招中。若不能瞬间得胜,便会赔上性命……”
“但我现在,远不能置傅敏之于死地吧。”三七慨叹。
那夜之后,三七又悄悄去傅敏之的房间瞧过三次,每一次都给他更大的压迫感:随着功力的恢复,他越来越能清楚地判断敌手的实力,也越来越明白,在那石佛一般波澜不惊的背影内,隐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能量……
这样的压迫感,触动三七内心最隐秘的深处。纵然他的记忆依旧笼在蒙眬的薄纱之下,但脑海里经年日久沉淀的压迫感,却透过这层薄纱,和面前这男人坚实的背影重合在一起,赤裸裸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往往在半夜惊醒,不得不练上一套拳,以驱散难以望其项背的沮丧。
“虽眼下未必有十成胜算,”三四一面给他喂招,一面柔声安抚他,“但您比他年轻得多。且傅家的武学讲究快胜于质,炼技不炼气。假以时日,您必然有所进益,而他难免跌下巅峰——想要胜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哦……”三七收了招依旧怏怏不乐,半晌,才闷闷地嘟哝一句,“胜之不武。”
——何况,他自己在心底知道,所谓“炼技不炼气”必是江湖人以讹传讹。那个背影连睡眠都不需要,每夜恢复精力仅靠打坐,内力之深厚,定已远超凡人想象。
“少主,这并非江湖约战,公平较量。对方是身背累累人命的魔头……您有此念,”三四的声音沉而且缓,“让在黄泉中丧生的兄弟们怎么想?”
三四原本就下垂的眉眼,倾斜出一个三七无法负担的角度。
三七的心一沉。
那厚重的血污仿佛同样染在他的身上。三七想起那些果断在他面前自尽的人。他没有后退的路。
“抱歉,”三七垂下头,“我不该……”
话音未落,他已被拥进温暖的怀抱里:“面对这样的魔头,无论谁,都难免会忧虑、恐惧、彷徨……但少主,我只愿你记住,江湖的未来,系于您一身。”
这样的话语——无论音色,语调,还是内容——都太有蛊惑力。
三七默默地握紧拳,用力点了点头:“我定将他一击毙命。”
再抬头时,三四已不知去向。
小白笑吟吟地走来,指挥丫头们将一叠叠精致的小菜摆到桌上:“谁?一击毙命?下个和你对上的人真是可怜。”
最近小白来得很少。
如果三七精明些,当能察觉,她从未撞破三四,连危机都不曾制造,只在三四从容离去后,才施施然出现。
当然,如果三七能发现这个,则或许也能听出,“孟婆”的声音和那小白总有几分相似。
则他也可以想到,在小白口中以严密闻名的“忘川”,又怎么容得三四在其中大兴土木挖掘地下通道?即便一时没有被发觉,但单凭几人之力,在半年之内,就建立起如此四通八达的地下暗道系统,这合理吗?
再者,据说“忘川的终点就是给傅家当陪练”,可为什么三四已几乎站上忘川的顶点,站稳“九”字打头的位置,常年见不到敌手,却从未被傅家召见呢?
再细想去,漏洞四处可见。
只是三七连自己是谁尚且需要别人一句句地告诉他,又哪里有工夫来细想这些破绽?
何况时间不等人。
就在三七通过“傅敏之”这个名字,渐渐开始摸到记忆的门槛时,三四撞进他的房中。
“不好了!”三四喘息着,满头大汗。
三七刚从忘川深处上来,正倚着床略做小憩,听见他的声音,惊得从床上跳下来:“怎么了?”
“听闻傅家大少爷已建好了别院,过两天就要搬走。”
“什么?”三七瞪大眼睛,“怎么现在才……他要搬到哪里去?还在忘川之中吗?”
三四摇头:“不得而知。”
“那之前的准备不就全废了?地道、侦察、专为穿过天花板磨的断刃……”三七的手心沁出汗来。
三四艰难地点点头。
“唉!”三七狠狠地一捶床。
沮丧得片刻沉默。
“如果……”三四犹豫着开口,“在这两天下手的话,或许……”
“这……”
“若是不动手,那就不知何时才会再有机会了……”三四垂着眉眼,憨厚的眼角眉梢上,俨然挂着那些果决死去的尸体。
三七心口一滞:“好,我去。”
是夜有大雪。漫天拉棉扯絮般纷纷扰扰地飞舞,像是三姑六婆们不着边际的闲话,窸窸窣窣地,在三七耳边萦绕。
三七哈着气,搓了搓手。
在三四侍候下,他穿好夜行衣,带上特制的武器,喝两口壮行暖身的米酒,定定神,走到那黑森森仿若通向世界彼方的洞边。
“我去了。”三七用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说。
三四不答,只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拥抱。
这条通道他已走过好多次。
除了容易被发现的出入口外,每隔二十米有一颗夜明珠,原本十分敞亮,今夜却显得晦涩无光。
三七一步步慢慢地踱着,心中默念“傅敏之”这个名字。
原本只需两三炷香的路程,硬是走一个时辰。
动手的过程,他已在脑中描画多次。
如何匍匐,如何暴起,以什么角度送出手中的利刃——精细到每个微小的动作。
但他却忘记停下来想一想:若非久经历练的老手,又怎能拟出这样致密的刺杀计划?
终于,三七来到傅敏之的房间顶上。
隔着天花板的镂空,看到那陌生又熟悉的背影——端正沉静一如往常。若只是这样坐着,看上去真像一个君子。
三七定了定神,摁住手中的薄刃。缓缓地、轻轻地,肺中吸满了气,将他肌肉一块块细致地崩起,心中默念:三、二、一!
“哧啦”一声,天花板应声爆裂。
三七像离弦的箭穿空而至——手中冰凉的白刃,深深地没入傅敏之的后心。
“阿吾?你?这是做什么?”被刺中的背影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人的脸被窗外的雪光映得白且亮:精致得像是雕刻出来的,立体的脸庞——宛若三七拷问“我是谁”时,无数次在镜子里见到的自己……
“你是……我的……哥哥?”三七的声音在颤抖。
“天啊,阿吾,你怎么了?我是你大哥啊!”傅敏之抓住三七的双肩摇晃起来。他的手指微凉,“你这些天隔三岔五地来,我当你要和我玩闹……”
是的,三七想起来了。
他叫傅敏吾,是那个“杀手傅家”的幼子。
一年前,他得知江湖上第一世家的二公子徐雍扬言要将傅家连根拔起,一时少年气盛,便以从小到大的积蓄买下徐雍的命,亲自出门立志斩他于剑下。
然后呢……
中间一整段记忆的空白。
他来到忘川,变成三七——每一个看到他脸的人都毫不犹豫地自裁,并不是心怀敬重的协助,而是因为……因为他们知道,死在“傅敏吾”手上,远比自杀要绝望得多……
是的,他是杀手,天生的杀手,“天真的残酷”是他背后的黑翼,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目标就已迫不及待地死去……
这样的他,绝不会是三四口中的徐雍。
其实徐雍……徐雍是……
傅敏吾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
那个下垂眉眼,口口声声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却最终将他推到最前线的三四,就是徐雍!
三四、小白……不,这整个忘川,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傅敏吾的牙根咬得紧紧的,头痛欲裂。
“忘川,遗忘往事的河流……”
“阿吾小心!”
这时,傅敏之一把将他推开。
三四——就是真正的徐雍——手持长剑,寒光似雪,逼到两人身前。
“抱歉啊,敏之兄,”徐雍一剑封住傅敏之身上几处要害,用柔和的声调缓缓地说,“我答应放过令弟,却没有同意放过您呢……”下垂眉眼和顺地舒展开,笑得忠厚老实,“而且后来我想了想,像你们这样的家族,存在下去,始终是个祸害。”
“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其实不过是想借傅家在江湖上扬威,以便夺武林盟主之位吧。”傅敏之不屑地冷哼。他手上没有兵刃,眼看就要躲不过徐雍的攻击。谁想他不避反上,微一侧身,用左边手臂抵住徐雍的剑势,右手轻轻一弹,徐雍的剑就断为两截,瞬时他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弹飞的前一截,竟也舞得虎虎生威。
“哥!我来帮你!”傅敏吾赶上来。
他的头依旧很痛,他心底还是茫然一片,但傅敏之身后越印越大的血迹落在他眼里,心底有个声音让他不得不向前。
“回去!”傅敏之头也不回,厉声喝道,手上的断剑封得徐雍无法向前一步,“你若还是傅家子弟,就快回去!”
“我……”傅敏吾进退两难。
“你想叫娘担心到几时——况且,若我们俩都捐在这里,谁又去告诉父亲其中真相?你难道想让傅家被这一人的骗术灭门吗?”傅敏之言之切切,声音却越来越低——手上的动作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下来。
眼泪夺眶而出,三七,不,傅敏吾终于确切地记起——
傅敏之,他的长兄。永远不甘心地被长兄保护着,傅敏吾想要超越,却总是失败……这名字深深地刻在他心上,连同复杂的情感:亲切与疏远、怨憎与仰慕、认同与排斥……
傅敏吾一跺脚,飞身跃上屋顶。
“你以为,会那么容易让你走吗?”
屋顶上,白无常正等着他,笑吟吟地,一如傅敏吾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让开。”傅敏吾沉声。
脚下的房间里,兵刃相击声越来越缓。带着心口的伤,傅敏之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让开能有什么用呢?”白无常笑得十分促狭,“你能找到走出忘川的路吗?你不会忘记这事吗?你不过是个废物而已啊……”
“我不是废物……”傅敏吾淡淡地说。
白无常说不出话来。鲜血从她的喉间喷出,溅了她一头一脸。
“我是杀手。”
“呵呵。”头颅滚落在地上时,白无常回光返照地笑起来,“徐少,不会放过你。”
【尾声】
被称为“盛世庸才”,第一世家新一代中最默默无名的徐雍,凭借傅敏之的血,开始了他的武林盟主之路。
但他到底没有为白无常复仇——那不过是他许多女人中并不受宠的一个。在忘川中,又有了一个白无常。
“那个小鬼,放着不管没问题吗?”不知是第几个白无常,又或是第几位孟婆,靠在徐雍身边,一面为他垂着腿,一面问。
“无妨,他做过忘川的亡魂。”徐雍胸有成竹地笑着。
“哦?”
“忘川的饭中有蛊,菜内有毒。”
女子便也安然地随着笑了——若徐雍能多抬头看她一眼,便会发现,这笑容和傅家那两位兄弟有着相似的弧度。
可惜他不会多看任何一个女人一眼。他正志得意满,靠着忘川,疯狂地积累起财富和人脉。
但,就在这样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勾魂索,已被身边那双素白的手,静静地环绕到他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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