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奇怪的车队 六
天翔、云舒等人带队,日夜兼程,终于在路上迎到了送亲的队伍。
土司之女坐在青鸟车舆中;仪仗队伍的最前头,有一个头戴小冠、袒右肩,手持麾节的引导官引路;中有旌旗、幢幡等物;左右穿着鲜艳的侍女有的捧着彩球,有的沿路撒下花瓣;后头跟着顶空轿子,由八个着大红衣裳的轿夫抬着;再后头,是医官、舞姬这些随侍;最后,则是低等的杂役和女奴。
天翔、云舒见到这车仗,第一反应是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长出一口气——看来自己的脑袋总算没有了搬家之虞。
而青离则是吐了下舌头。气势如此张扬而防备如此脆弱的队伍,没有遭到流寇袭击,不知是流寇的疏忽,还是这郡主的造化。
“属下原本已经发过函件,望郡主在都司卫所稍作停留,待属下率护卫赶到,再一起行动,不想郡主却冒险行路……”
“稍作停留?”车舆里娇蛮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云舒的话,“你要本郡主等到头发都白了吗?我们自个儿往前赶路,你还有说道了!”
土司的女儿,自然娇纵任性,全不知云舒他们一路赶来的艰辛,但云舒亦不敢多加解释,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天翔、云舒正安排所带护卫列成阵型,分方位守护郡主车仗,突然,一个侍女上前向郡主禀报:“昨日的那个女奴高烧不退,请郡主定夺。”
好听但冷漠的声音再次传出:“一个女奴罢了,已经使医官看过,还想怎的?”侍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叩拜下去。
青离头皮一阵发麻,因为她已猜到某人下面会说什么。果不其然,云舒一脸恳切地望向她:“青离,你不是懂医术么,去看两眼吧……”看两眼?要是可以,我可真想只看两眼。青离心中无奈于这个闲事宰相,悻悻地去了。
不过,当她见到那女奴时,即使身为女子,也舍不得只看两眼。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队伍中堆放杂货的平板车上,穿着粗麻的杂役衣服,却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整张小脸烧得通红,越发显出桃花瓣一样的娇嫩,眼睛有些痛苦地紧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在滚烫中战栗,让人觉得格外可怜。
“昨天晚上就这样了,穆塔医官来看过,药也吃了,但……”旁边另一个叫苗儿的女奴不无同情地对青离道。
青离顾不得回答她,查过病人的脉搏、眼瞳、舌苔,不由吓了一跳。说实话,于医术她也只是知道个皮毛,但毒术她可是异常精通。这小姑娘并不是生病,而是中了赤蝎之毒,要不是她发现得还算早,这小美人估计熬不过明天。
“冰片十二钱,牛黄五钱,王不留行三分……”她向苗儿报了药方。“跟昨日大夫说的不太一样啊。”苗儿一双大眼睛颇为灵动,此时疑惑地瞪起来。
“昨日的医官怎么说?”“记不大清,好像有柴胡、川芎这些。”
青离心中一惊。从这两味药看,多半是风寒的方子,然而这两味药都是升散行气之性,古有“柴胡劫肝阴”之说,对中毒者来说,岂非会让毒性发作更快?“朵朵不是得了风寒么?”苗儿看她不说话,又问。
“昨日大夫说她是风寒?”青离反问,另外知道了这小女奴的名字叫朵朵,倒也颇为可爱。“嗯。”苗儿点头道。
“那……就是风寒,不过是一种很特别的风寒。你照我的方子拿药,没错的。”青离于是道。她奇怪这是什么医官,居然能误诊至此,不过还是不想说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气量被人纠正错误的,她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苗儿在跳下颠簸的板车前,欲言又止地又加了一句。
“什么?”青离一向讨厌别人话只说一半,口气便有些不善。
“朵朵已经遇到几次危险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苗儿到底还是说得半半拉拉,转身低头去拿药了。
青离闻言,有些困惑,如果这是真的,一个小女奴,有谁会处心积虑地设计陷害呢?她想了一会,算是找到一个还算符合逻辑的答案:整个队伍都是郡主的陪嫁,当然也包括这名小女奴。是不是因为朵朵生得太美,有人担心她会因色得势,抢占襄王世子的宠爱呢?
当然,这些就跟她没关系了,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之后的事,就看这小丫头自己的命啦。青离想着,很快便将此事丢到了脑后。
当晚,队伍没有住在驿馆,而是住进城中一家最有名的客栈,叫做得荫楼。这自然是土司大小姐的意思。她说在都司卫所,看官差的脸色已经看得厌烦了,所以要尝尝新鲜,试试民间客栈是个什么感觉。
天翔、云舒心里叫苦,却也拿她没办法,于是连忙派人包下这家客栈,令侍卫都穿上便服,隐瞒了身份,暗中在四周保护。
得荫楼原来叫得音楼,是座书香宅第,名字取自后园依山傍河,水声潺潺,鸟语嘤嘤,得天籁之妙。后来之所以有了字面的变化,是因门前有一棵大珙桐,笔直参天,比主楼还高,枝繁叶茂,甚至快伸到一些房间的窗户里。
据说当初住在这里的读书人高中了,举家搬迁到京城,所以现在的老板才买下这栋楼,打算用来开客栈,当时,还曾想将这棵大树砍掉,因有老人说树老成精,担心惹来祸事,这才勉强留下了。不过从后来这些年的经验看,这里不但不曾“院中有木为‘困’”,反而可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生意日渐兴隆,于是以讹传讹,被叫成了“得荫楼”。
至于内部结构,跟大多数客栈的格局相仿,一楼是饮食处,二楼三楼为客房,数量算是很多的了,但郡主一行人都住进来,不但全满,还颇为紧张。郡主选住在第三层,方便起见,所有女性也都住在三层,男子住在二层。
青离进了房间,左右打量一下。自从改做客栈,住的多是过往商旅,原来的书香气便荡然无存,陈设的都是些貔貅、金蟾之物,不过做工精良,也不觉低劣,反而有一种世俗的热闹。
本来是随便看的,不意却有一件极为突出的东西牢牢吸引了青离的目光——那是一件大约西瓜大小的物事,但比西瓜的形状不规则许多,外头是青色的,一棱一棱都是硬硬的尖刺,后面还翘起个把儿来。整个东西被装在一个黑漆碎花的托盘里,上头绑着几条红绸子,乍看起来像是一只大刺猬披红挂彩地趴在那里。
“这是什么呀?”青离盯了老半天,忍不住问出声来。这时她还不知道,这将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件中,一件非常重要,且令人哭笑不得的道具……
“你的房间也有这个?”青离从楼上下来,到天翔、云舒房里,看见两人正拿着跟她房里极为相似的“刺猬”左看右看,不由开口问道。
“怎么,你房内也有?”天翔殷勤问道。“可不是,我去过的地方也算不少,却从没见过这东西呢。”青离答道。三人都是好奇心重的主儿,围着讨论起来。
“我看,必定是当地的吉祥之物,好似金蟾、貔貅之类,主管招财进宝的。”天翔道。“不像啊。”云舒盯了半天,用手去捏了捏翘起的把梗,“我觉得像是水果。”“水果?”青离拿起来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虽然已经颇为小心,但还是被硬刺扎了舌头,不由哎呀一声叫起来,“怎么可能是水果,分明是兵器!”
“别乱说,它哪有个兵器的样子?”云舒反驳。
“怎么没有?三国里不还有蛮人使个什么‘铁蒺藜骨朵’?”青离用手再次去试试那些刺的硬度,信誓旦旦道,“要我说,这东西的名字一定是‘狼牙金瓜大铜锤’。”“兵器干吗扮得跟状元一样?”
“那水果就该披红挂彩了?”青离反问回去。云舒、青离一时都上来刨根问底的劲儿,天翔在一边看着这俩幼稚家伙直乐。正争执不下,店里的小二进来,一下就被几人扯住了,定要他说明白这东西的来历。
“这……这……据说是暹罗国的贡品……听说叫什么‘榴莲’,前两天才放这儿的。”小二突然被问,舌头有点打结,“因为是上京的贡品,老板有缘才能拿到,自然想显摆显摆了……但到底是什么,小的也不知道。”不等他们再纠缠下去,小二便忙着把来这儿的正事吐露出来,“二位爷,上面那位小姐突然呕吐起来……”这一声可把三人的脸都吓白了,尤其联想到前头女奴的中毒事件,他们早把榴莲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连忙冲了上去。
也许还是分个亲疏远近,百灵郡主首先通知的是自己的医官,待青离他们上去时,其实已解决得差不多了。
就见郡主坐在绣墩上,伸出一只洁白的玉手,一旁跪着个文弱俊俏的男子为她切脉,正是一路随行的医官穆塔。
青离初见这情形,颇感突兀,但转念一想,外族男女之防似乎没有汉人那般严重,便又释然。眼前的郡主确实极为漂亮,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柳叶眉、水杏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只是,青离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似乎少了点儿贵气,不过,看她苍白的脸色,也就释然了,身体不舒服,多半有些憔悴吧。
“如何?”天翔紧张地问。“不妨事。”医官平静答道,“郡主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大概是舟车劳顿,吃得又不好,才一时肠胃不适。”
青离在一旁很想晕倒……一天走二十里,还都是由别人抬着,居然还叫舟车劳顿?吃的是城中最有名的酒楼菜色,居然还吃得不好?这样娇贵的郡主,还真是只有襄王世子消受得起啊。不过既然没事,那就最好,她留天翔、云舒两个不得自由的在上头挨训,自己偷偷溜了下去。
这客栈背后是条大河,唤作碧水河,隔着河,能看到对岸远山青葱,山脚处大片野花盛开,绚烂成一片金黄。河上有桥,但望去极远,近处是一弯不系舟,颇有些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味道,想必客栈中人要去对岸,当是自划自回。青离看着,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怡人美景竟让她暂且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烦心事中解脱出来,眯起眼眺望对岸,心中生出愉悦闲散之感。
她随意走近河畔,解下小舟,正准备到对岸看看那赛火欺云的花团。
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姐姐,请留步。”青离抬头一看,却是昨天中毒的小女奴朵朵,看来是药方起效,小姑娘此时的声音中气已正,面庞白里透红,大约不妨事了。不过青离嘱咐过苗儿不要多嘴,大概她从昏迷中醒来,还只以为是穆塔医官治好了自己的“风寒”。
“郡主说对岸的花开得好看,命我去摘几朵回来,可否与姐姐同舟。”小姑娘施礼道。小舟可以坐两人,青离没理由拒绝,遂让她上来。
青离一面划船,一面随口跟小女孩搭话,女孩挺伶俐的,但说起话来总像有些顾忌。
“你从小就在百灵郡主家伺候啊?”青离问到这个时,小女奴突然一声不响了,半晌才道:“姐姐是跟大明官差一起来的?”“算是……怎么了?”青离有些奇怪。
“我……”“啊呀!”惊讶的叫声打断朵朵原本欲言又止的话,“船中进水了!”果不其然,船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破洞,趵突泉一样咕嘟嘟往外冒水。
船上本来并无长物,此刻天气尚热,两人也没穿多余的衣物,眼看着那洞堵是堵不住了,整条船正迅速下沉……青离心中飞快一转,大概把整个事件想通了:这方法《东周列国志》中就有记载,在船上动手脚,到了水中,胶融化,船散架……看来郡主确实想要了这小丫头的命!
但当她想通这个时,人已经泡在河心了。朵朵在她不远处扑腾着,惊恐地大叫救命,这可怜的小丫头看来不会水,越挣扎越往下沉。
青离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去救她。道义上,就算是以前的“不恕”,在没有利害关系的人遇到危险时,多半也不会见死不救。但青离担心的是,不会水的人最是难救,因为他们会慌乱无措地卡住救人者的脖子,或者抓住手脚,如果救人者水性平平,很容易反受其害。所以,青离决定等一等,待朵朵昏迷了,会比较容易掌控一点,反正这河流也不急,并不至于一下子被水冲走。
而青离没呼救,是因为周围应该没有人,而令她喜出望外的是,这一刻,岸上竟传来她万分熟悉的声音。
来人把外套一扔,跳进河里,向她们冲了过来。
因为天翔、云舒今天的服色不同,她一看就知道来人是云舒,忙欣喜地向他伸出手去。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个极大的尴尬。
云舒猛一拐,让过她,直接从她身后一把将朵朵捞了起来。小丫头此刻还有意识,却没了力气,软软地伏在他背上。然后,他才将一只手伸给青离,但青离狠狠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向岸边划去。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早前,她听过楼中的姑娘老是问男人“我跟你娘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现在倒好,连区区一个话都没说过一句的小女奴,也能排到她的前头去。她知道,自己是有点钻牛角尖,朵朵的年纪比自己小,又不会水,先救她也是应当的。但是,还是忍不住地生气啊……
好容易上了岸,青离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力图不要给云舒臭脸,毕竟她一心想挽救两人现在已经脆弱到不堪的关系。没想到的是,面对她好容易凑出来的笑脸,却是云舒劈头盖脸的一句:“柳青离,你有没有人性啊!居然眼睁睁看着她往下沉?”“我没有,我想救她的……”青离一怔,本能地解释道。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们掉河里的?”云舒不依不饶地吼道,“我一直在客房窗边看着,人都快没顶了,你依然动都不动!”
青离不禁弯下腰去,因为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正顶在她的腹腔里,郁结着不能发散,整个人一阵反胃。以前她听说过气得肝疼,以为是夸张,没想到气到极处,是真的会痛的。她还没计较他的不管不顾,他倒先冲她发起火来。难得啊!托这小美人的福,可以见识见识好好先生凶人的样子了。
没劲,没劲透了。她懒得再说一句话,捂着肚子往回挪。
“青离……”云舒看她直不起腰来,禁不住也慌了,放下朵朵,在后头连声喊着,跑过来想扶。“你顾她去吧,我如此没人性,原本比别人该死些。”青离连个正眼也不给,一径发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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