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丹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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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丹烬

  

    一

    珞泱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明白,自己终于找到了。

    那个男人躺在她亲手栽种的牡丹花海中,玄色的衣袍如一缕乌雾覆于花株之上,清雅如话画中人。只是他的双目紧闭,胸前插着一支断箭,乌血延入衣襟。

    珞泱抬头望向牡丹圃上高耸的山崖心想:中了箭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是放着不管,这个人很快就会成为牡丹的花肥。

    珞泱将他扶进了屋子,经她数天不眠不休地照料,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不知是否由于伤势,他极少开口,大部分时间只是倚床远望,若有所思。待到终于能在珞泱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屋子,他终于向她侧颜低语:“一介女子能将整个山谷种满牡丹,你到底是凡人还是花妖?”

    珞泱微笑:“是妖。”

    “常言妖人误国,我倒想探探此言虚实。”他的眼睛深如夜海。

    珞泱脸一红,刚待言,花谷远处突然升腾起一阵花雾。

    一众骑乘而来,花朵在马蹄下被碾得尽碎。来人皆在数十丈远时纷纷翻身下马,抢上前跪拜在获救男子的脚下。

    一个身着戎装、容貌英丽的女子穿越人群直奔过来。获救男子的伤势初愈,几乎被这莽撞女子撞倒。

    戎装女子将面容埋进那男子的衣襟,只唤了句“夫君”便再说不出话来。

    男子的手抚上戎装女子的肩,待她平复,问:“偷袭的燕兵呢?”

    “逃走了。”戎装女子回答,“毕竟是燕陈接壤的地域,他们对逃退路径早有部署,王兄正派人多方搜寻。”

    从获救男子的衣着饰物,珞泱猜到他是个簪缨世族,但直至此时才知道,他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墨骞。而前来的戎装女子,正是帝君御妹芳纪,也是首辅夫人。

    “既如此,我们早日返程,以免陛下忧心。”墨骞说道。

    众人抬来软轿。他在上轿之时拉住了珞泱的手,说:“牡丹是荣华之花,不该隐蔽于谷。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珞泱低头莞尔,瞥见芳纪疑惑的眼睛。

    

    二

    居于首辅府邸时,珞泱的美貌与才智很快名动京城。加上墨骞首辅本人对她的倚重,很快就有传言,她将取代芳纪公主,成为首辅的新欢。

    托这则传言的福,珞泱突然病倒了。

    一日酒宴后,珞泱突然腹痛,呕血不止。

    在第三****气力几乎竭尽之时,首辅在芳纪发钗上验出了剧毒。太医依此开出了对症的方子,救了她性命。

    芳纪苦苦哭诉,墨骞只是拂袖而去,冷冷地说:“我不会允许你的手沾上鲜血。”

    珞泱养病之时,芳纪迁出了府邸,远居于山间的别苑。

    于是珞泱病愈之后,名正言顺地成了相伴首辅左右的人。墨骞甚至为她下令在城郊盖起一处庭院,遍种牡丹。她也有了新的名字:丹苑夫人。

    对这段争宠传闻,民间议论颇多。有人说她是花仙,清丽佳人遇才子,经过苦险终成正果。有人说她是花妖,拆人婚姻,见者皆迷。

    此事甚至惊动了御驾,帝君亲自到丹苑问罪。早有传言帝君与首辅素有间隙,此次御妹受了轻怠,必然借机发难。

    然而和首辅在丹苑相谈一夜之后,帝君竟默然离去,没有任何惩处。

    于是传言又起,帝君没有复怨,是因为瞥见了牡丹丛中的丹苑夫人,惊为天人,不忍赐罪。

    流言如浪,终是一层覆盖另一层。

    一个月后,传出被北邻燕国觊觎的消息,陈国一时间人心惶惶。由于帝君纵乐,朝政荒废,如果真打起来,不败也得大伤元气。这时人们才明白,丹苑夜谈时,帝君不是不想处置墨骞,而是因为社稷不保,需首辅救急,局势不容他这么做。

    首辅临危受命,亲自出访燕国以止战火。

    珞泱在丹苑亲手掘出一株最盛最美的赵粉花株,伴墨骞一路北上。

    此行,墨骞没做其他的事,只是将那株赵粉献与燕君。燕君大喜,命人于后庭栽种。

    返陈的前夜,首辅站在窗前沉思。

    珞泱轻轻靠在墨骞身侧,奉上一盏药茶。

    “大人,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墨骞回头看她:“牡丹为荣华之花。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珞泱想要的,不止如此。”她的泪水落于茶盅。

    “我能给你的,不过如此。”

    第二天清晨,首辅南下归陈。珞泱却留在了北燕,赐为丹妃,为燕君照料一庭芳菲。

    自此燕国再无衅意,战事烽烟似乎被牡丹的幽香压了下去。

    人言此为牡丹夫人带来的福祉,陈国民间甚至自发地将她北上的日子定为“牡丹节”,载歌载舞地庆祝。

    每到此夜,废弃的丹苑内就燃起一盏灯。墨骞未差人整理院落,只是将其封闭,并时常独自在牡丹枯枝环绕的语亭间独自饮茶。

    亭样是她选的,简约古朴,却适宜抚琴赏花;茶也是她留下的,味道苦涩,却带着丹瓣的残香。

    

    三

    北境危局解除,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又是一年“牡丹花节”,帝君率军重重围了丹苑,布下插翅难逃的铁网。

    帝君信然踱步至丹苑中央,一路踏过荒圃,枯枝残瓣在靴边化为碎烬,火把与甲胄的味道盖过残芳。

    墨骞自古琴弦间抬起目光。

    帝君手执玄刃,一步步踏上语亭台阶。

    “罪臣墨骞,朕已查明你私建军制意图谋反,罪无可恕,此处就是你伏法之地!”

    墨骞似乎并不惊讶,起身,缓步走向亭边:“陛下有心来丹苑赏花,似乎已经不担心北境入侵了,但您知道为什么陈国能安享此段宁日?”

    帝君一愣,不知对方意指何处。

    “你想说那是‘丹妃’之功?”帝君冷笑道,“是又如何?丹妃是你的人,但功不抵过。”

    “您认为有进犯之心的燕王会这么容易被女子蛊惑?不,即便那女子是珞泱,也做不到。”墨骞淡淡一笑,“他不组军进犯,是因为已性命垂危,无力治军,只是燕国对外封锁了消息而已。”

    “燕王病重?那你又如何得知?”帝君疑道。

    “因为那是计划的一环。我北上时所带的那株赵粉牡丹是慢性毒药,它的毒会积累在人身体中,到足够的量,就会致死。”墨骞顿了顿,“我让珞泱留在那里,就是为了确保燕王吸入足够的量。燕国战事未发,证明珞泱行事未有差池。”

    “胡言乱语!那株赵粉分明是从丹苑挖起的普通植株!我亲眼见到当时丹苑三分之一的花圃都种着同样的花种……”

    “对,它们是同一种花。您前来兴师问罪,又因顾及北境危局被我劝回的那夜,正是花开得最盛的时节。”

    帝君脸色陡然苍白,手不自觉地扯向衣襟。

    “那种花毒发作的开端,是呼吸受阻。”

    帝君退了一步,手中的长剑竟然有些微颤抖。

    “喉头会感觉苦涩,眼睛逐渐不能视物……”

    “住口!”帝君以剑支地,挣扎吼道,“那夜相谈你也吸入了花毒,为何无事?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珞泱为我留下了御毒的汤药。”墨骞轻声说道,放下手中的茶盅。他无视惊愕中抵刀聚拢的御林军,静静俯视着喘息的君王,以及被他凌乱脚步践碎的残叶,“花身虽死,残毒尤在。三年前那夜积累的毒量,并不至于发作,直到你今夜再次踏入丹苑,碎在你脚下的花尸混入风中,就是最后的毒药。”

    三年前,自燕国南下之日,墨骞将车舆停在国境线上,与珞泱作别。

    她,刺杀燕帝;而他,刺杀本君。相隔万里,驱驾平行的命运。

    珞泱做到了。他也是。

    看着皇帝像被妖术夺命一样地倒下,御林军惊恐地将亭台围住,却一时竟没有人敢靠近。

    墨骞等待片刻,缓步走回亭内,在石桌前坐下,伸手抚琴。

    琴弦震动之时,剑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胸口,正好刺穿曾令他坠下牡丹之谷的箭伤。

    他微微侧头,看到了一张姣好而苍白的脸。

    她的声音和她的剑都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要陷我于污名,为什么要杀死王兄?你心里到底隐藏着多少仇恨?”

    “芳纪……”他缓缓开口,就像成亲那日一样轻唤她的名字。

    然而血自喉间漫上,淹没了尾语。

    正明十一年,慧帝薨。芳纪公主手刃刺客,为兄报仇。

    次年,芳纪作为皇家最后的血脉,登基为女帝,改年号境宁。

    女帝整顿朝政,气象一新,劲敌北燕又多年未扰,陈国安享了数十年太平。

    

    四

    罪人是没有墓碑的。

    但珞泱知道他埋葬在哪里。她用牡丹的根系铺满了土地,在谷地花圃之下,守护他静卧的遗骸。

    女帝芳纪终是力排众议,没有将弑君罪人挫骨扬灰,而是秘密葬于这座山谷。正因为如此,珞泱从燕国脱身赶回后,才能找到他的安息之所。

    珞泱一直疑惑,女帝这样做,是因为觉察到了吗?

    ——觉察了最初在燕疆丹谷,夫君胸前所中之箭,并非来自燕弓,而是王兄射向她的暗杀之矢?

    ——觉察了他借“施毒”之名将她软禁于行宫,是为了敛其锋芒?

    ——觉察了他私组军制,是为了护她于明枪暗箭?

    ——觉察了他与自己缔暗杀之约,是为了帮她除掉内敌与外凶……

    又或者,她什么都未觉察,只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保全了夫君的尸骨。

    珞泱蹲下身,泪水顺着手指渗入泥土。

    ——你许我人世繁华。但我想要的,不止如此。

    “能给你的,不过如此,因为这世间我只钟情于一人。但即使在有生之年再无重逢之日,应允你的,自会信守。”

    一株花苗自她指间陡然升起,瞬息之间花苞绽放。

    叠瓣清透而雍容,花色呈华丽的紫灰,宛如覆于枝叶的玄色衣襟。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花种,花叶间凝聚着他的清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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