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杀 1
第七篇山河·终结篇(卷十七)
(一)石与杀
洪武十六年,二月初一,静。
梁震维倚在江府门前的一棵槐树下,蜷缩着席地而坐。他实在太累了,累得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饭,多久没喝水。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着嘴静静地等。
昨夜一场冷雨残留的“余党”被一阵风吹落,那一滴露水在空中画过一段弧线后,“啪”地砸在了梁震维的舌尖上。
路的尽头缓缓转出一位青袍客。梁震维远远地斜了一眼青袍客的面容,在心里说了句“不是”,便咂吧咂吧嘴,自顾自地回味那一滴露水的清爽。
有时梁震维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破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就像斑驳的树皮,他一直静静地等在路旁,却早已不记得自己在等什么。
那青袍客走得近些,眼睛分明在梁震维身上扫过,却又好似没有看见般地继续前行,直到消失在江府的黑漆门内。梁震维早已见怪不怪,自从他将自己当作一块石头,旁人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等,仿佛只是一种惯性。
“吱……”江府大门发出的声响并不比别的木门气派太多,梁震维却被这一声喑哑的低鸣吵醒,他这才发现,一天又要过去。
青袍客从门中慢慢走出,他是今日江府唯一的访客,也是梁震维唯一的访客。
不,随着青袍客从门中走出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美是那种只看一眼轮廓就能让人魂牵梦绕的美。她低着头,唇齿微动,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青袍客揽过那女子的腰,娇俏的笑声便柔嫩了整片月色。
梁震维在心中点了点头,是她。
残月如钩,青袍客和女子在梁震维面前经过时仍未发现近在咫尺的他。
剑气如虹,那青袍客该也是个百里挑一的高手,在梁震维出手的一瞬间,他的手也搭上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
只是他还不够快,不够在咽喉被刺破前拔出那把剑。至于那个女人,她甚至来不及尖叫,鲜血就已把她的白裙染成了一抹黄昏的赤霞。
梁震维不认识那个女子,事实上,他不认识任何一个他杀过的人。在梁震维的眼中,不论你是翩翩公子,还是商贾巨富,只要你的容貌出现在那张有些褶皱的宣纸上,你就值几壶酒钱。
是的,梁震维本就是一把无情无义的快刀,或者曾经是。
当梁震维摇着手里的酒壶,对螭吻说自己要洗白时,螭吻脸上生冷的铁面具似乎又霜寒了许多。苍劲的夜风把两人身边的枯树摇得乱响,梁震维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自己亲手埋葬了父亲。
梁震维小的时候很爱哭鼻子,不想练剑就哭,打输了架也哭,船帮火并时,鲜血和残肢在刀光剑影里乱飞那会儿,他也在哭。直到所有幸存的人都已散去,他在江边看见父亲惨白的脸泡在江水里沉浮时,他却哭不出来了。
他没有娘,现在又没了爹。这样的孩子,流泪给谁看。
他开始发疯似的练剑,似乎这是自己与父亲仅剩的牵绊。后来他遇见了螭吻,遇见那张隐在铁面具后的脸,似乎理所应当地,他成为了“鬼影子”的杀手,成为螭吻嘴里的“腾蛇”。
“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螭吻冷冷地说。
梁震维早知道这种结局。螭吻说得没错,自己天生就是做这个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剑又快又狠,而是因为,自己从不问为什么。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藏气’功夫练到你这种地步,就像是……”
梁震维猛灌一口烈酒,接口道:“石头。”而一个人能将“藏气”练到这种地步原因只有一个,他从不希望有人看见自己,除了买酒的时候。
螭吻似乎很满意梁震维的回答,一阵破空声响,梁震维右手接过螭吻掷来的画卷,却未打开。
“成都。”螭吻轻道。
成都,梁震维心头一紧,自己初遇她时便是在成都。
“鬼影需要你。”
梁震维似乎能从螭吻生硬的声音中嗅出一丝温暖,他耸耸肩,笑道:“因为我收钱最少?”
“因为你是最好的。”
(二)狗尾巴草
成都。
每次杀人前的几天,梁震维就开始停止吃东西,像是某种仪式般,将自己体内的浊气清空。你永远不想在蹲守猎物时,突然打出酒嗝。况且,这样还有个好处,肚子里没有东西时,便没有什么可吐的了。
从很早开始,梁震维就开始试图让自己杀的人死得好看一点,至少避免那些肠飞脑溅的画面引起胃内的一阵翻滚。可并不是所有时候,梁震维都能轻松找到猎物的咽喉,比如面前的老者。
当他出现在梁震维面前时,老者渊渟岳峙的气度便告诉梁震维,今夜不会有一剑封喉的局面出现。所以梁震维瞄准了老者胸腹,剑光一闪,老者本能地向后退。只是梁震维的剑实在太快了,老者知道自己定然躲不过这飞来一剑,于是他双掌一分,一上一下地夹住梁震维的剑刃,那惊鸿般的一剑,在老者布满老茧的手掌中擦出一阵火花。
“五体炼。”巴蜀曲家的绝学,传言练这门奇功的人,身体某个部位会出现奇象,这老者身无寸铁,可这一双铁手便是再好不过的兵刃了。
只是,练得还不到家。梁震维剑锋斗转,扭曲的剑锋将老者的两手撑开,紧接着一声惨叫,剑锋下面老者的左手被齐掌斩断,冰冷的剑尖则将老者的前胸向下剖开,狭长的伤口一路绵延到小腹处。
老者的肠子顺着伤口一股脑儿地向外涌出,比老者的身体更快一步地贴上了地面。
梁震维张了张嘴,胡乱骂了句什么。
等到梁震维换上一袭素袍,出现在“灯笼酒肆”时,大半个成都城都因为“铁指”曲林东的惨死炸开了锅。成都几乎所有小有声名的武者都拥到曲家大院里,义愤填膺地咒骂着。
梁震维倒是并不在意,武林就是一滩大到没有边的死水,哪怕你把整个南京城扔进去,用不多久,一切也都会重归死寂。
况且,梁震维也不知道谁是曲林东。
这是梁震维第二次来成都,杀手总是这样,从不在同一家酒肆吃第二回饭。不过,这却是他第二回来“灯笼酒肆”,因为他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她。
所以为了不把杀手的规矩破得太干净,梁震维点了与遇见她那天不一样的菜。
一盘竹笋炒肉、一盘白豆腐。梁震维夹起菜,尝了尝,眉头一皱,轻唤了声小二。
“把菜撤了吧。”
店中的小二一怔:“哟,爷您这才吃了一口,可是菜做得不对味儿?”
梁震维淡淡说道:“菜不错,就是我突然想吃点别的。”
小二连连点头,道:“那就好,爷您再点些什么?”
梁震维张张嘴,仿佛说出那两道菜名,时光的针就向回拨转到了那天。
“小二,来份辣子鸡,再给炒个芹菜。”
说这话时,灯笼酒肆还安静得像一场沉默的梦境,梁震维透过半开的窗户去看街上忙碌的升斗小民。
梁震维在等自己的菜,他习惯了这种感觉。
等,仿佛是梁震维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只不过,菜来之前,他先等到的是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将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拉回到现实。
梁震维歪过头去,看见酒馆一角,坐着两个女子,东首的女子一身淡绿长裙,看穿着该是个丫环。坐在她一旁的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鹅黄百蝶绫子裙,正坐在那大哭不止。
那姑娘的哭法很奇怪,像是不敢哭出声音似的,偏偏又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这让梁震维想起一个人。
那是没了爹的那天,弄丢的自己。
所以梁震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再默默地走近那女孩。背对着梁震维的女子反倒最先发现了梁震维,她扭过头,正看见一身素袍的梁震维朝自己走来。
她这一扭头,灯笼酒肆里的灯光仿佛都羞愧得暗淡下去,只留下这女子的容颜给苍白的时空擦上一抹粉红。绝色,酒肆里的食客迅速找到了最准确的词。
梁震维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他只朝她淡淡点了点头,含笑问道:“我能坐这么?”
梁震维这么一说话,那丫环的双颊霎时红得厉害。而那一直大哭的女孩,像是惯性般地抽泣了几下,便收起了眼泪,孩子气似的一扬脖,露出雪白而骄傲的脖颈。
那丫环模样的女子慌忙站起身来,习惯性地低头站在一边。
梁震维朝仍坐在对面的女孩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那丫环模样的女子低着头,听见梁震维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进自己的胸膛里,明知道梁震维问的不是自己,也不由得喃喃说道:“小女子茉莉。”
梁震维微微一怔,含笑道:“素白淡雅,绰约多姿,倒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了。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突然双目一红,似乎想起了什么委屈心事,赌气似的说道:“我叫狗尾巴草!”
菜已上齐,梁震维为自己斟满一杯清酒。那天他和她聊了许久,虽然到最后他仍不知道她的真名,但那种一见倾心的感觉就像在梁震维的心房外开了一扇窗,一点点地将落满尘灰的坚冰融化开来。
梁震维尝了一口新炒好的鸡蛋。就是这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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