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下 4
听了她的话,先前吓得不敢睁眼的骆子璇这才哆嗦着张开眼。抬眼一看,姜恒就在他们身侧,却因只剩下一只左手,想要救助他们都极是困难。他的右爪锋利无比,既不能扣住铁索,亦不能拉住云曦。心惊胆战的骆子璇,右手仍是紧紧圈住隋云曦的腰际、扣紧她的衣服与腰带,然后,她小心地松开左手,探手抓住了姜恒的右臂。
姜恒右臂猛一使劲,将骆子璇的身子往上一挑,背在自己背上。少了一人的负担,隋云曦松了一口气,她双腿如燕子般高高抬起,正要勾上铁索,忽然,又是一波箭雨,划破虚空,蜂拥而至!
箭矢如暴风骤雨一般,向四人袭来!这一次,连何人都守不住,他纵身飞上铁索,一边以竹竿为四人抵挡箭矢,一边提气向后飞腾。因他动作,铁索再度大幅摇摆,隋云曦腿脚还未勾上铁索,人就又一次晃荡起来。姜恒见状,再不顾她阻拦,毅然伸出利爪——
瞬间,利刃斩断布条,被云曦负在背上的骆子苍,立即直直跌入凌江,霎时便被浪头卷走!
隋云曦心下一惊,她抬眼望向姜恒,只见对方面若寒霜,眼见同袍殒命,竟是连眼也不眨。顿时,云曦心口一凉,背脊上冷汗涔涔,手心竟也汗湿了。就在此时,铁索又是大幅震颤。心神不定的云曦当下右手一滑,竟是自枪尾上脱出。登时,银枪倾斜滑出铁索,连枪带人,一齐坠入滔天白浪!
“云曦!”姜恒一声爆喝。见隋云曦坠落凌江,他也不管身上还背着骆子璇,竟是纵身跃入奔流中!
浪声如啸,奔流不息的江水,奔腾而下,瞬间便将四道人影卷入滔滔白浪,再也望不见了。
狂浪声声,冰冷的江水冲刷在身上,冻得骨子里都侵了寒意。隋云曦在江水中沉沉浮浮,好容易浮上江面,却又被一个浪头打进了水底。水下扭曲的视野中,隐隐出现一道人影。认出那是骆子苍的身形,云曦当下憋足一口气,向那下沉的身子游了过去。她费力地拽过他的胳膊,架着昏迷不醒的他向江面游去。
几乎费劲了全身的气力,隋云曦才拖着骆子苍,游向江边。筋疲力尽的她,甚至来不及喘息,便慌忙将骆子苍平躺在地,见他双唇青紫,气息微弱,云曦忙俯下身,以口渡气,同时双手用力地挤压他的肺部。捶了好一会儿,骆子苍的嘴边吐出数口江水,云曦伸指凑向他的鼻下,见其呼吸逐渐平稳,她终于放下心来,躺卧在地,喘息不止。
“云曦!”
“大哥!”
两声呼喊从上游传来,只见浑身湿透的姜恒和骆子璇二人沿着滩涂一路向下寻找。当瞧见云曦之时,姜恒飞身跃起,几似踏风而来。
“云曦,你没事吧?”
面对姜恒关切的语言,隋云曦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恒哥,虽是眉头紧蹙、不苟言笑,但掩不住的是关心与担忧,一如年幼时她生了病,恒哥总会斥责她不好好照顾自己,却会为她端上温暖烫手的汤药。可究竟是在何时,这样口硬心软的恒哥,竟成了方才铁索桥上,那个面若寒霜、眼见同袍殒命却连眼也不眨的人?
见云曦默然不语,姜恒皱起眉,冷眼瞥向躺在一边的骆子苍,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就在这时,骆子璇也匆匆赶来,她慌乱地跪倒在兄长身边,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倾听他的心跳。当确定兄长并无大碍之后,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望向云曦,诚挚地道:“多谢隋姐姐救命之恩!”
这位单纯可人的姑娘,并不知道骆子苍之所以会坠江,正是姜恒一手造成的。她还以为是那布条不结实,才险些酿成大祸。此时的她,对于隋云曦和姜恒二人皆是感激不尽,一边向云曦致谢,她一边红了眼眶,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
见她感动落泪,隋云曦于心中怅然叹息,她当然不会点破真相,击碎少女一片赤诚。她只是偏头望向姜恒,四目相对,虽无言语,但云曦眼中的戒备与决心,却是无声地传递给了姜恒。后者默默地凝视她片刻,随后直起身,淡然道:“此地不宜久留,太平盟必会追击而来,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说罢,姜恒扶起骆子苍架在肩上,一边大步走向岸边不远处的树林。
天色渐暗,行程之中,骆子苍也渐渐恢复了神智。当骆子璇将他中了蚀心蛊、险些以毒针杀死父亲、被云曦拦下的事情一一向他说明之后,骆子苍悔恨不已,当即跪在二人面前:“多谢隋姑娘与姜大侠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云曦忙将他扶起,笑答:“同为苍天武者,这是我分内之事,请骆兄莫要挂心才是。”
姜恒不言不语,只是望向重重密林,只见林外依稀闪过火光,映得树影婆娑。他侧耳倾听,片刻之后,蹙眉道:“听足音都是有些武功底子的,将近百来人,应是太平盟追来了。”
听他这句,云曦等人再不多说,四人向林中潜行,躲避太平盟的追捕。
夜幕渐沉,月上梢头。行在这密林之中,骆子璇只觉得周围草木,皆是阴暗诡谲,那树木枝杈像是嶙峋鬼爪一般,高耸入天。她害怕地攥紧了兄长的手,可向来疼他的兄长,非但没有轻声宽慰,反而大力地甩开了她的手,猛然回首望她。只见骆子苍面若白纸,神色僵硬,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这神色面目,让少女一惊,颤声道:“大哥,你不要吓我……”
忽然,骆子苍眼光一寒,他双手成爪,竟是向骆子璇直扑而来。他那如钢似铁的五指,死死地勒住了亲妹的脖颈,将她重重地抵在了树干上。可怜骆子璇半点武功都不会,被突现怪力的兄长勒住喉管,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破碎而微弱的声音:“哥……大哥……”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只觉面前兄长的面目渐渐扭曲起来。就在骆子璇将要因窒息而死的那一刻,走在前方的二人,听得动静,一齐回身疾奔。隋云曦右手成刀,刚想一手刀砸晕骆子苍,可就在此时,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一道血线喷薄而出,溅射在她的面颊上。热血烫了脸孔,她缓缓垂下眼,只见一只利爪,已抢在她身前,刺穿了骆子苍的后背。
喉头的压迫骤然松懈,骆子璇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铁爪自兄长前胸穿出。紧接着,利刃穿过皮肉,血流如注,骆子苍缓缓地倒在地上。而在他身后,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沾满血珠的铁爪,默默地垂在身侧。
惊恐到极致的骆子璇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她偷偷仰慕的男人,一爪刺穿了兄长的心房。鲜血溅在他的侧脸上,那在月光下倍显阴寒的神色,与腥红的血珠相映衬,如同修罗恶鬼一般,阴冷而狰狞。
姜恒面露阴沉之色,一双深邃的眼牢牢锁定骆子璇,像是训练有素的猎手看准了猎物一般。月光映出他右腕下的铁爪,只见那血珠子滑过冰冷的钢刃,一点一滴地落入尘土之中。他缓缓地抬起了右臂,染血的利爪,对准了骆子璇——
“铿”的一声,如梦初醒的隋云曦,一枪挑开姜恒铁爪,颤声道:“为什么!”
见她浑身颤抖,姜恒知她是怒到极致。明知此举会激怒云曦,但他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是对二人最为有利的抉择。他冷静地叙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云曦,你不要再有妇人之仁。若我不这么做,难不成留着这个时好时坏的疯子,在你我背后捅刀么?”
“你我皆知,骆子苍的异动,皆是蚀心蛊发作所致。”云曦又急又怒,手中的银枪都不住地颤抖,“你若信不过他,打晕他便是!只要见到骆神医,就能为他祛蛊医治了啊!”
姜恒冷眼瞥她,沉声道:“云曦,你莫要太天真。太平盟追兵须臾将至,留这样一个祸害在身边,只是拖累。”
云曦明知,姜恒之言有其道理。就像方才,若是他们出手再慢些,骆子璇定是保不住性命了。可是明白归明白,眼见姜恒出手杀人竟还义正词严且面色如常,这让她不由一阵心悸。她惶然地看着姜恒,看他缓缓上前,竟将利爪对准的呆若木鸡的骆子璇,云曦心下一寒,慌忙再度横枪,拦在他的身前:“就算局势凶险,你杀骆子苍是迫不得已,可眼下你又是在做什么?”
面对云曦的质问,姜恒冷声道:“她亲眼目睹我杀她兄长,将来必会找我报仇。斩草不除根,难道还将她养在身边吗?”
说到这里,他斜了云曦一眼,又道:“你若不忍,就由我来下手。”
云曦一惊,姜恒之言,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直插她的胸口,令她心头一阵刺痛。那一句“将她养在身边”、那一句“斩草不除根”,让她忆起了许久前的往事、经年不见的故人。
刺骨的寒意几乎让她站立不住,她手握银枪,苦苦支撑自己的身形,一字一颤地道:“你……你将哑叔……怎么了?”
这一问,竟是让姜恒为之一怔,他方才无心之言,未想到却暴露出他对孙培元的恨意。而与他朝夕相对近二十年的云曦,怎会读不出其中意味?他想摇首否认,却又觉得这辩白太过无力。云曦早已不是当年八岁的孩童,可以任由他欺哄蒙骗。沉默片刻,姜恒缓声道:“你心中已有结论,何须再问。”
一句话,让云曦一阵眩晕,险些站不住。八年,八个年头,是哑叔在她与恒哥最为落魄之时,雪中送炭,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家。是他养育他们长大成人,是他教会她道义法理、教会她忠义孝悌,就算孙培元有百般不是,这样的恩情,怎能一笔勾销?
“你……”云曦的声音极是喑哑,她仅仅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脑中一片清明,她终于明白为何重上岐山之时,当她提到哑叔,姜恒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原来……原来如此……
沉默良久,她从袖中掏出那面折扇,掷向姜恒面门,哑声道:“张文书之死,也是你做的?”
姜恒单掌一翻,接过折扇,打开扇面,只见那个血色“兰”字,被江水化开了许多,显得分外模糊。他万没想到张文书临死时竟能留下线索,见铁证如山,事迹败露,他当下也不再隐瞒,只是淡淡地道:“不错。”
云曦惶然地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与面前之人的距离。眼前熟悉的面容,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却让她几乎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滥杀无辜、毫无愧色的人,怎么可能是她的恒哥?
见她畏惧退缩的神色,姜恒心中亦是一颤。他将右手铁爪负在身后,耐下性子,沉声劝慰:“云曦,你要知道,在这世上,除了你我二人,没有什么人是可信的。那时我们对哑叔深信不疑,换来的是什么?我们信了百里刑,换来的又是什么?什么太平盟,什么苍天,什么袍泽好友,谁又能知晓其真正面目?”
说到这里,姜恒冷眼瞥向抱着兄长、愣在当场的骆子璇:“就像她,此时虽是年少无助,可谁能保证她将来不会背叛你,不会为了自己的生死,将你推入龙潭虎穴之中?云曦,你要明白,世上之人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们才是对方的可信之人。”
“你错了。”
隋云曦缓缓出声,她牵过几乎吓傻了的骆子璇,一手横枪,小心地将她护在身后。她一双黑亮的星眸,此时凝望姜恒,却写满了戒备之色。只听她缓声道:“眼下的我,已瞧不出你究竟是何面目。”
说罢,她右手挺起长枪,以自身护着骆子璇,防备地向后退去数步。下一刻,她拉着失神的少女,匆匆钻入密林之中,只丢下一句:“姜恒,你今日的面目,还是姜师叔与叔母希冀的模样吗?”
这一句,如当头一棒,直让姜恒怔在当场。许久未再提起过父母,想起年幼时爹娘教诲,他不由攥紧了左拳,面目之上一片阴霾:什么忠孝礼义,什么诚信义气,江湖险恶,生死关头,那些统统都是虚伪假象!他只知道,他要报仇雪恨,他要带着云曦活下去!
些微失神后,姜恒骤然抬眼,再度望向前方密林。可那苍茫夜色之中,哪里还能瞧见隋云曦的身影?
“云曦!”
姜恒疾奔数步,向林中厉声呼喝。向来冷静自制的他,此时却是难掩心中焦躁,他急切地想寻回那从未离开过自己、仿若自己骨血半身之人,可回答他的,却只有秋虫低鸣之声。
只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而那个身负玄铁长戟的男人,负手立于林中,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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